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驚馬
◎是燕東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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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皎皎, 你摟緊它脖子,別被甩下來了!”
烈血鬃無端發了狂,甩蹄擺首。
何皎皎馬背上被顛得天昏地倒, 聽見蘇月霜焦急喊聲,連忙摟緊馬脖子,嚇出哭腔:“月霜姐姐,我什麽都沒做啊!”
“你別哭, 別被它甩下來了!”
“阿烈,停下,停下!”
蘇月霜一臉煞白, 壓根不敢想何皎皎落到失控的馬蹄下會是如何下場。
她下馬打了兩個響哨, 顫聲嗬斥著,試圖走過去安撫烈血鬃, 卻被仆從死死攔下:“小姐,使不得啊,奴婢們去叫禁軍過來!”
足有十尺的高頭大馬發起來狂來氣勢駭人, 她們一行女眷根本近不了身, 不少宮婢持棍上前, 卻原地駐足無從下手。
蘇月霜看她們畏畏縮縮,著急上火,哪裏等得了, “讓開!”
便是她等得了,何皎皎一副小身板能撐得住麽。可蘇月霜隨行仆從們更擔心她的安危, 哭喊著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
“雪蕊!”
何皎皎伏在馬背上低聲尖叫, 她怕得要死, 但不也忍見別人冒險, 閉著眼睛喝道:“你們讓開, 不許過來!”
烈血鬃一馬蹄子下去雷霆千鈞,是真能踩死人的。
這時一聲馬嘶長鳴驚天,烈血鬃甩不下來何皎皎,它竟高躍過圍堵眾人,載著何皎皎狂奔進山林裏。
“何皎皎……我叫你們滾開!”
蘇月霜盛怒之下踹翻仆從,扯過小紅馬韁繩要去追。
“小姐小姐!”
星子一把撲過來抱住她小腿,哀求道:“此事蹊蹺得很,好端端的烈血鬃怎會如此作態?!”
“咱們快些去稟告了大將軍,好教他布置人手去救郡主娘娘啊!”
蘇月霜回憶起那聲異響,讓星子說得怔然。
烈血鬃乃日行千裏的寶馬,眨眼沒了蹤跡,空餘被它撞開的山林枯枝劇巨烈晃動。
怎麽辦?
風聲呼嘯,兩旁景色飛快往後退去,掠成道道殘影。
何皎皎咬得腔壁溢出血腥味兒,風吹得臉上發僵。
她死死摟著烈血鬃脖子拽緊韁繩,搖搖欲墜之仍舊感裹挾呼吸,好似她一有不慎,便要摔個粉身碎骨。
她頭都不敢抬,忍不住嗚咽落淚。
早知道……哪有什麽早知道,她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倒黴透頂了。
“什麽人,停下!”
耳旁凜凜風聲不熄,又聽人聲淩亂,何皎皎期翼抬眸,隻看見烈血鬃橫衝直撞,撞翻一小隊玄甲禁軍設的關卡。
烈血鬃已帶著她跑出西山,進入真正的壽光獵場。
而整條壽光山脈縱橫千裏,大雪封山茫茫無際,它何時肯停下來?
何皎皎遇著那一小隊禁軍互望一眼,發現她落入險境後嗬馬想追上來。
他們原就落後許多,哪裏追得上,遠遠一排小黑點兒,很快融進身後的雪色裏。
空山寂寥,再不聞人蹤跡,何皎皎幾乎絕望,扒在馬背上當起縮頭烏龜。
烈血鬃仿佛不知疲憊,不管不顧隻管朝前,極為漫長難熬的一段時間過去,何皎皎恍恍惚惚,似乎聽到了馬蹄聲由遠及近。
凜風吹得她艱難睜眼,回眸看得不真切,隱隱見真有一人打馬追上來,風扯得他青氅上下翻飛。
何皎皎看不清他是誰,心落不下來,那人單槍匹馬,她不抱希望。
隻是……烈血鬃好像慢了些,馬背上不再似方才那般迅猛顛簸。
何皎皎扯緊韁繩,她狀了膽兒剛試圖直起腰去控馬,耳旁馬蹄踏地聲急落,三兩點冰涼碎雪飛濺上麵頰,她聽疾風中一聲少年清嗬:“郡主殿下,把手給我。”
身後的人拍馬追了上來。
何皎皎怔然側目,對上清雋少年覆目的黑色眼罩。
是燕東籬。
兩馬並行迅疾齊驅,他抿直了薄唇,額間碎發為風亂,俯身朝何皎皎遞來手,聲音鎮定:“你別怕。”
“燕……啊!”
何皎皎唇邊呢喃驀地轉為驚呼,烈血鬃本就受驚失控,粗喘著朝燕東籬座下馬匹猛地撞去,騰空躍起要甩開他。
劇烈碰撞下,何皎皎失力再也抓不住馬鞍,肩身往旁歪下去。
眼看要墜了馬,在她身軀將要偏落的瞬息間,燕東籬長身傾斜,眼疾手快一把撈住了她披風細帶。
燕東籬重心不穩,卻也將人拽不回來。
他掃視周圍,見地勢平坦,咬牙一腳蹬在馬肚上,幹脆就此接力將何皎皎撲離了烈血鬃的馬背。
二人一齊遠遠摔出去,雪地上滾出好幾圈,何皎皎駭得不敢睜眼,一陣天旋地轉。她惶惶中未覺疼痛,方睜眼發覺,燕東籬將她護在懷中,給她墊了背。
少年仰躺雪地上,一手護在她的腰間,另一手抬臂擋在麵上,遮了雙目,不見神色何許。
“燕世子,對不起對不起,你、你……”
何皎皎不敢慢一瞬從他懷裏起來,撲在他身邊想攙他起來,又怕他傷著哪處了。
少女杏眸眸霧氣氤氳,軟聲怯怯:“你哪兒摔著了?”
