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傅四海並不是笨蛋。

前麵的狄二狗和李師傅竄得比兔子還快, 他當然知道肯定是出事了。

但他的運氣實在不怎麽樣。

之前他一直開著北京212,新買的進口轎車隻開了幾天。眼瞅著那幫人帶著鋸子和斧頭衝向了自己,他忙中出錯, 掛了幾次檔都掛不上,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人家把他包了餃子。

所以, 當於童帶著民警同誌返回事發地點,並與聞訊趕來的傅大姐匯合時, 見到的就是一輛被砸破了車窗的小轎車, 以及滿臉是血的傅四海。

狄思科覷著他的慘樣也被嚇了一跳,沒想到那些人還真敢動手,幸虧他們跑得快!

不過,那些扮成村民的車匪路霸主要是謀財,並不敢害命, 傅四海臉上的傷是被飛濺的玻璃碎片剮蹭的,在左眼的眼角處有一道很深的傷痕。

於童雖然討厭他做事手段極端,年紀越大越與他三觀不合,但是兩人是一起長大的發小, 念在小時候一起和尿泥的情分上, 也不可能對他的傷勢無動於衷。

怕他真的傷到眼睛,於童幫忙將人轉到傅大姐的汽車上, 保證會幫他處理車子和下鄉慰問事宜,就催著傅大姐送他去醫院了。

這次跟隨政府慰問團下鄉,傅四海是帶著任務來的。

他倒騰批文的事情被人捅給爺爺後,老爺子勒令他停止利用自己的人脈,好好經營服裝廠。

所以, 為了擺正改過自新的態度,傅四海這次給扶貧辦讚助了很多服裝廠生產的衣服。

一部分跟著慰問團的運輸車走, 一部分放在他自己的車裏。

那些劫匪搶走了他身上的現金、手表和後車座上的兩麻袋新衣服,但是後備箱裏的東西卻被遺漏了。

抓車匪路霸由民警同誌負責,於童將大卡車交給狄思科,自己則開著那輛沒有玻璃窗的小轎車前往桃源縣。

經過途中的幾番波折,原本應該提前抵達的兩輛運輸車成了最後到的。

醞釀了一天的暴雨傾瀉如注,狄思科等人冒著大雨搬運設備,被澆得透心涼。

縣城裏隻有兩棟小二層招待所,一棟住著包括企業家在內的社會愛心人士,另一棟則被歌舞團的幾個領導和資曆比較深的演員瓜分了。

其餘人都要住進當地政府為他們安排的臨時宿舍,也就是大通鋪。

男一屋,女一屋那種。

狄思科他們到得最晚,本來已經沒有選擇住宿條件的餘地了。

但是傅四海這人心眼兒多,早就跟慰問團負責後勤事宜的工作人員打好了招呼。

將他跟於童的房間安排在了招待所裏。

這會兒他人已經進了醫院,提前定好的房間自然就便宜了無處可去的狄思科。

與於童每人分到一間房,做了門對門的鄰居。

狄思科提著他的五大包行李進房間時,心裏還在偷著樂。

不知傅四海知道這個結果後,會不會被慪死!

他跑去浴室洗了一個熱水澡,在房間裏稍作整頓,便前往桃源縣為慰問團舉辦的招待會。

招待會被設在了招待所食堂,形式樸素,氣氛熱烈。

因著接下來一周的時間都要一起工作,所以後勤人員在安排座位時,是將幾方人員打亂了安排在一起的。

狄思科所在的這桌,有歌舞團的演員和領導,也有企業老板和扶貧幹部。

他隻是個服務公司的臨時工,這種場合自然輪不到他出麵交際。

負責活躍氣氛的,主要是歌舞團的外聯副主任。

這位王副主任十分八麵玲瓏,時事要聞、國際政治、文學雜談都能跟人聊開。

半頓飯的工夫就讓造紙公司的老板有了合作意向。

王副主任一高興,便指派坐在他旁邊的陳玉嬌,代表歌舞團給各位老板敬個酒。

在王副主任看來,交際場上相互敬個酒,說幾句場麵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出去談業務的時候,偶爾也會帶上兩個演員作陪。

