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於童的異常大度, 讓狄思科懷疑自己拿錯了劇本。
雖然事情的發展軌跡早就改變,他逃她追他們都插翅難飛的戲碼不會上演了,但是以他對於童的了解, 就算真的放他走, 也得提點條件吧?
無條件放人, 實在不像她的作風。
畢竟當初秦勉要出國的消息爆出來時,於大隊長還一氣之下停了他的所有演出呢。
思及此, 狄思科心裏稍微舒坦了一點。
相比於被秋風掃落葉一樣冷酷對待的秦勉, 於童對他真可謂春天般的溫暖了。
這就是白月光待遇了……吧?
“於隊,”狄思科提議,“要不我請你跟金姐下館子吧?祝賀你升職!”
在歌舞團上班的這幾個月,於童對他頗為照顧,不但讓他賺了錢, 還出了錄音帶,日子過得比過去二十年都精彩。
想到以後可能再沒什麽機會跟對方碰麵了,狄思科還暗自傷感了一把。
哎……
他灌錄音帶賺了七百五,這個月的演出費也不少, 沒有了小六的學費壓力, 這些錢足夠他用一陣子了。
人家幫了他那麽多,放人又幹脆, 臨別之際請人家吃頓飯,也是應該的吧?
於童並不知道,麵前的狄二狗為了請她吃頓飯已經為自己找了一籮筐的理由。
她瞅瞅時間,確實該吃晚飯了,便頷首說:“行啊, 今兒天氣有點冷,咱們去吃涮鍋子吧!”
三人鎖門下樓, 在一樓的樓梯轉角,正好迎麵碰見了要上樓的江珊。
狄思科感覺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不由多打量兩眼。
以江珊的事業心,知道於童當上了外聯主任,恐怕早該慪死了。
不過,他瞧對方的樣子,稱得上是容光煥發,似乎並沒受太多影響。
遇到他們時,不但能神色自若地打招呼,還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說:“小狄真不錯,才入行不到半年就出了錄音帶,前途不可限量,以後好好幹!”
狄思科不想跟她搭話,勉強扯了扯嘴角,就讓到了一邊。
旁觀於童與她尬聊了幾個來回,走出大門後,狄思科忍不住問:“於隊,你要升官了,江珊不會有什麽小動作吧?”
這江珊可不是善茬。
“不會,她最近沒心思管單位裏這些事。”於童哼笑道,“上次傅四海被劃傷了眼睛,在醫院的時候,碰上了帶著孩子檢查身體的江珊,當時傅四海的爺爺也在。”
狄思科:“……”
那可真夠巧的。
他就說嘛,那次下鄉演出,幾個承包隊長都去了,江珊原本也在,但是後來的幾天他就沒再見過江珊。
原來是帶著孩子去巧遇傅四海了。
“那他們家知道孩子是傅四海的啦?”狄思科小聲問。
“聽說孩子跟他小時候還挺像的。”於童搖搖頭,“不過,他家具體有什麽打算,我也不清楚。”
她沒見過江珊的兒子。
而且歌舞團的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她有個兒子。
按照年齡推算,這孩子應該是前年冬天出生的。
冬天本就穿得厚,江珊又因為盲腸炎請了兩個月病假,誰也不會想到她當時其實是去生孩子了。
這傅四海可真是夠混蛋的。
於童覺得他倆其實還挺般配,江珊工作能力強,又有心機,就得讓這樣的媳婦治治傅四海那一身臭毛病。
今天的風沙有點大,臨出門時於童和杜金金不約而同地將手伸進背包,每人取出一條紗巾蒙在頭上。
見他傻站在旁邊,於童問:“外麵沙塵暴,你沒帶個帽子什麽的?”
狄思科搖頭。
“那豈不是會弄得滿腦袋都是沙子?”於童再次將手伸進背包,掏出一條帶金線的紅紗巾,大方地遞過去說,“借你戴戴!”
狄思科:“……”
他這麽高的個子,包個紅紗巾,像話嗎?
“不用了,”狄思科連聲拒絕,“我回家洗洗就成。”
杜金金恨鐵不成鋼地說:“讓你戴你就戴上吧!你在外麵走一圈鼻子耳朵頭發裏全是灰,一會兒還怎麽吃飯啊?”
“我剛才就是這麽來的,早就髒了!”狄思科堅決不肯。
兩個女同誌不聽他的辯解,三下五除二就幫他把腦袋圍上了。
“紗巾一圍,誰還認識你啊!”
