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拍完牙膏廣告以後,於童又變回了雷厲風行的於隊長。

第二天就給狄思科塞了一遝花花綠綠的娛樂場所入場券,以供他觀摩學習其他歌手的演出。

這讓打小兒根正苗紅的土包子,著實見識了一把有錢人的花花世界。

但是相較於夜晚的紙醉金迷,狄思科更鍾意的反而是白天的聲樂課。

他跟著藝考預備班的學生們進行了一星期的呼吸訓練、發聲訓練和語言訓練後,被聲樂老師單獨提溜出來,進行了一對一指導。

“你唱得挺準,拍子也對,但是輕鬆的歌被咬得太實,就失了味道。在舞台上演唱,即使唱得不輕鬆,也要讓觀眾覺得你遊刃有餘。”

狄思科似懂非懂地點頭。

“我年紀大了,欣賞不來那些流行歌,但是港台歌星的演出我也是看過的。”滿頭銀發的氣派老太太十分時髦地說,“他們最明顯的特點就是夠open,有些男歌星也能扭腰擺胯,舞步靈活。”

說到這裏,老太太略帶嫌棄地咧咧嘴,又繼續道:“咱們團裏有鄧小姐和陳先生的演出錄像帶,你去音像室借出來看看吧,既然是商業演出,還是要向他們靠攏的。”

狄思科聞言大喜,他雖然已經背會了二十幾首流行歌,卻從沒看過歌星的演出現場。

何況“港台”和“錄像帶”對此時的任何一個年輕人來說,都是極具**力的。

於是,他拿著老師的借閱證,每天花費十幾個小時,泡在那間昏暗的音像室裏,研究時下最紅歌星的表演方式。

十幾盤錄像帶在鬆下彩電的20吋熒光屏上循環播放了數遍,狄思科不得不承認,這些歌星的表演確實很open,台風好,有笑容,而且重視與觀眾的互動。

就在他模仿著電視裏的舞步,即將進行不知第幾次循環播放時,杜金金突然跑來音像室通知他,閆麗君將在今晚正式登台。

同樣是新人的狄二狗,被要求去現場觀摩學習。

演出地點在西城的紅太陽歌舞廳,時間也是最黃金的八點場。

此時七點場的交誼舞剛剛散場,音響裏還在重複播放著《彩雲追月》。

狄思科跟隨於童和杜金金,等在舞台的東側入口。

沒過多久,身後那扇寫有“顧客止步”的木門便被人推開,閆麗君穿著一條酒紅色的皮質短裙,嫋嫋婷婷地走了出來。

音樂戛然而止,襯得台下的掌聲異常熱烈。

然而,待到閆麗君在舞台的橙色燈光裏站定,看清她真容的觀眾們卻是一片嘩然。

“怎麽換人了?莎莎呢?”

“八點鍾應該是莎莎的場次吧?”

“這人誰啊,畫成這副鬼樣子也敢上台唱歌!”

閆麗君的本職是售票員,是在大1路公交車上給乘客唱歌時,被於童挖掘的。

她的優勢在嗓音,不在外形。

於童說了,隻要她開口唱歌,一定能征服觀眾。

她沒理會那群叫囂的男客,轉身將自己要唱的歌名報給樂隊。

可是,前奏剛剛響起,台下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起哄。

“哥們兒就是衝著莎莎才來紅太陽的,趕緊讓莎莎出來,不帶拿糖的啊!”

“下去!下去!換莎莎來!”

“趕緊下去吧!這是莎莎的場子,不是誰都能唱的!”

狄思科全然沒料到,歌手連一句歌詞都沒唱,竟然也有可能被轟下台!

心下正為閆麗君捏把汗,餘光裏卻瞟見有個不明物體被人從觀眾席拋出,劃出一道危險弧線,直直衝向他們所在的舞台東側。

電光石火間,狄思科本能地張開手臂,將手心擋在於童麵前,險險接住一罐冰涼的青島啤酒。

隻隔了一息,另一罐啤酒也砸在了於童腳邊。

緊接著便有個吊兒郎當的聲音從台下響起:“對不住啊,勁兒使大了,扔錯人了。”

於童心有餘悸地抓住狄二狗的手臂,尋找傷處。

再三確認他沒被砸傷後,掂起地上的那罐啤酒,望向第一排正中間的兩桌客人,擰眉問:“剛誰扔的?”

兩桌青年裏居然有好幾個人同時揮手,行止間都透著一股目中無人的大大咧咧勁兒。

這夥人奇裝異服,發型淩亂,單從外表來看,絕對是青年中最讓人心怵的那一撮。

不過,於童好似並沒察覺到對方的不好惹。

擼了擼並不存在的袖子,確定不會傷及無辜後,隨手一拋,就讓那罐啤酒原路返回了。

“還你們了啊!以後練好了準頭再出來現眼!”

