第27章 雪夜
◎你怎麽才來啊◎
*
是夜。
雪大把大把地撒, 隨凜風刮到人臉上,猶如刀割。
一批又一批鐵騎裝備精良,縱馬朝何皎皎失蹤的方向尋去, 馬蹄踏地沉重悶響不絕於耳,營地裏仍舊有條不紊,隻是不少人心中急亂。
“老祖宗,您切莫著急, 我們已派了諸多人馬出去尋了,便是把壽光掘地三尺,也絕不會讓令儀出事。”
明亮溫暖的氈房內, 淩行止附身彎腰在太後身前, 他玉麵含笑,強作出的耐心模樣, 想哄得太後安心。
屋外疾風烈雪,擾人試聽,阻人身形, 距離天黑過去一個多時辰。
冰凍三尺, 風雪甚凜, 風吹得犬嗅不到味,人看不見路,積雪埋得馬蹄深陷, 已有數隊人馬無功而返。
建成帝皺眉,“令儀丫頭吉人天相, 能出什麽事。”
他想勸慰兩句, 然神思凝重, 一句話說完, 再說不下去。
便是單純的走失, 這般酷寒的雪夜,在外頭呆久了都怕凶多吉少,更遑論何皎皎是驚了馬跑丟出去的。
建成帝麵上不顯,心中憂思難解,默默籌謀起。
若何皎皎真在壽光有個三長兩短,他該怎麽同朝臣還有各地駐守武將一個交代。
畢竟是皇家作了快十年的一張臉麵。
“老祖宗,定王夫婦在天之靈保佑,怎會讓郡主娘娘出事?”
張氏坐在最下座幹巴巴地陪笑,蘇月霜伏在她膝頭,一直小聲地抽泣,不敢抬頭見人。
太後閉著眼睛,嘴唇翕動,法華經默念過一遍又一遍,誰也不肯理。
隻是老人撚著佛珠的手攥緊出了青筋,控製不住地抖。
她怕自己一出聲就忍不住哭,沒得給何皎皎招惹晦氣,多不吉利。
“老祖宗,您先歇著吧,等令儀回來了,明兒一早就來跟你請安。”
太後年事已高,淩行止唯恐她憋出毛病來,溫聲哄勸著去取她手裏的佛珠。
“哀家當初就說了,哀家年紀大了,沒心思照顧孩子了,是你們非得把她送我身邊來!”
“哦,現在好了?!”
太後終究沒忍住,手裏頭佛珠直接擲出去,擦過淩行止的臉砸在一處。
老人聲音沙啞悲戚,“這麽多年過去,等那丫頭長成哀家心頭的一塊兒肉了,你們又來說,你們把她給哀家弄丟了?”
“你們誠心想要哀家的命是吧?!”
老人家悲傷過度,口不擇言了。
淩行止心中同樣焦急,麵上且慚愧,低頭任由太後發作一通,沒吭聲。
說起來,壽光一行大小事宜全由他一手操持,的確算他失職。
“老祖宗,都是月霜的錯,您別怪表哥。”
聽見淩行止被訓斥,蘇月霜不論如何惶恐,強站了出來。
太後撇過臉,隻不去看她。
麵對蘇家女,她心中十分的氣都能忍下七八分,如此作態,都算給蘇月霜擺了臉色。
“老祖宗,孫兒保證一定把令儀安然無恙地給您找回來。”
淩行止拾起佛珠放回太後手裏,告退出去。
走到氈房門口時,他腳步頓住,負手背身喚了一句:“月霜,你也出來吧。”
蘇月霜連著被二人無視,正手足無措,聽見這話心裏並未輕鬆幾分。
她以為淩行止要喊她出去訓她。
她抹掉眼淚,三兩步趕到淩行止身側,同他一道走了出去。
外頭飛雪茫茫正盛,打得四處壁火明滅,霎時二人肩頭都落上一層薄雪,小太監忙不迭撐開傘。
淩行止接過來,卻是舉到蘇月霜頭頂,與她並肩而行,沒有她預想中的責怪。
蘇月霜瞧出來,他這是要送她回她的住處去,“表哥?”
蘇月霜不太敢信。
從定親以後,淩行止向來對她漠然。
雖然張氏勸她說是為了避嫌,可一個人對你有心無意,蘇月霜且能感受出來的。
然,別看她平時騎馬射箭、風風火火,一到她表哥麵前,她比誰都小女兒姿態,喊了聲表哥便靦腆起來,低眉頷首地,時不時去偷瞧淩行止下顎。
兩人一路都沒再說什麽話。
離蘇月霜住的小氈房還有一小截子路,淩行止覺得他不好再送過去。
將傘遞給蘇月霜,他緩聲道:“令儀自幼在老祖宗跟前長大,老祖宗待她自然親厚些,你別多想。”
男人生得俊朗,劍眉星目,神情口吻皆是尋常。
蘇月霜接過傘,竹骨上遺留著她指尖的溫熱,她本因何皎皎安危憂心不已,此刻生出一絲慰藉。
表哥還是向著她的。
怕她留下被老祖宗怪罪,特意叫走她,還送她回住處。
蘇月霜禁不住幾分歡喜。
不然怎麽辦。
她在很小時,就認定自己是要嫁給淩行止作太子妃的。
淩行止再叮囑了蘇月霜幾句,同她辭別。
雪風呼嘯,蘇月霜攥著傘柄手心竟出了層薄汗,她舍不得這難得溫存的時刻。
望著淩行止長身挺拔,沒入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她喊道:“表哥,你也別太……”
“太子爺,太子爺!”