狄思科透過紅紗巾,看了看外麵紅色的朦朧世界。
幾乎滿大街都是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同誌,多他一個,應該也沒什麽吧?
這樣確實幹淨多了。
狄思科以己度人,他看不清別人,別人肯定也看不清他。
圍著一條紅紗巾就跟在兩個女同誌身後招搖過市了。
吃飯的地方是歌舞團附近的一家涮肉館。
三人剛一坐下,杜金金就半真半假地抱怨:“你跟老黃賺得盆滿缽滿,童姐為了你們的事忙得瘦了三斤,還一分錢也得不到!今天我們要大吃大喝!”
狄思科大方道:“隨便點。”
杜金金誇張地擼了擼袖子,對於童笑道:“童姐,咱們今天得宰小狄一頓!這個月屬他賺得最多!得有一千多塊了吧?”
“差不多。”於童一本正經道,“今天確實可以多點些東西,等他兜裏的錢花沒了,興許又得回來演出。”
狄思科任由她們打趣,等兩人都點完了菜,他才問:“於隊,你這次做了這麽大的兩個項目,服務公司不給你提成啊?”
“以前沒有這種業務,公司也沒這方麵的提成先例,回頭我去跟魏東方談談。”
前兩次做白工,是為了積累相關經驗,要是以後還繼續做白工,那她就是大傻帽兒了。
而且給演員的分成比例也得改一改。
這次魏東方的吃相有點難看。
中唱的關係是她找的,錄音帶是老黃和狄二狗錄的,結果她一分錢沒得到不說,兩個演員的收入也沒公司的抽成多。
這種分成製度,實在影響大家的工作積極性。
幸好演員都是新人,暫時沒人提意見,但是老黃和陳玉嬌都不可能止步於一張錄音帶。
要是以後還這麽分,人家多半是要跑路的。
“於隊,你擓的是蒜泥!”狄思科見她思緒又不知飄到哪兒去了,不由出言提醒。
於童往自己的小料碗裏一瞧,果然放了兩勺蒜泥。
狄思科把自己的空碗給她:“咱倆換換吧,我能吃蒜。”
“童姐也吃蒜啊。”杜金金從沒聽說於童不吃蒜,他們食堂的飯菜裏,每一道菜都放蒜,她照吃不誤。
於童沒吭聲,默默跟狄思科換了料碗。
她吃熟蒜,不吃生蒜。
不過,這種飲食上的細節,她從不在單位提,不吃的東西放到一邊就好了,沒得讓人覺得矯情。
杜金金見他倆竟然真的換了料碗,便一臉探究地盯著二人打量。
“小狄,你怎麽知道童姐不吃蒜的?”
“金姐,你這個小秘書當得不合格啊。”狄思科信口胡謅,“大家都知道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這當然是他觀察到的!
大家在一起吃飯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涼菜裏麵的蒜片,熱菜出鍋後撒上去的蔥花蒜末,於童都要像繡花似的,認真挑出來放在一邊。
她本就吃飯慢,即便在飯盒裏挑挑揀揀,旁人也注意不到。
杜金金不肯背上不關心領導的黑鍋,“你少胡扯了!我們都一起工作好幾年了,從沒聽誰說過童姐不吃蒜。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啊,”狄思科笑嘻嘻道,“我的眼睛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裏煉過,誰吃什麽不吃什麽我一看就知道。”
杜金金哼道:“難怪老黃總說你給領導拍馬屁呢!連襪子都給童姐洗過,知道點飲食習慣也不算稀罕。”
於童和狄思科:“::::::”
什麽事從老黃嘴裏說出來,總得變個味兒。
“不過,你現在就走,真是太可惜了!之前的馬屁全都白拍了!”杜金金故作遺憾道,“上午童姐還說,要送你跟老黃去參加青歌賽呢!”
“什麽青歌賽?”狄思科問。
“就是青年歌手大賽啊,能上電視的那種。”
“於隊,你真要讓我去參賽啊?”狄思科覺得他的歌唱水平也就那樣,跟老黃都比不了呢,怎麽去參加比賽啊?