好半晌,少年一動不動。
“燕世子?燕世子?嗚……你到底怎麽了嘛?”
何皎皎生怕他出事,憋不住要哭時,燕東籬終於出了聲,“我沒事。”
他極緩慢地起身。
何皎皎想扶他,不知他到底受沒受傷,手足無措地,蹲在他身旁不安地問:“你傷著哪裏了沒有?”
燕東籬又不說話了,一手撐著雪地坐起來,五指修長陷進雪地,何皎皎看見他清瘦手背上爆了青筋,觸目驚心。
他在忍著疼。
此人好像便是這般的秉性,他年紀尚小時,瞎眼之痛都能一聲不吭地全咽下去。
何皎皎悵然,糯囁片刻,重複道:“對不起……”
而燕東籬擋臉的胳膊此時雖放下來,另一手卻捂住左眼。
何皎皎心頭一凜,手揪住裙擺,小心湊近了張望他,“你、你眼睛怎麽了?”
燕東籬微微垂首,側身避開何皎皎打量的目光。
他緩過墜馬落地的疼痛,少年側臉瘦削,眉眼靜謐,聲嗓尋常甚至冷淡:“我沒事。”
“眼罩掉了,郡主殿下有無大礙?”
他不想讓她看見那一團猙獰的傷,他覺得何皎皎見著了,以後會更害怕他。
想到以後二字,燕東籬麵上木然,心裏微曬。
他們能有什麽以後。
“我、我也沒事,多謝燕世子出手相救,我……”
何皎皎聞言不自覺咬得下唇發白,她心中登時又酸又堵,低了頭不敢再看他,翻來覆去地跟他道歉,“對不起。”
她有愧於燕東籬,不敢承認自己兒時犯的錯,不知道怎麽麵對他,何況眼下是救了她的燕東籬。
她從來躲著燕東籬,輕易不見他不想他,當他的瞎眼不存在,自欺欺人地逃避。
好多人喊過何皎皎鵪鶉,沒喊錯,她就是隻鵪鶉。
他們騎的兩匹馬角力,一齊跑丟了,遠方天邊漸暗,雪地開闊空無一物,尤顯風聲嗚咽,如泣如訴。
天色將黑,何皎皎幾句對不起念得周圍氣氛怪異,燕東籬什麽不問,揚手撕下一片衣角,係在腦袋上重新裹住左眼。
何皎皎與他無言,抱膝垂眸真當自己是隻鵪鶉,身前忽然一暗。
她仰頭,燕東籬站了起來,沉默著再朝她伸手過來,“殿下,我們回去吧,我認得方向。”
他臉上纏過左眼的青灰碎布很是怪誕,然而更襯少年棱唇細鼻,眉眼如畫,仿若水墨雋刻。
何皎皎飛快收回目光,自己站起來,垂著腦袋慌亂地應:“好,多謝燕世子。”
她真不知該如何跟燕東籬相處,恍然瞥過他的臉,禁不住地想。
如果沒有她,如果不是她傷了燕東籬的眼睛,那麽他也該是個端方俊朗的小郎君啊。
這是她造得孽,她要怎麽還?
何皎皎出神期間,燕東籬空落落收回手,四下看顧著行走出一截子路,緩步從雪地裏拾起幾樣東西。
何皎皎認得,是蘇月霜掛在馬鞍上的長弓和箭筒,讓烈血鬃甩掉了。
不過,他撿它們作什麽?
何皎皎不解,但不好問。
“殿下,我們走吧。”
燕東籬背起長弓,他話不多,頷首指了方向,“我們從西邊過來,穿過那片林子,隻朝一處走便是。”
何皎皎聽出他話中有異。
她後知後覺環顧四周,遠方高聳山嶺將昏暗天穹困成嶙峋四方,山脊漆黑,夜色下仿若模糊的巨獸。
茫茫白雪無垠,望不到頭。
何皎皎張了張嘴,身上寒冷,沒能發出聲音來。
燕東籬說他認得方向,不是認得路。
壽光多大,他們如今在哪兒?
燕東籬看出她的惶恐不安,輕輕喚了她一聲:“郡主殿下。”
他獨一隻的黑眸異常沉靜,“你別怕,你走不動的話我背……”
“我走的動的,我們走吧。”
何皎皎被他看得心定了定,卻忙打斷他的話。
她便跟在燕東籬身後,深一腳淺一腳隨他朝前方的林子裏走。
不然怎麽辦呢?
天黑了,不知何時才有人尋過來,總不能坐以待斃,萬一下起雪來,到林子裏頭好歹尋地方避一避。
此地似乎長久地無人踏足,何皎皎偶爾一腳踏下去,半截小腿都給雪埋了。
燕東籬指的林子看著近,何皎皎走得氣喘籲籲,直到天完全黑了,才摸到林子邊。
能凍掉人手指頭的天,何皎皎硬走出一身汗,她終於看到點兒希望,剛想加快腳步,領先她一步的燕東籬忽然停下,展臂擋住了她。
“燕世子?”
何皎皎不解,燕東籬好似歎了口氣,一言不發,擋著何皎皎後退,後退。
何皎皎聽到雜亂的低嗚聲,她以為是風聲,目光越過燕東籬肩頭,看見深幽的黑暗中,倏忽亮起一雙雙森冷綠眸。
何皎皎僵在原地,背脊發寒,根根汗毛倒立。
獸類的低嘯躁動,綠眸朝他們慢慢靠近,成包圍之勢。
他們遭遇了一群狼。
凜風四起,吹得何皎皎眼睛生疼,冰涼之物撲到臉上。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