蘇月霜聲音讓風吹得變了調,而另一道尖利嗓音驀地刺過來,“不好了太子爺!”
披著蓑衣的小太監連滾帶爬撲到淩行止腳邊,痛哭流涕道:“奴才們不是十三爺的對手,攔不住他,他打傷好多禁軍護衛,搶了馬跑出大營地尋令儀郡主去了!”
“表哥,怎麽了?”
蘇月霜跑近一看,小太監鼻青臉腫,滿頭滿臉的傷。
何皎皎跑失的消息剛一傳回來,淩行止望見風雪已成勢,派出去的第一批人手,是去捉淩昭的。
先把淩昭捉回來看住了,省得他沒頭沒腦衝出去,再忙中添亂火上澆油,擾得人心更亂。
淩行止直接調了他親衛隊過去的,誰想這都沒把人看住。
“沒用的東西!”
淩行止額角直跳,拂袖離去,再調人去追淩昭了。
且說不知隔了多遠的雪原上。
夜色濃穢黢黑,風雪狂襲,狹隘視線之中唯一的暗光源自狼的眼睛。
雪夜,狼嘯悠長。
何皎皎迎著風雪,在逃。
她迄今為止的人生中,從未跑得這般快過。
繡鞋陷在雪裏拔不出來,她不要了,赤著腳在雪夜疾馳,從裏到外,凍僵所有知覺。
她腦子裏唯剩一個念頭,要麽逃,要麽死。
何皎皎不想死。
可身後的暗影還是比她更快,腥臭凜風突襲,一雙幽綠長眸高躍起。
卻有另一道黑影搶先撲來將她壓進雪地裏。
黑暗中倏忽響起野獸淒厲哀鳴,讓風扯得詭吊至極,戛然而止的平息。
黑夜成幕,點綴著一雙雙綠眸,追趕來的狼群蠢蠢欲動,強壓下躁動,徘徊不散。
何皎皎嗅到滿腔冰冷的鐵鏽味兒。
為風雪吹透後,血的味道。
何皎皎知道是誰的血。
她伸手摸向上方黑影,聲音顫抖地喊:“燕世子?”
燕東籬又一次將她護在了身下。
他將咬住他小臂仍不肯鬆口的狼扯下,摸到它咽喉處,拔出他剛剛刺進去的半隻箭頭。
淋漓的血潑下來,燕東籬提氣將狼屍扔遠,心裏數了聲,六。
他今晚殺掉的第六頭狼。
可四周風雪裏潛伏的至少還有七八頭狼,而他隻剩手裏這半隻斷箭了。
他一共撿回來九支箭,當場射殺死三頭狼,卻沒能嚇退這群餓急了眼的畜生。
它們圍襲上來,根本來不及搭弓。何皎皎被咬住衣擺裙邊拖走了好幾次,燕東籬拚命近身殺掉兩頭救回了她。
嗅到同伴的血,狼群見一時拿不下二人,拖了狼屍下去撕咬分食,燕東籬趁機拉起何皎皎朝一處逃了。
沒一會兒,狼群再次追上來,或許同伴的血肉暫緩了它們饑腸轆轆,形成眼下的僵局。
“郡主殿下。”
燕東籬將何皎皎拽起來,周圍太黑,兩個人在對方眼中,都是一道輪廓更深的陰影。
他摸索著牽起她的手,將斷箭塞了過來,“這群畜生都是人養出來的,其實跟狗差不多,你…你別怕。”
“你盯準了,往它們眼睛裏紮。”
少年呼吸急促,盡量穩住喉嚨,但掩不住說話斷斷續續,“……不會有事的。”
何皎皎鼻尖紊繞著鐵鏽味兒不散,聽到眼睛二字,嚇得一抖。
燕東籬握著她的手捏緊斷箭,聲音愈發地輕,“還是像我們方才說好的那般,殿下…你隻管往前頭跑。”
話音落,他將何皎皎輕輕一推,鐵鏽味兒散了。
寒風,大雪,餓狼。
燕東籬艱難地迎風站直身體,掃過黑暗中窺伺的狼眸,無波無瀾地想,他們大抵活不過今晚。
但他至少不能、不能讓何皎皎死在他麵前。
何皎皎知道,燕東籬現在應該一身都是血。
她攥得指甲陷進肉裏,沒有回頭,幹脆捂了耳朵,萬事不去想不去聽,繼續邁步朝前跑去。
淚凝在睫上,凍成細碎的冰渣。
看不清腳下的路,天好似不會再亮起。
何皎皎跑出去沒多久,身後隱隱聞獸咆哮聲。
仍是有狼盯著,朝她追過來。
她不知道這回還會不會有人來護住她,但她一點兒都不想死。
她家隻剩她一人了,她這條命是撿回來的,不管怎麽樣,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死。
何皎皎凜了心。
她腳下卻陡然一空。
黑夜遮目,她踩空從山坡上滾下去,一滾到底。
何皎皎來不及爬起來,追趕上來的三匹狼挾風撲來,尖吻撕扯住了她的袖口衣擺。
何皎皎便蜷在雪地上,死死抱住腦袋,護脖頸,往前爬。
她大腦空白一片,忍著啼哭,不停地默念,她不會死的,她不會死的。
可她現在,怎麽才能活?
“何皎皎!”
少年清冽的大喝驀然穿透風雪,何皎皎抬眸,淚眼模糊間,看見黑夜中搖曳的一點微光,疾馳掠來。
馬蹄聲漸重。
寒芒破風,她身側一匹狼哀鳴嗚咽一聲,為遠方投擲來一柄長槍釘死在地上。
看清來人,何皎皎再忍不住,“哇”一聲哭出來,“你怎麽才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