“嗯,可以參加通俗唱法的比賽。”於童一邊將羊肉下到鍋子裏,一邊隨口解釋,“這個歌唱比賽前兩年就舉辦過一次,當時的影響力非常大。你跟老黃的錄音帶在年底之前就能正式發行,要是能在這個比賽上露露臉,甚至拿個名次。還能幫你們的錄音帶衝一下銷量。”
狄思科停下筷子問:“我們的錄音帶不是一口價賣的嗎?甭管他們賣了多少,都不會給我跟黃哥分錢。”
“第一張錄音帶的銷量,能影響第二張的報價和量。要是能借著這個機會,出一次名,你們以後再想發錄音帶就不用愁了。”
讓狄思科去參加個歌唱比賽倒是沒什麽,這屬於正規文藝活動,跟不正經娛樂場所不沾邊兒。
但他現在沒時間準備參賽歌曲啊!
“每個單位的選送名額是有限的,原本我還想替你跟團裏爭取一下,不過,”於童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說,“既然你最近沒時間,那我就省得麻煩了,到時候讓老黃去試試。”
狄思科:“……”
又是他自作多情唄。
*
興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狄思科連著幾晚都能夢到自己跟老黃攜手闖**青歌賽的經曆。
而且還跟連續劇似的,每晚的夢都能連上。
他倆一路突出重圍挺進決賽。
在決賽現場高歌一曲代表作《愛你愛你真愛你》。
不但憑借這首歌拿到了比賽第一名,捧回一座足有半人高的金色獎杯,連帶著他們的首張合唱專輯,也一炮而紅了。
三十萬根本就不夠賣,中唱那邊接連加印,銷量直接衝到一百萬張。
中唱為此還給了他們很大一筆現金獎勵。
於童一高興,就把他放進了那個超大號的大獎杯裏,捧著他的臉啪啪啪一通猛親。
親得他臉上全是口紅印子。
狄思科坐在獎杯裏咧著嘴傻樂,還在考慮是否應該禮尚往來,便聽到耳邊傳來長長的一聲“喵——”
他猛地一激靈,瞬間就清醒了。
“狄思家,你喵什麽喵!”狄思科起身把趴在他枕頭上的老貓扒拉到一邊。
狄思家邁著正版貓步蹭過來,繼續“喵喵喵”。
“我今天趕時間,讓二哥給你找點吃的。”若是平時,狄思科肯定二話不說就給它找吃的了。
不過,他今早心情不怎麽樣,懶得伺候它。
狄思家似乎見他對自己的喵喵叫無動於衷,又跳上了二哥的枕頭,一屁股坐在了二哥臉上。
狄思科對二哥憤怒的咆哮置若罔聞,將自己收拾妥當後,就背著書包出門了。
三天的崗前培訓已經結束,今天是給實習生們分配具體科室的日子。
還是那間會議室,人事司的同誌對照著名單,公布了每個人的具體去向。
他們學校英語專業的三個人,杜斌被分去了美大司,狄思科和袁媛被分去了交際司。
美大司他們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主管老美等一係列英語國家經貿事宜的。
但是,交際司是幹嘛的?
狄思科和袁媛都是普通家庭出身,對大衙門的淺顯認知多數是從老師同學那裏聽說的。
人家單位內部都有哪些部門,他們從沒認真研究過。
隻聽甄主任說,也許會被分去翻譯室,但也不乏別的可能。
“你們也是交際司的啊?”這兩天一直坐在狄思科旁邊的男生擠過來說,“那咱們一會兒一塊走吧!”
“聞笙簫,咱們分去交際司能幹什麽啊?”袁媛心裏特別緊張。
她本就是個不擅長交際的人,結果把她弄去什麽交際司了。
這簡直是讓她明晃晃地把缺點暴露在人前。
“當翻譯啊!”聞笙簫一臉“你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的表情,“翻譯室就在交際司。”
不過,也不用他多解釋什麽,三人很快便被人領去了翻譯室的英語組辦公室。
他們進去時,辦公室裏隻有四個人,都在埋頭忙活手頭工作。
見到組長領回來三個實習生,抽空點個頭便算打過招呼了。
唯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同誌放下電話聽筒,起身說:“組長,咱們組裏終於來男同誌啦?”