“我X!”一群小青年罵罵咧咧地各自躲閃。

杜金金見狀緊張得攥緊拳頭。

那邊有七八個大男人,而這邊隻有小狄一個。

真要是起了衝突,吃虧的還是己方。

她偷偷拉了拉於童的手臂,勸對方見好就收。

又未雨綢繆地悄聲問狄二狗:“小狄,一會兒要是打起來怎麽辦?”

狄思科篤定道:“打不起來。”

幫二哥擦屁股的次數多了,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幫人的成色。

這就是一群倒爺。

如今爭雄競勇的是他們,曾經落榜待業的也是他們。

讓他們在胡同裏茬架鬥狠有可能,但是在歌舞廳裏砸場子嘛,八成沒戲。

“再說,打就打唄,本來就是他們先找碴的。”狄思科將自己手裏那罐啤酒也遞給於童,無所謂道,“歌舞廳這地界兒,水淺王八多,遍地是大哥。你們天天在這些場所進出,不會連這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吧?”

杜金金咽了下唾沫說:“那,那一會兒可就靠你了啊!”

“嗯,您看我眼色!”狄思科一臉高深莫測道,“到時候咱把他們叮咣五六一頓爆cei,今兒非得擱這幾個!”

第二罐啤酒不出意外地被於童以同樣的方式還了回去,再次引來青年們的咒爹罵娘聲。

因著這裏的混亂,觀眾們暫時停止了起哄,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兩方矛盾一觸即發。

當然,所有人裏並不包括狄思科。

他眼尖地發現那罐啤酒已經被人穩穩接住了。

趁著對麵尚未來得及反應,狄思科“啪啪啪”鼓了幾下掌。

雙手比作喇叭狀,高聲吆喝:

“好球!”

杜金金一時忘了他那通叮咣五六的豪言壯語,在他的眼神暗示下,趕緊配合著喊了一聲:“漂亮!”

歌舞廳裏的男服務員們都是提前培訓過的,顯然也對這種場麵應付自如,配合默契。

該鼓掌的鼓掌,該吹口哨的吹口哨。

“蓋啦!”

“帶勁嘿!”

“牛逼!”

成功營造出天下太平,全場狂歡的假象。

社會青年們:“……”

被這嘻嘻哈哈的場麵弄得不上不下。

想挑事吧,不夠火候。息事寧人呢,又有點下不來台。

在他們猶豫不決時,於童向僵在台上的閆麗君比個撤退的手勢。

直接將人帶去了後台休息室。

歌舞廳經理緊跟著跑進來,抹著汗懇求:“於隊長,您看外麵還有那麽多客人等著,您可不能讓我開天窗呀!”

於童憋著一肚子氣沒處撒,不由冷笑道:“那些客人是等我們的嗎?那不是等陳莎莎的嗎?喝倒彩的情況我不是沒見過,但是對演員使用暴力的卻是頭回見。老徐,咱們合作也有一年了,你這麽擺我一道,不厚道了吧?”

“哎喲,您可冤枉我了!”徐經理義憤填膺地說,“外麵那些人都是陳莎莎的穴頭找來拆台的!他一個月跟我提價三次,我實在沒轍了,才想著先冷冷陳莎莎,換個人來唱。哪想到那小子玩兒得這麽黑!”

於童並不想聽那些狗屁倒灶的糾葛。

“那您打算怎麽解決今天的事?麗君是我手裏最好的苗子,以後還要參加歌唱比賽。您要是早點跟我交個底,我就安排更有經驗的演員過來了!今天麗君第一次登台,就差點被人轟下去,要是留下心理陰影了,我們的損失找誰賠?”

閆麗君想說,她沒那麽脆弱。

但是被於隊長眼神警告後,又及時閉嘴了。

徐經理搓著手訕笑。

這姓於的小妞兒可不是什麽善茬,若是讓她抓住機會,非得從他身上扒下一層皮來。

他心裏琢磨著,要不今天就算了,沒人唱就不唱,讓樂隊伴奏,改跳交誼舞也行。

狄思科旁聽了半天,這時插話說:“於隊,要是閆麗君不唱了,我去通知劉哥他們把樂器收了吧?”

徐經理這才記起,樂隊也是於童帶來的,慌忙擺手說:“九點半還有一場演出呢,樂隊可不能撤。”

這回輪到於童唇角帶笑不吭聲了。

徐經理沒辦法,隻好跟她討價還價,最終閆麗君的出場費從每場十塊,漲到了每場十五,演出場次也從每周三次,增加到了五次。

“外麵那些男的都是二五眼,你不用理他們。”於童理順閆麗君的劉海,鼓勵道,“一會兒上台輕鬆唱,以你的水平,隨便唱兩句也能撐住場子!”