陳玉嬌人如其名,人美歌甜氣質佳,隻安靜坐在那裏就是發光體,造紙公司的陳總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女演員,聽了王副主任的話,便主動端起了酒杯。

被點名的陳玉嬌則有些手足無措,握著麵前的酒杯不知該不該端起來。

她能在舞台上揮灑自如,但是私下的性格卻很內向。

於童從不帶演員去飯局應酬,演員們領了工作,安心演出就是完成了任務,雖然賺得不是團裏最多的,但是日子清淨。

過慣了清淨日子的陳玉嬌,冷不丁地被王副主任要求給客戶敬酒,臉都被急紅了。

狄思科跟她一起參加過健美操比賽,也算是熟人,不由出言提醒道:“王主任,咱們明天還有演出,團裏不是要求演員不許喝酒嘛!”

“這場雨不小,明天未必能按時演出。”

也就是說,這酒還是可以喝的。

陳總之前是開礦的,最近兩年賺了錢又開起了造紙公司,對外一直維持著儒雅知識分子的形象。

發現了陳玉嬌的局促,陳總語氣溫和地說:“咱們都姓陳,也算是有緣。這樣吧,我喝三個,玉嬌同誌陪一個就行了。”

說著就先幹為敬,仰頭幹了三盅55度的二鍋頭。

陳玉嬌:“……”

就這麽被架了上去,好像不喝都不行了。

於童洗完澡,又去安排傅四海那輛車和車上的慰問品,其他人都酒過三巡了,她才姍姍來遲。

沒想到,剛一到場就發現一群老男人在對她手下的女演員勸酒。

她走到陳玉嬌身後,接過她手裏的酒杯,板著臉訓斥道:“明天還有演出,誰允許你喝酒的?”

陳玉嬌見了她,好像見到了救星,連忙起身站到了她身後。

三隊的另幾個演員,也很給排麵地紛紛喊著於隊。

王副主任一直覺得這個下屬挺牙磣,不想跟她在外人麵前起衝突,就主動介紹起陳總的身份,以及即將到手的合作機會。

於童暗道,你聯係的業務,跟我有什麽關係?

這演出機會最終落在誰手裏還不一定呢,憑什麽讓我的演員幫你敬酒?

她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滿含歉意道:“陳總,真是抱歉,玉嬌是我們團裏最好的苗子,最近剛得了華北六市歌廳茶座歌手大賽的第一名,工作已經排到了年底,我可不敢冒險讓她喝烈酒。”

聞言,陳總臉上的笑容便淡了幾分,不鹹不淡道:“我以為能在歌舞廳和茶座混得開的女演員,都是酒中豪傑!沒想到玉嬌同誌原來還是個藝術家,那就別喝了!藝術家嘛,總要有些藝術家的氣節的。”

不過,你都去歌廳走穴了,還矜持什麽?

陳總再不提讓女演員敬酒的話題,當然,請歌舞團去公司演出的事,人家也不提了。

王副主任這個氣啊!

他捧著這位前任煤老板,聊了一個鍾頭的《菜根譚》,好不容易聊出了眉目,竟然就被一個敬酒的插曲攪合了!

於童並不是真的想攪黃領導的好事,所以瞅準了時機,她就打聽起陳總公司的底細,琢磨著幫老王再往回圓一圓。

扶貧辦的工作人員早把這些老總的身家背景摸清楚了。

為了緩和氣氛,便著重介紹道:“陳總的造紙公司算是咱們市的明星企業,他們廠生產的衛生紙在整個華北的市場占有率都是數一數二的。”

他指指餐桌上的一包餐巾紙說:“咱們今天用的餐巾紙,就是陳總公司提供的。”

於童特意瞄了一眼那餐巾紙包裝袋上的商標。

金魚牌。

這個牌子的市場占有率確實挺高的。

歌舞團每次發過節福利,都會發幾大包的金魚牌手紙。

自打這個金魚牌跟團裏有了合作,他們家就沒再買過衛生紙,全是單位發的。

扶貧辦的工作人員繼續介紹:“陳總既是企業家,又是慈善家,這次來桃源縣,帶了不少物資。而且陳總也堪稱儒商,據說家裏有整整一屋子的藏書呢!”

