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蓬萊秘史17】
◎魚闕和魚珠◎
太行魚氏上一任家主魚鬥雪是老門主的次女, 她自小英勇過人,有膽有謀,還未繼承魚氏時就已經叱吒東洲, 也曾經前往蓬萊洲參加過比武。
凡是有看過她比賽的人,無不會記起英姿颯爽的女修魚鬥雪。
她立於陽光之下, 腰封將她的腰線勾勒得挺拔, 手中的銀亮槍指著癱坐地上的對手,挑眉, 一雙眸子帶著笑意。
那是永遠的屬於魚氏的驕傲。
魚鬥雪也是最後一個繼承了禦海騰蛟之術之術的新生代。魚氏掌門的原則就是必須繼承千百年來先祖一直守護的禦海騰蛟之術。
所以老門主羽化後, 自然是魚鬥雪接任。
但她的兄弟姐妹對此頗有微詞。
而魚鬥繁,是魚闕娘親的弟弟。
老門主的五個孩子裏, 他幾乎是最內斂溫柔的, 無論是言語還是舉止,都規矩得並無不妥, 他也幾乎不與魚鬥雪爭搶。
在魚闕記憶裏, 這位血親長得很俊秀。
他眉宇間總是帶著一絲憂鬱, 身著白衣, 腰間掛著浪花碧玉和扇子,不喜歡整理長發但也不見散亂,於暗中抬頭見人時,總是顯得病懨懨的。
那對眼睛裏好像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隱秘, 為了不被發現,隻能躲藏在長發之下, 透過發絲向外張望。
魚鬥繁模樣古怪, 晝雲莊其他人是有點瞧不起他。不過他從小就喜歡黏著姐姐, 其他人怎麽看倒也無所謂。
魚闕知道他是個很好的人, 娘親不在的時候, 也隻有他願意帶她出去玩。
不過……現在想來,古怪是有跡可循的。
她還清晰的記得,在一樹盛開的玉蘭花下,魚鬥繁對尚且年幼無邪的自己說了很多意義不明的話。
他說,你的父親是誰?
闕兒。
是他把姐姐從我身邊奪去。
花會眷顧親吻一脈相連的葉子麽?
不會,花兒不會低頭看葉子的,她們興高采烈地開放,然後再也不回頭的枯萎。
闕兒,你喜歡你的娘親麽?
嗯,我也喜歡。
彼時春寒料峭,玉蘭花盛開。
年輕的魚鬥繁肩上坐著她,兩人打樹下走過,隱約藏在風中的玉蘭花香氣吹得人陶醉,魚闕記得他的長發被吹開,一雙眼神晦澀的眸子從中展露,帶著不甘和……恨。
她想起魚鬥繁看向娘親時候的眼神,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不好的想法在魚闕腦中盤旋,讓她久久沒辦法冷靜,魚闕先是怔怔地看著麵前的少女,而後低下頭,表情難看。
她從未有過如此迷茫震驚又難過的表情。
“喂!”
怯生生如小羊的魚珠見她整個人怔在原地不說話,又忍不住提高聲音:“我把我的事情跟你說得那麽清楚,你也該……”
在魚闕將視線放回她臉上時,聲音又弱了下去:
“也該跟我說一下你了。”
雖然很震驚懷餘莊主人是血親,但魚闕最不可置信的還是麵前這個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少女。
她想不清楚為什麽,自己會和麵前少女長得如此相像,她確定的是阿娘隻有她一個孩子。
曾記得娘親歡喜地抱著她說,阿娘把你造出來時可痛了,為以絕後患,你便是今後魚氏唯一的少主。
闕兒可要乖乖長大,然後保護阿娘。
阿娘有點累了。
魚鬥繁又是從什麽地方變出這樣一個女孩來?
和自己、和娘親……長得那麽像?
“我是……”
也不知道是昏睡太過還是喉嚨被悲傷堵住,魚闕的嗓子晦澀,以至於張嘴半天,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你是娘親帶走的姐姐,還是外室養的呢?”
“快說,你到底是誰嘛!”
魚珠見她支支吾吾的,歪歪頭,不掩飾地問出她心裏的疑惑。
雖然長得鮮嫩漂亮甚至有些嬌橫,但總的來說還隻是個直來直去沒什麽心眼的毛丫頭。
懷餘莊裏早有下手在傳,懷海大人在外麵養了外室,要不了多久,魚大小姐就會多出幾個弟弟妹妹。
魚珠也為這種流言鬧過好幾次脾氣,但每次爹爹都會很好地安撫她。
爹爹說,那些凡人女子都比不上你的,為父又如何瞧得上眼?
既然爹爹都如此說了,那麽她絕對不該是外室的女兒,應該就是娘親帶走的姐姐。
魚珠又有點後悔對麵前人用這種語氣說話了。
嗯嗯,等確認身份後,她再把她從牢裏放出來吧,然後道歉也不是不可以。
“我是誰……我是誰?”