閆麗君尷尬地揉揉鼻子,拎起自己斷了跟的高跟鞋晃了晃,“童姐,我頭一回穿高跟鞋,剛才把腳崴了。”

“還能走嗎?”

閆麗君遲疑著將逐漸紅腫的腳踝亮給他們看。

徐經理:“……”

感覺被騙了。

留意到徐經理的表情,於童停頓片刻,便雲淡風輕地說:“我手頭的好歌手多得是,麗君唱不了,還有別人呢!小狄,一會兒先由你上場頂個班,沒問題吧?”

被點到名的小狄,心裏壓根兒沒譜。

但是對上徐經理懷疑的目光時,卻硬著頭皮說:“要是被哄下了台,我分文不取!”

徐經理倒也沒挑剔,催促著他盡快上台,就去前麵安撫客人了。

於童則留下來給狄二狗打氣,“聲樂課的白老師說你最近進步很大,我原本就打算讓你下周去音樂茶座演出的。這次就當上去練膽兒了,隻要能完整唱完全場,演出費公司不抽成,全歸你個人!”

感受到了金錢帶來的蓬勃力量,狄思科點點頭,任由杜金金手腳麻利地為他換裝。

麵料垂墜的黑色港衫上覆著碎鑽似的亮片,黑衣黑褲黑皮鞋,再加上斜梳背頭,讓他看起來像個頗有姿色的浪**子。

不過,狄思科暫時沒精力關心自己的打扮,一邊按照聲樂老師的辦法快速開嗓,一邊琢磨著接下來的曲目安排。

臨出門前,他回頭跟杜金金耳語交代了幾句,得到她的點頭保證後,才揮揮手大步走出了休息室。

*

作為頂替莎莎的歌手,還是個男的,狄思科出場時,得到的倒彩和噓聲簡直是排山倒海的。

有些人甚至哐哐地拍起了桌子。

“下去下去”的喊聲不絕於耳。

他強自鎮定地跟樂隊報了歌名和調號,然後頂著一片起哄和唱衰聲走到了舞台中央。

台上燈光璀璨,台下一片昏暗。

狄思科將那些叫囂最厲害的男客,想象成淺水裏的小王八,在心裏反複提醒自己保持微笑後,捋順麥克風的電線,開口說:“看來今天的很多來賓都是莎莎小姐的老朋友了!”

前排那幾桌鬧得最歡的,聽他提起莎莎,起哄聲有變小的趨勢。

“莎莎小姐被事情絆住了,很遺憾不能及時到場,今晚將由我臨時代班。”狄思科搶在噓聲再次爆發之前,繼續問,“大家最喜歡聽莎莎唱的哪首歌?可以說歌名讓我參考一下。”

如今的歌手很少跟觀眾互動,像這種上來就聊天的,更是寥寥。

有些觀眾便開始熱心報歌名了。

無非就是《北國之春》,《往事隻能回味》之類的,專業文藝團體常用曲目。

狄思科心裏有了數,便露出一口能拍牙膏廣告的小白牙,笑容可掬地問:“莎莎為大家唱過《莫妮卡》嗎?”

“好像沒有吧?”

“我看今天在座的朋友中,有不少女士,要不咱們先唱一首《莫妮卡》吧?”狄思科笑著提議,“喜歡跳舞的女士們可以一起來舞池裏蹦恰恰了。”

有個爽朗女聲立馬在台下響應,壓過那些還在搗亂的男人,喝道:“靚仔,你即管唱,唔好理佢哋講乜嘢!”[1]

狄思科尋聲望過去,第二排的一張圓桌前圍坐著三位打扮入時的女士,聲援他的人就在其中。

他禮貌頷首,莞爾回道:“唔該曬,跟住落嚟呢首《Monica》送俾你哋,希望你哋鍾意!”[2]

樂隊的伴奏適時響起,台下偶爾還有幾個起哄的,也被狄思科無視了。

他對外表現得鬆弛適意,隻有自己知道,聽到前奏鼓點時的心跳,是何等密集。

行雲流水般的旋律從吉他手的指間溢出,他再次提醒自己要鬆弛、open、有笑容,便舉起了麥克風。

這首歌節拍強勁,又有動感,那三位講廣東話的女士率先踩著節拍,滑進了舞池。

坐在舞台下的杜金金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律動了起來。

“這歌選的真不錯!”她用手肘拐了下於童說,“沒想到小狄還挺放得開,這歌連老黃都不敢這麽唱!”

