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無關風月03】
◎今日魚闕是窺探隱秘和生氣的小姑娘◎
感受到魔氣衝擊的魚闕腦子昏沉, 迷迷糊糊間,發覺自己來到了陌生的識海裏。
煙青天水一色,走一步腳下開出串串漣漪。
帶起一圈圈水紋。
她斷定自己是進入了某個幻境裏, 剛想握緊銜尾劍準備施法斬開。
但掛在腰上的劍不知去向,她摸到的是一束手掌指骨組成的花。
其中一隻指骨上是晏瓊池戴在左手尾指上的蛇銜尾指環。
還不等她細細查看, 骨花化為灰燼從指縫裏漏出去。在魚闕驚愕的瞬間, 天水一色的光景也變了,明明滅滅輝光交映, 光怪陸離。
骨灰彌散於水中, 在腳下回**的漣漪裏,她看見人影交織, 光影斑駁。
**漾的漣漪裏, 有站在懸崖邊搖搖欲墜的少女,她的裙擺翻飛起伏, 整個人脆弱得好似隨時能被風催折的花, 步步緊逼的是高頭大馬上的兄長。
有穿著粗布衣服的山野少年, 背回一樣年歲的粗野鄉人, 二人結拜,但是少年最後被結拜的兄長棄屍荒野。
頭上長著角的魔洲男子拖行一個孱弱的少年,少年細弱地哀求他們不要把他丟進湮魔井,可是兄長們笑著抓起他的頭發, 將他扔進井中,少年就這麽好似折翼的白鳥永遠的落入黑暗裏……還有好多好多個被殺死的可憐家夥。
他們在重複著被哥哥殺死的命運。
臨死前伸出希望得到救援的手, 最終隻能無力地垂下去, 化為森森白骨。
一遍又一遍。
這些人如垂死的驚恐小鹿,
但他們麵目模糊, 看不出來五官是誰。
魚闕垂著頭看那些漣漪裏彌散開來的悲傷, 垂下睫毛,突然有什麽東西落在臉上。
像失焦瞳孔裏滑落的淚水,
一滴兩滴,落在她臉上。
下雨了。
竹林裏仍然回響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一個渾身是傷的小小少年手執長刀,站在一具被割開喉嚨的屍體旁,腳邊是被衝刷得一縷一縷的血流。
他低垂著頭,雨水澆透全身,看起來像一隻被人拋棄的小狗。
怨恨、悲傷、迷茫卻不知怎麽辦。
睫毛濕漉漉,黑眼睛也濕漉漉的。
小小的少年呆呆站著,像是魘住了,直到滾落在泥坑裏同樣亂糟糟的女孩爬出來撲向他,將他的腦袋摁在懷裏。
魚闕的左肩回憶起被溫熱灼燙的感覺。
她不自覺地撫上左脖頸,仿佛還有細微的痛感隱隱傳來。
小少年把臉埋在那個矮他一些的女孩左肩,單薄的肩膀微微抽泣。
他尖尖的虎牙咬在她的皮肉裏。
不是有意,悲傷實在難以自控。
饒是他此前多惡劣,現在不過也隻是眼眶紅紅可憐兮兮的小狗,唯一的依靠就是緊緊摟著他的腰的女孩。
兩人用力地擁抱,像是緊緊糾纏生長的朝夕二顏,抱得肋骨隱隱作痛時小少年才怔怔地仰起臉來,呆呆地說話:
闕兒——我會掉眼淚了。
原來流淚是這種感覺……
眼淚好苦,心好痛啊。
……這就是我的宿命,我生來是要被哥哥殺死。為什麽,這會是我的命?
識海陡然扭曲,美麗迷幻的煙青色天光轉換成滔天的海嘯,雨夜和竹林迅速倒退遠去。
天幕盡頭隻剩濕漉漉擁抱著的少年少女。
魚闕遠遠地看著他們,不自覺的隨著那個臉上發狠的女孩出聲:
“什麽該死的宿命,既然敢對我們揮刀相向,就等著被憎恨和怒火焚燒……讓他們見鬼去吧!”