魚闕喃喃地重複幾次她的話,突然哀戚地哈哈笑了兩聲。
月光那麽冷那麽明亮,像是刀一樣紮人。
“我乃東洲晝雲莊太行魚氏家主魚鬥雪之女,也是唯一的少主。”
她咬牙道:“你所謂的爹爹,是我的舅舅。”
魚珠愣了一下:“啊?”
那就不是親姐姐咯……她僵著腦子細細想了一下,她們的輩分好像確實是表姐妹,難道藥哥哥沒有騙她?
不過爹爹說故鄉的人都死光了,他是背著故鄉的眼淚一個人來到蓬萊洲的。
難道故鄉還有人麽?
“你給我聽好。”
見魚珠呆住,雙手被反剪捆住的魚闕直起腰來,直視她的眼睛:
“距離蓬萊洲西角一千海裏以外,就是東洲。東洲的東北角有千年大族繁衍的晝雲莊。”
“晝雲莊便是我的家鄉,也是魚氏的本家。”
“人族六洲所有的魚氏皆出晝雲莊,我們是古海國的後裔,我們有著龍神的血脈,乾塔裏藏著的是流淌著古海國舊日榮光的遺物。”
“但是……”
魚闕的表情凶狠,她咬碎銀牙幾乎是以瀕死之人爆發最後一口氣的力量說道:
“在一百年前,魚氏全族一千五百三十人全部葬身火海,魚氏覆滅。”
“我的娘親,也就是魚氏的家主,失去蹤跡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我……流落他鄉寄人籬下,飽受苦難蟄伏八十年才得以從虎口逃出。”
“魚氏親族亡靈哀嚎著日日夜夜穿透我的夢境,仇恨每日每夜在我胸中翻滾……這一切,都是拜你父親所賜!”
“拜你的父親所賜!”
魚珠被她這一番話說愣了。
什麽跟什麽呀……跟她爹爹有什麽關係?
什麽魚氏,什麽晝雲莊。
她為什麽不知道?
東洲……東洲是哪裏?
“你不理解沒關係。”
魚闕無力地扯起嘴角笑,“你出生在蓬萊洲,不曾親近過家鄉,也不知道晝雲莊的千年榮光。”
“但你隻要知道……我會殺了你爹爹,用他的血來祭典我魚氏親族的亡魂!”
她心裏的各種情緒交雜。
是了,造成她半生風雪的源頭找到了。
魚闕的恨意在胸中翻滾,她必須馬上殺了他來泄憤,這種痛苦才能消亡。
但心裏還是有些不確定,為什麽會是他……為什麽會是魚鬥繁?
“不可能!”
魚珠反駁,“你不要搞錯,我爹爹才不是這種人,他人那麽好,他……”
“蠢貨。”
魚闕說。
“我費盡心思搜索消息才得知整個魚氏隻有我和凶手活了下來。如果凶手不是你,那麽便隻剩你的爹爹。”
“他是魚氏的叛徒,那麽你也是孽種!”
魚闕又笑,“你到底是什麽東西,為何會有我和娘親的氣息?我可不記得,我的娘親有生過妹妹……也許魚氏覆滅之後,失傳的古海國術法到了你爹爹手裏,你便是他製造出來的呢?”
她這番話對一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來說確實惡毒了,但事到如今,魚闕再也顧不得什麽穩重什麽理智。
她恨!
她的恨意無處宣泄!
無數次魚闕都有想過,她是該和娘親一起死去的,但為了報仇,她不得不苟且偷生……等報完仇,就可以和娘親重逢了。
至於晏瓊池……她一直回避他,也正源於此。
妖母說,沒有什麽比傷害一個人令他更快消弭情意的了。
但魚闕不會舍得傷害晏瓊池。
雨夜的眼淚在她心裏燙出了一個洞,他眼睛紅紅的,臉埋在她肩窩裏,可憐得像隻被拋棄的幼獸。
她不想再看見他這樣的神色。
如果他再因為她掉眼淚,她的心也會跟著疼。
修士的壽元可比普通人要長許多,若是時間足夠長,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不會再記起她的模樣。
魚珠愣了好久,才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搖頭道:“不,我不信!”
“你騙人!”
魚闕冷笑,但眼睛也紅紅的。
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長大,依舊是那個被妖母抱著奔逃在陰路裏的小女孩。
她躲在妖母懷裏望著身後不斷消失的深淵,現在深淵追上來了。
“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問問你爹,問他一百年前魚氏覆滅時,他良心痛不痛?!”
“是他把魔洲的人引進魚氏,讓他們爭奪古海國遺物,讓他們殘殺親族!你爹爹真是狼心狗肺的賊人!”
“閉嘴!”
