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兩小

◎你看我是不是長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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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為齊周國姓,十三皇子名為淩昭,他跟何皎皎自小一塊兒在慈寧宮長大,兩人青梅竹馬,私底下從來都直呼其名。

少年鼻挺目深,銀冠束發,鬢邊垂下來兩條細紅纓絡,更襯得他麵白如玉。

眸光卻冷凝,他抿緊薄唇掠過何皎皎一眼,一言不發地越過她,朝前行去。

他三兩步跨上抄手遊廊,肩掛漆黑陰紋的大氅隨風動,人很快融進晨色陰影中。

太監小林子跟在淩昭身後,匆匆朝何皎皎一拜,他露出苦笑:“奴才參見令儀郡主。”

他壓低聲兒:“太子爺要下了早朝才得空過來,咱殿下從上書房趕過來的……郡主娘娘勿怪。”

何皎皎當即心下了然。

得,淩昭準是挨訓了,憋著火呢。

她提著燈籠追上去,“淩昭,你等等。”

她不敢太大聲,怕讓太後聽見,步子邁得小而快,一把拉住淩昭胳膊,“你難不成打算這副模樣去給老祖宗請安?”

少年一身風塵仆仆,肩甲刮花了,長靴上還沾著泥。

淩昭被何皎皎拉得腳步停了停,宮仆提燈趕上來,光大亮。

他垂眸看她,目光從她搭在他銀甲護臂上泛粉的指尖,落到她雪白的麵孔上,輕哼出聲:“怎麽?”

抬腳又要走,何皎皎不讓,“你這殺氣騰騰的,你說怎麽了,你想嚇唬誰去啊?”

她抱住他胳膊往後拉,“你回承乾宮,換身衣服再來。”

“你煩不煩。”

淩昭徹底惱了。

他轉過身摁住何皎皎肩膀,把自己胳膊往外拔,“一連趕了好幾天的路,就被二哥訓了好幾天的話,一回來茶都沒喝上口熱的,又被父皇叫過去罵了兩個時辰。”

太子行二。

淩昭冷著臉,眉目英挺,神情鋒利,氣勢挺迫人,“連你都來挑爺的刺兒!”

聽他如是說來,想必奔波數日,都沒能歇一歇,

何皎皎頓了頓,決定繼續凶他:“誰稀得管你,老祖宗可是最心疼你的,方才還哭了一場,你這樣子過去,不又招她老人家傷心?”

淩昭是理直氣壯地挑了長眉:“爺是她親孫子,她不心疼爺心疼誰?”

個混不吝的。

氣得何皎皎攥拳捶他兩下,嬌聲叱他:“你少犯渾,走。”

她把燈籠扔了,連拉帶拽,將人扯出慈寧宮,看得隨行的幾個宮婢,掩麵遮笑。

她們家郡主性子軟和,可每每到了十三殿下麵前,總要被惹得炸毛幾回。

淩昭小時候也養在端慧皇太後跟前,快十二歲才搬到承乾宮,比何皎皎的玉瓊殿,離慈寧宮還要近些。

何皎皎把淩昭牽進承乾宮,怕他撒手沒,普一進宮門,便喊承乾宮幾個掌事的:“圓巧,安芳,備熱水了沒,你家主子回來了,快些找身幹淨衣裳出來。”

淩昭強她不過,悶聲悶氣打簾子進內廳去了。

何皎皎坐在正殿等他。

閑暇時,她方覺出腹中饑餓,恰巧安芳奉茶上來,她拉住人小聲問:“月安,有吃的麽?”

月安會意,覺得郡主這悄悄討食兒的模樣可樂,笑著小聲道:“知道殿下今日回來,備著的。”

隨即與她端上來碗雞絲粥和幾樣糕點。

淩昭收拾得極快,銀甲換了身朱紅蟒袍,銀冠換了玉簪挽蓮花金冠。

少年眸若寒星點漆,走出來正看見何皎皎捧著碗,吃得一雙杏眼溜圓。

他臉上扯出點子笑,陰陽怪氣,“當你多記掛老祖宗,這就吃上了?”