雨夜的記憶重演,痛苦又清晰了幾分。
在二十年中,逐漸的遺忘那些事情,攜帶著悲傷如同潮水呼嘯而來,如同一個又一個的浪花,魚闕甚至能想起來那個又冷又暖的擁抱。
被追螢帶到師尊麵前拜入草台峰後,她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之後,她總覺得記憶不太好了,像是鋪上了一層半透的紗絹。
除了要為魚氏,為娘親複仇這個信念熊熊燃燒外,其他的都變得模糊……還有時時回響的雨聲。
一個小小少年轉身,自雨幕裏離去。
他的背影寂寥,好似隨時被風扯散的山嵐。
雨天吃麵的習慣,也是因為在逃亡路上,好不容易有了一絲喘息的機會,兩人都精疲力盡,她是饑寒難忍,她從來沒有感覺自己那麽餓過。
小少年拉著她,帶她在路邊一個麵攤裏吃麵,希望多少能驅走她的寒意。
他就那樣乖乖地坐在她身邊,看著她吃,眼睛濕漉漉的,目光哀傷。
……是了,雨天吃麵也成為了她的習慣。
記憶在不斷模糊,是要告訴她放下一切好好向前走。但是,她始終不肯忘記那個雨夜。
她忍不住閉了閉眼。
“晏瓊池……”
天幕轟然碎裂。
晏瓊池移開捂著她眼睛的手,還是那個蔫兒壞的笑,虎牙尖尖:
“啊,魚道友叫我麽?”
魚闕被突然的光線弄得好不適應,眨了眨眼睛,看著他,麵前這雙睡鳳眼漸漸和方才漣漪裏看見那些人重合。
但是驚悸全然不複,這雙眼此刻噙著盈盈的笑意看著自己。
“晏瓊池,”她看了他許久,開口叫他。
嗓子有點澀啞:“你……”
少年略有不安地嗯嗯兩聲:“怎麽了?”
魚闕瞥了一眼本該被折斷脖子死去的黑奎和咽喉被貫穿的散修老老實實等候一旁,他們臉上哈巴狗兒似的笑。
想起方才詭異的動靜,她覺得心裏有不安,不舒服,搖搖頭:“沒事。”
“你且讓他們把秦垢的物件給我,我還有事要做。”
她又看見自己用力扣著晏瓊池的手,有些不自在的鬆開了。
*
黑奎和那些妖修簇擁著晏瓊池和魚闕,點頭哈腰地將兩人送出了韶華樓大門,好似家奴送家裏的老爺夫人離宅遠遊。
家奴們不僅奉上秦垢的信物,還兜了滿滿五個芥子袋的靈石金珠給魚闕。
魚闕隻靠一把銅錢,賺到了千倍的收益。
賭徒的快樂莫過於此。
晏瓊池禮貌地笑著和他們道別,上演“回去吧別送了”的戲碼,這些個突然改頭換麵的瘟神連連表示要的要的,能送送少主是我們的福氣。
韶華樓和亂糟糟長巷居民區有一段距離,要沿著栽滿柳樹的河道走一段路。
今日似乎是有什麽節日,河道上停著幾艘畫舫,畫舫上有多情的男女一同遊玩。
歌聲混雜著嬌笑聲聲,隨風傳出去很遠。
在塵世的痛苦裏,仍有少年們願意相愛。
此時正是黃昏,晚霞漫天,夕陽照耀下河麵浮光躍金,他們的眼裏也波光粼粼。
柳枝隨著晚風輕輕搖曳,好似撩撥人的女妖,也似不可言說的悸動。
昳麗美貌的少年很喜歡這樣愜意的傍晚,隻不過身邊的魚闕好像無心欣賞這樣好的晚意,幾次轉頭看他,心事重重但欲言又止。
“魚道友有什麽想問的,不妨問好啦。”
他朝她笑,眸子和不遠處的湖麵一樣水光瀲灩,頰邊碎發絨絨,被金色的夕陽暈染看不真切。
魚闕怔愣一瞬,咬牙逮了晏瓊池的袖子快步把他往巷子裏帶,將他推在牆上。
確認四下裏無人,她拔出銜尾劍插在他一側,又用手撐在另一邊,完全堵住晏瓊池的退路。
“哎呀?”
少年捏著他的小扇子捂住臉,好似被巷子裏的流氓調戲一臉緊張的小婦人,“魚道友這是何為啊?”
魚闕眯眼,滾圓的眼睛裏是狐疑的打量。
那股魔氣隻出現了一瞬間,很快就如同潮水一般散去,再也尋不見蹤跡。
但那些東西,它們骨骼扭動發出的怪響,低低地嘶叫,甚至從她身邊走過時,帶起的風都令人心慌。
待晏瓊池鬆開手時,黑奎和那些邪修已經端端正正站在她麵前,一臉哈巴狗兒似的笑。
好似什麽也沒發生。
空氣裏隻剩他身上的蘭息,她特意湊近他用神魂感受,確實沒有感覺不對勁。
倒是這廝故作羞赧,和莫名活過來捧哏的黑奎一夥人快活得不得了,他們的語氣間仿佛就是多年相識的好友。
或者隻是他們對他是再生父母一樣的感激。
隻有她一個人滿心疑惑。
……到底發生了什麽。
分別二十年,毫無音訊。
重逢後,他的秘密越來越多。
那股魔氣……難道他也墮魔了不成?