陳總擺手謙虛地說:“儒商算不上,那些藏書就是裝點門麵的。”

大家隻當他是客氣,畢竟不是哪個商人都能隨身帶著一本《菜根譚》的。

這得多愛讀書呀!

於童點點頭,她就說嘛,老王也是見過世麵的人,怎麽碰上個造紙公司老板,就急三火四地要跟人家談合作。

原來人家陳總還挺有實力的。

她也不是放不下架子的人,往杯子裏倒了點桃源縣特產的水果酒,就想跟人家碰一個,緩和一下關係嘛。

陳總卻用手蓋住杯口,搖頭笑道:“我向來隻喝白酒,這種水果酒可喝不慣。”

想跟我喝,就隻能喝白的。

於童心說,你不是隻喝白酒,你是隻想跟陳玉嬌喝酒呀。

“看來我們女同誌不適合跟陳總喝酒,”於童輕笑,“陳總隻喝白的,那就讓王主任陪您多喝幾杯吧。”

她沒有哪個業務是在酒桌上談成的,不喝就算了。

陳總和王副主任:“……”

你到底有沒有誠意啊?

大家下鄉的主旨是扶貧獻愛心,其他企業家看不慣老陳總跟女演員較勁,便主動岔開話題,拉著他說起了金魚衛生紙的分銷問題。

狄思科拿起餐桌上那包餐巾紙,對著包裝袋上的廠家信息蹙眉看了半天。

此時便忍不住插言問:“陳總,您這造紙公司是私營還是國營企業啊?”

桌上的老板們都笑了起來,“這公司是陳總一磚一瓦建起來的,你說是私營還是國營?”

“既然是私營的,那我就得提醒陳總幾句了!”狄思科將餐巾紙展示給大家看,“據我所知,這個‘金魚牌’衛生紙的商標歸咱們市輕工業進出口公司所有。如果沒有他們的授權,您就大肆使用他們的商標,以後可能有麻煩呀!”

經貿大學的畢業生,每年都會有不少人被分配去各大進出口公司。

除了國字頭的八家,市屬外貿公司也是不錯的分配單位。

他有兩個直係師兄分別在去年和前年被分配去了市裏的輕工進出口公司。

其中一個還是日化部的,手下就管著“金魚牌”衛生紙的委托生產。

這種國有企業即便是將商標授權給工廠,也隻跟下屬的國營廠合作,絕不會讓肥水流到外人田裏。

老百姓隻認“金魚”這個牌子,至於是哪個工廠生產的,誰也不會管。

所以市麵上有很多假冒的“金魚牌”衛生紙。

人家根本就沒有商標侵權的意識,並不會把“金魚”改成“全魚”或者“寶魚”之類的,直接就用“金魚”這個商標。

反正沒人管。

於童意外地問:“陳總,這金魚牌不是你們公司的啊?”

陳總打哈哈,無奈笑道:“我們的衛生紙都已經銷往全國各地了,怎麽可能不是我們公司的啊?”

“陳總,並不是您產品賣的多,這商標就是您的!”狄思科無語道,“如今市麵上使用‘金魚牌’的工廠不少,人家輕工進出口公司以前不管,不代表以後也不管。之前西城的一個副食品采購供應站就因為銷售了假冒衛生紙,被他們找上了工商局,開了九萬九的罰單呢!”

你把假冒產品做得比真的還真,都銷往全國了,要是被人捅出去,肯定也是天價罰單。

其他企業家隻知道老陳是生產衛生紙的,而且金魚牌在市麵上確實出名。

還真沒人意識到,這個商標可能不是他的!