“對,我特意跟人事司爭取的!為咱們英語組輸送點新鮮血液!”崔組長為幾人相互做了介紹,“這是汪妍妍,咱們組裏的優秀青年翻譯,以後你們的實習工作主要由她負責。”
“妍妍,你給他們發幾份脫敏的談判資料,盡快熟悉組裏的業務。平時的日常訓練和中短期訓練,也由你帶著他們做。”
汪妍妍是去年才分配來部裏的碩士研究生,滿打滿算也才正式入職一年半。
他們翻譯室一共七個人,她是最年輕的,一些瑣碎的工作都由她負責。
這回一下子來了三個實習生,比她的資曆還淺,她這心裏立馬就平衡了。
“組長,您放心,我去年的培訓資料還在呢,正好能給他們三個用上!”汪妍妍親切地跟三人招呼,“來吧,三位同學,我這邊正好有空位,你們過來坐。”
狄思科在辦公室裏快速掃了一眼,包括崔組長在內,五個高翻居然全是女同誌!
他早就知道女同誌在學習語言方麵有優勢,但這對比也太慘烈了點吧?
汪妍妍注意到他的目光,便低聲解釋說:“咱們組裏一共七個人,還有兩位男同誌陪著領導出訪了,下個月才能回來。有什麽事你們就直接問我!”
三個人都客氣地點點頭。
接過對方發給他們的資料,就低頭學習了。
狄思科不想這麽拘謹。
但他也沒辦法。
這辦公室裏實在太安靜了,所有人都在認真工作。
在這種環境裏,他不想成為異類就隻能融入。
汪妍妍給他們的資料都是半年前的會議資料和談判記錄。
領導似乎對實習生基本功和基礎知識的期待相當高,這些資料內容涉及到國際關係、經濟、環境和氣候變化等很多方麵。
來英語組的第一個星期,狄思科除了每天早上要跟大家一起看半小時的CNN新聞,然後整理筆記,旁聽高翻們的討論,他的所有時間都花在那一遝子五花八門的會議資料上了。
光是白天學習還不夠,晚上回宿舍看的也是這些內容。
汪妍妍並沒說這些資料要掌握到什麽程度,什麽時候看完。
但是狄思科很清楚,這是工作單位,不是課堂,他們不能像跟老師討價還價似的,要求少做些作業或者少背幾篇課文。
既然資料已經發到手裏了,那他的選擇就隻有一個,通篇背誦。
三人在辦公室裏枯坐了一個禮拜,除了能偶爾幫大家打個熱水,掃掃地,其實什麽工作也沒正經做過。
手頭隻有那些過期的會議資料和每天早上的新聞筆記。
聞笙簫是個話癆,看完了手頭的資料就總忍不住說話。
坐在他們對麵的汪妍妍受不了他的聒噪,便又給他們發了一份新資料。
試圖用新知識,把他的嘴堵上。
狄思科拿著那些資料直歎氣。
他之前在歌舞廳和茶座,過得是多姿多彩的娛樂生活,如今要天天麵對這些枯燥的會議資料,確實是需要一些適應時間的。
好在他們並沒能枯燥多久。
崔組長突然接到通知,部裏馬上要迎接中美貿易投資代表團。
因為代表團的規模比較大,他們英語組幾乎要全員出動,為這次的雙邊談判做準備。
當然,這種大場麵是輪不到三個菜鳥實習生的。
他們隻能做一些邊邊角角的輔助工作。
譬如,汪妍妍正在翻譯一份進口汽車的資料,因為要準備迎接投資團,她就隻好把翻譯到一半的資料擱下,將剩餘部分的初譯工作交給了三個實習生。
翻譯的內容其實並不多,很簡單的英譯漢,這種工作狄思科之前也做過,基本上一下午就能搞定。
但是工作地點改變了,大家的態度也要更認真一些。
從上午忙到快下班,三個人才把各自翻譯的內容交了上去。
汪妍妍將三份翻譯稿都認真看了一遍,拿出其中的一份問:“這誰的?”
狄思科舉手。
“那狄思科留下,”汪妍妍對剩餘二人說,“你們倆可以下班了。”
聞笙簫同情地望向狄思科,給了他一個“保重”的眼神,便背著包大搖大擺地溜了。
這就跟差生被老師課後留堂是一個道理。
肯定是留他改作業的。
狄思科也以為是自己的翻譯稿有問題,人家都走了,他隻好老實留在那裏,看著汪妍妍在他的那份稿件上圈圈點點,用紅筆將他的一些用詞做了調整。
“好了,你把我改過的內容再看看,重抄一份新的給我。”
狄思科承認,人家的用詞確實比他的更正式,所以就像被老師指點了似的,跟對方道過謝,又工工整整地將稿件抄了一遍。
翻譯室裏的工作製度非常嚴格,每個組都要進行錯情登記,小錯在組內通報,大錯要進行全翻譯室通報和檢查。
無論是誰出了錯,哪怕是組長自己犯錯了,也要在那本專用冊子上如實登記。
他來翻譯室實習十天,已經碰上了兩回通報批評。
汪妍妍年紀不大,也愛開玩笑,三人第一次碰上通報的時候,曾嚇唬他們說,翻譯室裏的紀律是鐵律,平時工作一定要認真謹慎,否則出了錯誤就得全翻譯室丟人。讓其他語種的同事也跟著看笑話。
狄思科原以為,有了這次的錯誤,雖沒對他這個實習生通報批評,但他短時間內應該是分不到什麽工作了。
然而,第二天一到辦公室,汪妍妍就又交給他一份稿件謄抄工作。
見狀,聞笙簫憐憫道:“你昨天那份還沒做完啊?怎麽還拖到第二天了?”