不對,如果他墮魔,青鸞闕一定能感覺出來的。
還有那些幻影,那些幻影……
“你方才,身上確實是魔氣的對吧?”
晏瓊池扭捏了好一會,故意不回答。
在魚闕步步緊逼之下,他才收斂了玩世不恭的笑意,垂下睫毛和她對視。
“你到底在做什麽啊?晏瓊池。”
“在踐踏踐踏了我的宿命啊。”
他眼裏閃過陰狠,像是決意不死不休,不過很快被他慣用的笑取代,故意扯開話題:
“知道太多會變得不快樂,你看看你,老是皺眉,這樣不好,笑一笑?”
“那麽濃烈的魔氣……”
魚闕咬牙切齒一臉怒色,就差沒有雙手揪著他的前襟質問他:
“你墮魔了?難道還是你和魔洲的人勾結在一起了不成?你為什麽會有這樣強烈的魔氣?”
和那些能夠吞噬靈獸血肉的黑霧還不一樣。
這是實打實能夠吞噬修士的魔氣啊!
她隻覺得他很惡劣,但是沒想到現在居然混賬到和魔洲的人搞在一起。
現下中洲黑氣四起,弄得人人心惶惶。
若是真的和魔洲混跡在一起,被發現了下場是什麽?
被七大仙門誅殺!
正道不會容弟子墮魔,更不會允許魔修作惡,如果他身懷魔氣被發現,後果如何?
局勢如此緊張,他竟敢如此大膽!
魚闕終於被魚氏以外的消息衝昏頭腦。
她對晏瓊池身上蘊含魔氣這件事非常生氣。
而晏瓊池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搖了搖手裏的白玉扇子:“這很重要麽?我告訴過你,最好別管就是。”
魚闕冷哼一聲,“我以前單覺得你頑劣,沒想到你竟然混賬到這種程度……那日我在青岩真君口縫裏發現了黑氣,確實跟你有關係?”
晏瓊池彎腰看她,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
“是我殺了青岩真君沒錯,那個蠢貨才是真的跟魔洲人有勾結,死不足惜。”
“但魚道友無條件相信我,我覺得很高興。”
“原本你隻要不插手,當做沒察覺到我就好啦,你非得要打開那扇門……濺了自己一身的泥。”
魚闕後仰躲避他的氣息,視線挪開:
“既然你知道青岩真君和魔洲有來往,為何不告發他?你知不知道這樣擅自殺人……”
萬一被七大仙門抓到了呢?
“我要殺便殺了,何苦費那個心思?倒是冒犯了你的那些家夥你打算怎麽辦呢?得罪了我們的家夥都要付出代價啊。”
魚闕近些年收斂了很多,她知道七脈掌訓長老和訓誡堂的厲害。
原本不想在意那些蠢貨,但唯一氣憤的是激發她心魔的邊知夜。
晏瓊池低低地笑,“七大仙門所謂的掌訓長老團團犯蠢的樣子真有意思,審判出來時,妖洲那群人的臉色也好玩得很。”
“反複無常,陽奉陰違,大家都心懷鬼胎。”
他又哈哈的笑起來,很是愉悅,“本來就不是什麽牢固的蛋,這下更招蠅蟲,真想快些看見大廈因為蠅蟲崩塌,是時候該亂起來了!”
眼下七大仙門是有些混亂,自從青岩真君審判一事出來後,妖洲不滿的情緒蔓延得更加厲害了,又加上趾妖閣和蘅蒼門一事……好像鬧得更凶了?
“你知道其中內情?”