歌舞團歌隊的演員通常比較專注歌喉和手部動作,像他這樣注重步伐,抖肩擺胯,連跳帶唱的歌舞表演非常少見。

發現走進舞池裏人越來越多,於童若有所思道:“聽說他把咱們團裏收錄的所有港台歌星錄像帶都看了一遍,他這個台風雖然還不成熟,不過確實很港式。”

而且在第二次唱到“thanks,thanks,thanks,thanks Monica”的時候,台下居然有女觀眾響應他的手勢,跟著一起合唱了……[3]

望著這幅場景,於童的眼裏染上些笑意,自言自語似的咕噥:“這小狗子還挺活潑的。”

若是觀眾能繼續保持這種熱情,今晚這場演出就基本算是圓滿了。

不過,不知狄二狗出於什麽考量,一首節奏輕快的迪斯科舞曲結束後,緊接著的兩首都是慢歌。

根據她以往的經驗,成熟的歌手通常不會把曲風熱烈的勁歌當成開場曲,否則觀眾的熱情逐漸降溫,演員多半會在冷場中灰溜溜下台,場麵不好看。

狄思科唱完第三首歌以後,台下雖不至於冷場,但也不怎麽熱絡。

有的客人甚至已經窮極無聊到,用餐巾紙折起了紙飛機……

台上的狄思科將這些看在眼裏,呼吸稍稍喘勻後,抬手在麥克風上輕敲了兩下。

“最後一首歌的選擇權留給大家了。”他提高聲音宣布,“下麵進入今天的點唱環節!”

已經開始海喝海聊的觀眾們頓時重燃興致。

“點歌多少錢呀?”有人問。

有熟悉行情的就跟其他人分享了,十塊一首。

“什麽歌都能唱嗎?”

“當然。”狄思科頷首。

隨即,一些或陌生或熟悉的歌名被叫響,十塊錢似乎根本微不足道,客人們出人意料地踴躍。

於童覷著狄二狗那副自信從容的閑適模樣,一時也有些哭笑不得。

要不是知道他的歌單上隻有二十首歌,她真的就信了……

台下熱鬧了好半晌,感覺體力稍稍恢複的狄思科笑著說:“今晚的女士很多,而且特別熱情,本著女士優先的原則,咱們從女同誌中挑選一位吧。”

於童站在舞台邊,一臉興味地看著他表演,然後冷不丁地問身旁的杜金金。

“他上台前是不是跟你交代了什麽?告訴你最後一首歌的歌名了?”

杜金金嘿嘿樂。

於童嘖嘖稱奇,那小子還挺賊的,竟然學會找托兒了。

“他要唱什麽歌?”

“剛剛那個廣東款姐已經點過了,”杜金金用眼神示意她看向第二排的一位短發女郎,“小狄準備了《明天會更好》,不過那款姐聲音有點小,被人蓋了過去……”

話落,便聽見小狄再次對著台下鼓動,“咱們挑一位聲音最響亮的女士!”

而後,那位款姐果然就用更大的聲音點了一首《明天會更好》。

杜金金長舒一口氣,給小狄比個大拇指。

觀眾的情緒到位了,他的體力也恢複的差不多了,完美!

然而,她這口氣剛舒到一半,便瞥見了身邊人款款舉起的右手。

那閃爍的雙眸裏盛著的,是她所熟悉的躍躍欲試。

杜金金陡然一激靈,直覺於大隊長又在憋什麽餿主意。

她上次露出這種表情時,還是去看爆炸頭男高音的演出。

老黃那天喝得微醺,也像小狄似的,大言不慚地讓觀眾隨便點歌。

然後於隊長就點了一首《天涯歌女》,導致場麵相當慘不忍睹,承包了大家一個月的笑點。

這可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沒過兩秒,於童果然用比廣東富婆更大的,能讓全場聽清的音量喊道:“我愛你,唔唔唔……”

後麵的話,被杜金金眼疾手快地捂住了。

“童姐,雖然小狄找我當托兒這事有點那什麽,但他畢竟是臨危受命,又是第一次登台,你可不能拆台啊!”

杜金金心想,為了完成小狄的請托,她也算拚了。

可是,她倆的這番操作,卻讓歌舞廳裏默然一息,緊接著就是此起彼伏的口哨聲和叫好聲。

大庭廣眾公然示愛,這姐們兒可太颯了!

舞台上的狄思科被這一聲“我愛你”嚇得險些摔了麥克風。

電流從尾椎骨直通天靈蓋兒,不可置信地望向於童。

這姐姐莫不是瘋了?

於童當然沒瘋。

她拍掉杜金金那隻多事的手,刻意忽略周圍的戲謔視線,清了清嗓子說:“狄道格,我要點一首《我愛你,塞北的雪》!”

狄思科:“……”

誰是狄道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