狄思科仔細瞅一眼那稿件內容,字跡有些潦草,但是可以確認,跟汽車沒半點關係。
是一位外國政要在某個經濟會議上的中文譯稿。
內容比較多,足有三頁紙。
狄思科心裏有了點明悟,但他也沒說什麽,將那份稿件如實抄寫完,午飯前就交給了汪妍妍。
有了這兩次的抄寫經曆,下午被崔組長再次安排抄寫工作時,狄思科就淡定多了。
他不但接過了稿件,還跟崔組長提了一個小要求。
“組長,您把英文原稿也給我一份吧,我對照著抄,萬一有個錯字什麽的,也能及時發現。”
崔組長認真打量他兩眼,將一份英文原稿交給他,又叮囑道:“用完歸檔啊!”
狄思科接連接到新工作,即使神經再大條,聞笙簫和袁媛也琢磨過味兒來了。
稿件內容沒有公開,他們不會湊上去看,但他大概在做什麽工作,兩人是心中有數的。
尤其是袁媛,她跟狄思科是同班同學,看到他的書本和作業很容易。
狄思科在作業本上的字跡比較潦草,但是教材上的筆記都非常工整,像印刷上去的。
她覺得翻譯室的這些高翻,可能是看中狄思科寫的字了。
袁媛猜得沒錯。
昨晚收到狄思科抄好的翻譯稿後,汪妍妍就獻寶似的拿給了組長。
組裏可太需要一個這樣會寫字的人了!
這會兒的計算機打字還沒普及,翻譯室裏的所有稿件都是手寫的。
一份稿件從譯初稿、定稿到核稿,要謄抄七八遍,偶爾有錯字了,甚至寫十遍都不止。
這些倒也無所謂,反正人多嘛,每人負責一遍也不算什麽。
關鍵是翻譯室的打字員隻有三人,各個語種的稿件每天都能堆積成山。
有時候不那麽重要的稿件,比如她的那份關於進口汽車的稿件,就會被排在後麵。
他們是為了讓字跡清晰統一,才去打印的。
狄思科這筆字,可真是太清晰,太統一了。
有些講稿和翻譯稿完全可以讓他代替打字員嘛,省下了不少去打字室排隊的工夫。
她們想讓狄思科幫忙做謄抄工作的心思,並沒掖著藏著,中午吃飯的時候,崔組長特意把狄思科喊來了她們這桌,跟他說以後若有類似的工作,可能需要他多負擔一些。
狄思科對所有稿件照單全收。
他能看到原稿和這些高翻的譯稿,是非常難得的實踐機會。
外人就算想通過這些資料學習,也隻能看到幾年前的資料。
他這兩天過手的資料可都是最新的。
裏麵有很多詞匯的翻譯都發生了變化。
比如,他看的那份半年前的資料上,對“走出去”的翻譯還是“going out”,如今就已經變成“going global”了。
“小狄,你怎麽把字練得那麽工整啊?”汪妍妍覺得不能讓小夥子白幹活,還是得好好誇一誇的。
“我那不是練出來的,是罰出來的。”狄思科放下筷子說,“我小時候比較淘氣,每次闖了禍,我爸想打我的時候,又下不了手,他就想了一個抄書的主意罰我。”
崔組長說:“那你這書抄的可夠有水平的,我也讓我兒子抄過書,效果沒有你父親這種立竿見影。”
“哈哈,那您是沒找對書啊。”狄思科笑道,“您不能隻讓他抄,還得對著上麵的字描紅。我小時候,家裏沒有描紅本。我爸就找來字體最大的兩本書,一本《汽車維修》,一本《怎樣閹雞》。常年描這兩本,不但把字練出來了,還學會了閹雞。”
“噗——”汪妍妍被逗得嗆咳出來,抹抹嘴問,“你真會閹雞啊?”