“餓了一早上了。”

何皎皎苦哈哈的,隻用了幾口墊肚子,她匆匆放下碗,簌口後站起身。

她隨即想到什麽,轉身端上璃龍戲珠的茶盞,雙手捧到淩昭跟前,“十三爺,不是連口熱茶都沒喝上?請用茶吧?”

淩昭還在跟她生氣:“你唬弄狗呢?”

掉頭走了。

何皎皎笑著追上去,跟他並肩而行。

天色蒙亮,亭台閣樓朱牆碧宇,巍峨宮樓掩在一片茫茫雪景之下。

冬日是煦暖,風卻拂得人陣陣發寒,何皎皎小步子邁得快才能跟上淩昭,她時不時側目,看他一眼。

她隻到少年肩膀一點高,視線平過去對上他繃直的下顎。

一段日子不見,何皎皎瞧出點兒什麽。

淩昭生悶氣,本來不打算跟她說話,誰知何皎皎沒完沒了,少女目光好奇,坦然至極。

他逐漸被她看得不自在,長眸睨過去,沒有好氣,“你老盯著爺幹什麽?”

何皎皎眼睛一亮,且不知為何如此高興。

她拉住淩昭衣袖站人跟前,轉了一小圈,“淩昭,你看我是不是長高了?”

她比劃起來,平掌對上他肩膀:“你走之前,我才到你肩膀,現在……”

何皎皎抬手往上比,覺得不夠,於是偷偷踮了腳,她細聲細氣,一本正經:“到你下巴了。”

手背懟到他下巴邊,腦袋跟著頂了頂。

淩昭低眼,何皎皎離他極近,幾乎貼在他胸前,垂在身後的鬥篷帽滾絨白邊,越發顯得她下巴尖尖,臉隻有巴掌大小。

少女繡鞋抵著他漆黑長靴,發間珠花輕顫,殊色的裙邊傾了傾。

她仰首望他,神情認真,杏眼清淩淩的,暗含了一點兒得意。

淩昭要給她逗笑了,然放不下架子,伸手點向她額頭,偏過臉去。

他下手沒個輕重,何皎皎讓他戳得往後退,眼看要站不穩,淩昭長臂一攬撈過她鬥篷,扯得何皎皎差點兒撞他懷裏。

何皎皎還晃著神,對方環過她脖頸,鎖了她的喉。

淩昭輕嗤:“走了,鵪鶉。”

何皎皎:“……”

她如此這般,被淩昭夾在胳膊下往前帶著走。

何皎皎抬不起頭,腳步踉蹌,踢散了路邊一點碎雪。

“淩昭,你放開我。”

她掙不開,又羞又惱,“淩昭,我頭發亂了。”

淩昭全裝聽不見,到底沒忍住一陣悶笑,胸腔震動。

何皎皎臉憋紅了,向後搬救兵,“雪蕊、小林子……你們別光看著啊…”

兩人且行且打鬧,剛要走進慈寧宮外的長巷,迎麵駛來一輛青碧氈的車輦。

車輦前飄著一方小旗,玄鷹振翅,乃北梁皇室的圖騰。

淩昭放開了何皎皎,沉了黑眸,臉上那點兒笑意登時無影無蹤。

何皎皎臉頰緋紅,忙整釵發。

車輦停在二人身側,簾子打起一點,半遮半擋地,車窗處露出半張蒼白的麵孔來。

是位與淩昭年歲相仿的少年。

他裹在青色大氅下,未語先咳了聲,後朝二人抬抬下巴,神情淡淡,“十三殿下,令儀郡主。”

“燕某身體不適,未能全了禮數,勿怪。”

淩昭頷首,看也不看他。

何皎皎形容不整,想往淩昭身後躲,然三人麵對麵著,又覺不妥。

她隻得硬著頭皮垂眸與人福身見禮,聲音弱弱,“燕世子哪裏的話……啊,淩昭!”