魚闕暗自思忖,這個家夥確實知道點什麽。如他所說,青岩真君被殺,妖洲不滿,很可能會產生妖洲和人族的對立。
妖修和人族修士被分裂……受益的豈不是魔洲?何況妖洲本來就和魔洲曾是一體。
“不知道。”他笑著否認。
見她沉思,晏瓊池話鋒一轉,又不是那麽高興了:“問點別的吧,再說下去我就真的煩這群蠢貨了……他們這樣對你,該死。”
“訓誡堂也隻是按規則做事,規則並非約束。”魚闕冷冷地說:“你不要讓七脈抓住你的把柄,不然我想不出辦法保住你。”
“隻要你不來摻和,我便不會被他們抓住。”他好像很自信。
天邊粉色的晚霞將巷子染上淺淺的橙色,她素白的臉也沾上這份暖意,一點點嬰兒肥的臉像是撒了朱紅糖屑的奶糕。
魚闕沉默半響,想起來自己好幾次信誓旦旦地說不會管他的事情不過問他的事情,堪堪歎一口氣,決定不再管了。
於是將銜尾劍入鞘,恢複冷漠:“你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晏瓊池眯眼看她有一點點絨絨但明顯因生氣鼓起來的臉頰,歪頭,馬尾滑落一側:
“路過。”
他說,“青鸞闕師兄們為了慶祝我獲得七脈爭鋒一甲,特地要和我一起去往蓬萊洲取那神品法器陰陽鏡。”
“你身上的味道那麽好聞,我站在港口就發覺了,循著味道找過來時發現你在賭場裏,我不高興你居然如此毫無防備跟著他們豪賭。”
不止魚闕能聞到晏瓊池神魂的氣息,反過來,魚闕對他也是一樣的吸引。
這都要歸於鉤夫人扯開他們神魂用秘術交融,喂他們新藥試煉,經過劇烈痛苦後,彼此能夠感應對方神魂的氣息。
魚闕的氣息對晏瓊池來說就是加了奶的桂花,淡且甜。
雖然神魂交融時很痛苦,但晏瓊池莫名覺得好像挺正經不賴。
這種用神魂記住的淡淡奶香桂花味。
少年語氣略有不滿,“你要是被那種螻蟻騙去了怎麽辦?”
“你又是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我自然有辦法脫身。”
魚闕沒啥表情說,“我也要去蓬萊洲。”
她得快些找到那兩片鱗甲的線索才是。
“那好了,一起去往蓬萊洲吧?”
“那日你為何不辭而別?”
魚闕問出一直想問的話,又說,“你總是這樣。”
總是這樣,悄無聲息的離去。
“你很在意這個麽?那我下次跟你說一聲再走。”他倒是不甚在意。
魚闕著急把錦盒還給那老頭知曉後續,兩人並肩邊走邊聊,她微微點頭回應晏瓊池的承諾,問:
“那日我感覺到了他的氣息,怎麽,他沒死?”
“沒把他的魂魄抽走,當然還有活路。”
晏瓊池就知道她要問,毫不在意,“放心好啦,他的軀體開始腐朽,找不到合適的軀體活不了多久。”
“最合適給他做軀體的人是我,到時候我被他們抓回去怎麽辦?”
他有些苦惱,“畢竟我能出世,也是為了他能更好的活著呢。”
魚闕仰起臉看晏瓊池,語氣認真:“我不會讓他們把你帶回去。”
“哦?”
少年尾音上揚,有些驚訝,“你要保護我嗎?”
她一本正經,但有種嚴肅的可愛:“我不會讓他們把你做成晏瓊淵的軀殼……絕對不會。”
那個雨夜曆曆在目。
單薄的小少年拉著她奔逃在漫無盡頭的竹林裏。
雨落在竹葉上淅淅瀝瀝,沙沙簌簌。
這雨聲伴隨無助和絕望追著他們,日日夜夜回響。
他白著臉,咬著流血的牙齒,殺出千裏血路,給了她活命的機會。
不說平日怎麽樣,單說這份雨夜千裏奔逃的情誼來看,她也要護住他。
“那群家夥很危險呢,你的命不還要留著為魚氏報仇嗎,現在會為我豁出去麽?”
魚闕眨眼,撓撓眉毛,似乎有些犯難。
還是點頭。
“是的,我會。”
“如果你死了,我也……我也會為你報仇。”
晏瓊池又哈哈地笑,肩膀一顫一顫,眼尾蔓延淡淡著潮紅。後來幹脆放開,少年的笑聲像一陣五月的風,明亮歡快。
雖然被他笑得有些窘窘,但是這才對嘛,少年人就是要放肆的笑才像少年人,比他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假模樣好多了。
“……你笑什麽?”
他看看她又看看天邊晚霞,指了指臉,眯眼笑:“沒事,你臉上方才停了一隻小蟲,小蟲可愛。”
魚闕下意識跟著摸了摸臉,發現臉有點燙。
看來真是有蟲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