“沒閹過,但理論水平很豐富。不過,十多年過去了,估計現在的閹雞技術早該更新換代了。”狄思科玩笑道,“我應該是沒有用武之地的。”
給高翻們謄抄稿件的機會多了,狄思科發現這些高知女同誌其實跟其他女同誌也沒什麽區別。
雖然在辦公室的時候非常沉默,除了工作就是交流工作,但是午休和下班以後,這些高翻之間的氣氛還是很放鬆的。
有一次他還聽到崔組長約另兩位同事,去參加部裏組織的交誼舞培訓班。
沒有了那層神秘和嚴肅的麵紗,狄思科偶爾也能跟她們開開玩笑。
崔組長還曾跟三位實習生建議:“咱們部裏的業餘活動很多,男同誌有打籃球踢足球的,女同誌有唱歌跳舞和繪畫的。你們三個年輕人,要注意鍛煉身體,以後上了談判桌,一談就是十幾個小時,沒有一個好身體可吃不消!”
當時三個實習生剛來翻譯室,連手頭的會議資料都沒捋順,誰有心思參加體育活動啊?
袁媛被崔組長帶去參加過一次交誼舞培訓,後來就再沒去過。
她下班以後還得回宿舍背資料。
聞笙簫是什麽水平她不清楚,但狄思科的記憶力是相當好的,她覺得對方肯定會把那些資料都背下來。
所以,她對於學習比在學校時還緊張,半分不敢懈怠。
狄思科對自己給袁大姐帶去的壓力一無所知,他漸漸適應了部委的工作節奏後,神經就沒有那麽緊繃了。
最近部機關團委組織了各種競賽項目,要求各科室的同誌們積極參加。
英語組正忙著迎接美方的投資代表團,高翻們沒時間參加集體活動,就把這個艱巨的任務推給了三個實習生。
讓他們去參加比賽,給英語組充個數。
狄思科雖然身心放鬆了,但也不會去參加運動量太大的體育項目,他下班以後還得背書呢。
所以在比賽列表裏篩選了一輪後,他報名了書法比賽。
硬筆書法也算是書法。
回家認真寫了一篇《陋室銘》,第二天就將作品交了上去。
機關團委對這次比賽還挺重視的,正式評比的時候,不但要求參賽人出席,還從書法協會請來了幾位專業人士進行評比。
狄思科以為這種活動就是走個過場,所以他接到通知以後,一派輕鬆地去了會場。
來到舉辦比賽的會議室時,他按照銘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結果跟他坐在一排的參賽者,年齡沒有低於四十的。
他坐在裏麵就像小學生進了研究生班,那可真是嫩得一眼就能讓人看清。
領導們的身後掛著的都是毛筆字,而且一看就是那種下苦功練習過的。
隻有他,可憐巴巴地帶了一副硬筆書法參賽。
也算是獨樹一幟了。
坐他旁邊的男領導,穿著一件有點跳線的毛背心,見他麵生就搭話問:“以前沒見過你這個小同誌,第一次參加書法比賽吧?”
部裏愛好書法的人是有數的,而且大家經常一起交流。
這個小夥子頭一次來,又帶著硬筆參賽作品,打眼一瞧就是新手。
“對,我問了團委的同誌,聽說硬筆書法也可以參賽,才鬥膽來獻醜的。”
“你是哪個科室的?哪年參加的工作?”
狄思科一五一十地答:“我是交際司翻譯室英語組的實習生,剛來咱們部裏半個月。”
對方笑著對隔壁的人說:“老徐,這是你們交際司的小同誌。”
那位姓徐的領導認真看了一眼狄思科寫的字,又瞟向他的銘牌,和藹地點點頭。
“你這名字取得挺好,好聽又好記。狄思科,思科思科,你父母是期盼你當個科學家吧?你怎麽學外語了?”
狄思科笑眯眯地答:“領導,我父母都是普通群眾,文化水平不高。當時我家有個遠房親戚在製釘廠當了科長,在他們樸素的認知裏,孩子能當科長就很有出息啦,所以給我起名叫狄思科,期盼我也能當個科長,為人民服務。”
徐姓領導被這奇葩取名逗得一樂,笑著說:“那你得努力工作了,爭取早日走上領導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