她一句話未曾說完,轉為低呼,淩昭臉黑著臉,悶頭拽了她走。

何皎皎被拉出去一截路,再回頭看,車輦已往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行去。

應到皇子們上學的時辰了,怪不得遇著他了。

齊周和北梁六年前談和,兩國互派了皇子遊學,何皎皎口中的燕世子,實則是北梁的九皇子,燕東籬。

世子一稱,不過是兩國較量下,給的羞辱罷。

何皎皎真有點生氣了,她埋怨淩昭道:“你太失禮了,我跟燕世子說話呢。”

今日臉丟大了。

淩昭喜怒無常,跟燕東籬這位鄰國皇子素來不對付。

他把何皎皎手一放,自個兒兩手一攤,聳肩挑眉地,擺出一副無賴相,“那你同他說話去罷。”

他後退數步,接著一轉身,自顧自走了。

“淩昭。”

何皎皎原地駐足,給自己順了會兒氣,實在犯不著為了此事跟淩昭爭執,她再度提著裙擺追上去,“你等一等我。”

二人回到慈寧宮時,何皎皎撇見皇後的鳳輦停在殿外一角。

她跟淩昭走進慈寧宮正殿大廳內,果見蘇皇後坐在太後身邊說話逗趣兒,一左一右伴著兩名華美宮裝的女子。

左邊女子年紀稍大,梳了婦人高鬢,端莊溫婉,是大公主溫榮。

右邊的十二公主嘉寧朝何皎皎眨了眨眼,少女天真爛漫,笑容揶揄。

一瞧見淩昭,太後喜不勝收,直衝他招手:“快快快,快過來讓老祖宗瞧瞧,怎地耽擱這麽久?”

皇後年近四十,雍容華貴的婦人,說話向來溫聲細語:“剛老祖宗還愁呢,說孫子沒見影兒,又貼了個最可心的郡主進去,好在都回來了。”

“給母後、老祖宗磕個頭。”

在太後麵前,淩昭收了點兒渾相,老實跪下抱拳行了個大禮。

起身時,他擰了長眉,指著何皎皎怪她:“她跟個管家婆似得,非得讓孫兒回去打扮打扮,才能放出來見人。”

何皎皎恭順地拜下,斂目不語。

耳邊淩昭“嗬”了一聲,嘲她在長輩麵前裝乖呢。

太後想孫子想得緊,但她信神拜佛,覺得人都好端端站她麵前,再掉眼淚便不吉利了。

如是,她臉上見喜不見憂,同皇後對視一眼,隻樂嗬嗬地道:“你跟哀家告狀沒用,哀家都歸她管呢。”

“十三弟,你來這兒坐吧。”

溫榮大公主給淩昭騰了位置,皇後示意幾個年輕姑娘都坐她身旁去,她笑淩昭:“你就是缺個人管。”

何皎皎與兩公主見過禮後,眼觀鼻鼻觀心坐下,這些話她怎麽接都不對,幹脆全裝沒聽懂,扮傻:“呀,原來我這般威風啊。”

眾人一陣笑,算過去了。

後宮不議政,皇後引著淩昭說些路途上的趣事兒,淩昭講他得了些京城沒有的稀罕物,“讓小林子裝箱去了,下午給老祖宗送過來。”

“你好好回來便成,哀家還稀罕誰去?”

太後看著她的心肝肉,終究沒忍住,聲音顫了顫:“你說你惹你二哥幹嘛?好幾個月的,得受多少苦?”

“您哪兒的話?”

淩昭不以為意:“孫兒跟二哥出門辦差,為國為民的事,吃哪門子苦?”

“孫兒以後還得上戰場打仗呢。”

本其樂融融。

他一句話出口,登時讓皇城中最尊貴的兩個女人變了臉色。

太後急得拽住他手,直問:“你上哪個戰場,你要和誰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