魚珠沒有接觸過太多事物的單純心思顯然一時間難以接受這些。
她怎麽會相信,總是樂嗬嗬的爹爹是叛徒,是凶手?
怎麽會是爹爹親手埋葬了自己的故鄉?
那些濤聲,那些碎得像是眼淚的星星,都是編織出來騙她的麽?
都是假象麽!
魚珠流著眼淚大步離去,離去之前,她又羞又氣的指示守衛看好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瘋子。
嫩黃色的裙擺染上了汙垢,可是她不想再注意了,她滿心都是魚闕所說的話。
她想要去證明,爹爹就是好爹爹。
可是,爹爹不準她跨出懷餘莊,也從來不告訴她,他將要去往何處,什麽時候回來。
他隻讓她乖乖的,等他回來。
她找不到爹爹,藥哥哥也不見她,隻好哭著回到臥室,趴在**將腦袋埋在被子裏,嗚嗚地哭了。
*
魚闕其實並不想將怨恨發泄在一個心智簡單的小姑娘身上,是她控製不住自己了。
在還沒有親口聽到那人明確回答,沒有見到他之前,其實一切都還隻是魚闕的猜測。
可答案已經顯而易見。
她也不願意相信。
居然是魚鬥繁……是沉默寡言的舅舅出賣了整個魚氏,那麽娘親呢?
娘親又身處何方?
不過……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魚闕還是想親耳聽到魚鬥繁承認,親口認罪,這樣她才能痛快地殺了他!
魚闕掙脫束縛自己的繩子,又一次嚐試聚氣失敗,金丹劇痛使得她不得不靠在牆上捂著胸腹。
以藥強行凝聚的金丹果然還是不行麽?
師尊早就說過不允許她強行提升修為,想來也是怕她衝動……可是她需要力量。
沒有力量,她該怎麽報仇雪恨?
她忍不住抬起一隻手捂臉,隱約有眼淚沿著麵頰流下。
落在地上,噗噠一聲。
魚闕陷入悲恨之中,壓根沒注意水牢牢房用水晶石修築的走道,有長長的黑影遊曳而過。
它的身形細長,長著依稀可見的肉爪。
“抱歉,打擾你一會可以嗎?”
藥司玄的聲音悠悠傳來,打斷了月光之下的悲哀。魚闕警惕地放下捂臉的手,看向聲源。
一襲輕便紗衣的藥司玄隔著玄鐵的柵欄看著她,目光帶著憐憫。
“別這樣看我,我送你來和親人見麵,你不高興?別亂想,她也不是你舅舅的女兒。”
“從某種意義來說,她就是真正的另一個你,你把她當妹妹也沒關係。”
藥司玄參透其中的深意,說道:“你們魚氏真是鍾情,看來是要好幾代都用同一張臉了。”
“但真的很可愛就是了,哎呀呀,你看看這哭起來我見猶憐的模樣,很叫人心憐不是?”
“不知道魚鬥雪哭起來也是這般模樣麽?”
“隻不過你的性格不太好,成天不愛搭理人冷著一張臉,她就很可愛了,歡快得像是草原的小鹿,我就很喜歡她。”
可愛得像是一張純白的,好讓人拿捏的白紙。
可她們都不該是被養在魚缸裏的魚!
一陣惡心的魚闕看著他,問:“我原以為在九樞塔裏用作嘔視線盯著我的人是與我有過節的東皇殿修士,想來就是是你吧?”
“你從我回到中洲開始就一直在跟蹤我,又是殺死崔茗偽裝成他,又是幫我擋刀擋槍扮可憐,這般千方百計地接近我,你到底想做什麽?”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
藥司玄說,“因為你長了一張與我的好妹妹魚珠一模一樣的臉,我覺著好奇,於是對你有興趣了啊。我從來不把時間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他細細地打量坐在月光裏的魚闕,說:
“哈哈,懷海主人後天便會歸來,到時候,你們可以一敘叔侄之情哦。”
藥司玄似乎隻是單純來看魚闕笑話的。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魚闕,像是在打量一隻被鬣狗捉住的兔子。
兔子是很可愛,不過鬣狗著急吃肉喝血,它的可愛就顯得一文不值。
藥司玄摸出她的芥子袋扔在她麵前。
懷餘莊的水牢施了術法,非大乘以上的修士基本沒有辦法打開,他也不怕魚闕拿到芥子袋後會潛逃出去。
魚闕看著芥子袋,抬頭看他,仍然警惕。
眼睛裏明顯寫滿了疑問。
她並不知道這藥司玄是打哪裏冒出來的,這個家夥到底是什麽時候盯上她的……是了,如果那小姑娘和她長得很像,有心人隻需要稍微想一想其中的關係,很容易能夠猜出來其中的關聯。
難道他一開始就知道,她是魚氏的女兒麽?
“可別那麽快死了。”他說,“死了的話,就看不到它的蛻變,看不到海國的奇跡了。”
“會很遺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