“老陳,那你可得小心了。”有個跟他關係不錯的老板,勸道,“你現在買賣做得挺大,萬一被他們找上來,麻煩可不小。”

陳總當然不可能真的白用人家的商標。

事實上,他曾得到過輕工進出口的商標授權。

但是,隻用了不到一年,就被收回了。

他如今賣的衛生紙上,印的生產日期都是一年前的。而且很少在市區銷售,要麽分銷到鄉鎮,要麽給外市發貨。

不過,這事經不住查,要是真被人盯上了,巨額罰單是跑不了的。

狄思科好心提醒:“陳總,您得提前做好準備呀,像您這樣有愛心的企業家,我們老百姓希望您能長長久久地發展下去,可別陰溝裏翻船,因小失大了。”

那一屋子書給他收藏可真是一點不浪費。

不但能裝點門麵,還能裝文化人。

帶本《菜根譚》在身上,就敢說自己是儒商。

什麽東西!

*

這回好了,演出合作沒談成,王副主任也不用覺得可惜了。

陳總哪還有心思組織文藝演出,當晚就驅車離開了桃源縣。

狄思科在飯桌上打假,一戰成名了。

不少人都在打聽他的情況,唯二知道他底細的於童和杜金金,對外統一口徑,都說那是歪打正著。

並不想讓他因為打假而被大家關注。

次日,天上還在下著小雨,天氣預報說,下午就能放晴。

所以歌舞團的演出隊還得繼續準備演出事宜。

狄思科在選歌上比較犯難。

他一直在音樂茶座和西餐廳演出,唱的歌都比較洋氣。

但是這種流行音樂,放在鄉下的文藝演出中,並不受歡迎。

老鄉們不吃這一套。

大家比較喜歡美聲和民族唱法,流行歌曲的話,隻能接受熱播電視劇的主題曲和片尾曲。

所以,於童就讓他跟閆麗君來一個男女對唱,合唱一首《射雕英雄傳》裏的《世間始終你好》。

應該會受到老鄉們的歡迎。

事實也的確如此,第一天下午的演出,即便是冒著小雨,他們也能感受到鄉親們的熱情。

演出舞台前的那片空地上,擠滿了從十裏八鄉趕來看演出的村民。

這首電視劇主題曲的前奏剛一響起,台下就立時傳來了掌聲。

在選曲這方麵,狄思科對於童是服氣的。

他白天在舞台上唱得挺痛快,可是晚上回到招待所,就徹底趴窩了。

吃飯的時候一直咳嗽。

“你是不是感冒了?”於童問。

“好像是。”狄思科一邊咳一邊用手摸腦門,“沒事,我平時很少生病的,睡一覺就好了。”

他身體底子好,從小到大確實很少生病。

但一旦病起來,便來勢洶洶。

睡到半夜的時候,狄思科感覺自己身上好像特別冷。

夏天的招待所裏並不提供棉被,他將床單和褥子全都裹在了身上,卻仍在打寒戰。

第二天早上,於童按照早前的約定,喊他一起吃早餐。

然而,敲了半晌卻始終沒人應答。

她直覺情況不對,便推開半合的房門徑自走了進去。

這一看不要緊,臥室的單人**,狄二狗正可憐兮兮地縮在上麵打哆嗦。

額頭觸手滾燙。

“二狗,醒醒!”

於童返回自己的房間,從行李袋裏翻出退燒藥給他喂進去。

在房間裏沒頭蒼蠅似的轉了一圈後,又匆匆找來一條濕毛巾,幫他物理降溫。

若是一直不退燒的話,就得將人送去醫院了。

結果她剛把狄思科額頭和脖子上的汗液擦幹淨,就莫名其妙地被**的人一把摟住了腦袋。

她隻覺自己眼前一暗,鼻子竟直直撞上了對麵光裸又滾燙的胸膛……

狄思科高燒了大半宿,早被燒糊塗了,這會兒正覺口幹舌燥,渾身難耐。

隱約感覺有什麽東西一直在自己臉和脖子的位置胡亂劃拉,窸窸窣窣地沒完沒了。

他被鬧得心煩,便下意識將那作亂的東西按住了。

在她順滑的頭發上撫弄了兩把,又抱著腦袋在發旋兒的位置上親了親。

於童被他這番動作揉搓得臉色爆紅,正試圖從他的魔爪下掙紮出來,卻聽他在自己頭頂嘟噥一句:“思佳,我再睡會兒,別胡鬧啊!”

聞言,於童登時便撂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