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真來何為妄

何為真來何為妄

“可以。” 唐處元很快便將自己的行軍水壺取下來遞給舒瑾城。

舒瑾城用水稍微清潔了一下男人右腿的血汙,然後將他的頭稍微抬起來,替他將臉上的血漬抹去。

這是一個非常英俊的男人。不同於張澤園風度翩翩的斯文公子模樣,他的五官是淩厲而深邃的,隆起的眉骨和微陷的眼眶讓他帶有盎格魯-薩克遜人種天然的陰鬱。冰冷濕潤的白紗一路從他高聳的鼻梁移到薄而直的唇,當一抹鮮紅拭去後,他緊抿的雙唇沒有半點血色。

舒瑾城沒管男人究竟長得什麽樣,經過前世的事情,再好的樣貌在她這裏也隻是一副皮囊。她一心想的是清潔,於是把頭湊得更近,專注地擦男子泛著青色的下頜上頑固的血漬。

忽然,男人的喉結微動,舒瑾城愣了一愣,一抬眸,一雙琥珀般的眼睛已經在看著自己了。

“你醒了?” 舒瑾城沒料到他會突然醒過來,隨即發現自己離他太近,不動聲色地直起身。解釋道:“我們是好人,是來幫你的。”

說完忽然想起可能他聽不懂漢語,便想用羥語翻譯,可男人已經動了動唇,聲音喑啞,卻是標準的漢語:“我知道。”

她俯著身,因此沒見到身後的唐處元和小周已經將腳跟不自覺地並攏,身體也挺得更直了。

“你遇到土匪了?”

英俊的陌生男人點頭。

“你是誰,原本打算去哪裏?” 舒瑾城問。

“赤鬆是我的木喀名字,我是登家鍋莊的通譯。” 男人雙手勉強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凝視著舒瑾城,“我要回爐多去。”

“這可真巧了,我們也要去登家鍋莊。” 舒瑾城將手伸到男子的身後,幫助他坐起來,“不如,我們把你一道送回去?”

“唐隊長,你看呢?” 兩道目光一起看向唐隊長,唐處元頓時覺得壓力有些大,挺直了脊背,說道:“我們本來就有一匹多餘的馬,沒問題。”

赤鬆艱難地移動了一下右腿,繃帶下的傷口灼痛得帶著些快感,他像認準了舒瑾城一樣,朝她伸出手。

看著眼前寬大的手掌,習慣親力親為的舒瑾城蹲下身,勉強用背部把身高腿長的男人支撐起來,扶著他往山坡下走去。

走了沒幾步,就感覺到有什麽幹燥而灼熱的東西輕輕劃過她的耳廓。

舒瑾城警惕地停頓了腳步,方才擋在眼前的一縷頭發卻已經被撥到了耳後。男人垂下手指,薄唇微抿,虛弱地道:“小姐,得罪了。”

舒瑾城沉默了片刻,搖搖頭道:“沒事。”

到山坡下後,舒瑾城讓唐處元幫忙給男人換了一條新褲子,將他扶上一匹溫馴的馬後,便又啟程了。

要說木喀道路的險峻,以二郎山為最。它海拔三千四百米,像一堵直插天際的高牆,將漢羥兩地硬生生分割開。翻過了二郎山,才算是真正到了羥人的地盤。

“舒小姐,前麵的路很陡峭,又在懸崖邊,我們要下馬步行了。” 爬到半山,為首的衛兵隊長唐處元調轉馬頭道。

“還同剛才一樣,你在前麵牽著赤鬆的馬,我們在後麵跟著。”

舒瑾城十分順從地下了馬。山路難行,有一半以上的路程需要自己步行,這兩天她早已經習慣了。隻是現在多了赤鬆這麽個傷員,難免有些不方便。

舒瑾城牽著自己那匹十分溫順的白馬,依著山壁慢慢往前走,一步外便是萬丈深淵,往下看去,除了雲霧什麽也沒有。不遠的前麵,一隊背夫也在峭壁邊緩慢地行走,因他們背上的茶包都有一兩百斤重,每走十幾步必要歇一下,舒瑾城的隊伍很快就攆上了他們。

背夫們心裏苦啊,他們哪裏敢擋西南王大兵的路。可現在要他們加速,那是要了他們的命。

“唐隊長,我們原地休息一下吧。” 舒瑾城看了看前方,對唐處元說。

唐處元遵命,喊了一聲“立定”,其餘人便停在了山道上。

“唐隊長,我記得你方才說你和司令都是爐多人?” 舒瑾城靠在山壁上,隔著一匹馬同唐處元聊天。唐處元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馬背上的赤鬆,可馬背上的男人看向遠山,並無表情。

“……是。” 隻能心虛地回答。

“現在我們在崖間無事,你可以告訴我你們司令是什麽樣的人了吧?” 舒瑾城笑道。

“……”

唐處元常久不答話,舒瑾城抬頭去看,卻正好和馬上的赤鬆對視。

“司令的事跡早在木喀傳遍了吧。你不告訴我,我問赤鬆也知道。隻是他知道的必然不如唐隊長知道的準確、清晰。” 舒瑾城抿嘴,一派氣定神閑。遠處的貢嘎雪山落入她黑白分明的眼中,像澄澈琉璃中的清靜世界。

“唐隊長就說說吧,我對王景司令也很好奇。” 赤鬆也說。

“……”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唐處元頓了頓,又清了清嗓子,道:“司令他不像外界傳的那樣。但我們是他的兵,不能隨意談論亭帥的事跡。”

王景,字淵亭,部下除了叫他司令、都督外,常叫他亭帥以表敬重。

“那我來說一件事,你隻用回答對或者錯就是了。” 舒瑾城似乎對唐處元的回答早有準備,道:“你們亭帥出生在爐多城,母親身份低微,早早過世。”

“……對。” 唐處元艱難地回答。何止身份低微,所有的爐多城人都知道,司令的阿媽往上數三代都是妓女。因嫖客來曆混雜,他母親有漢、羥和洋人的血統,所以才格外美貌白皙,被來爐多巡視的王大帥一眼看中。

“他從七歲起,就入了匪幫,成了胡子。” 舒瑾城又說。

“這是外麵的人瞎亂傳的,舒小姐千萬別信。” 唐處元漲紅了臉,“亭帥的阿媽在他六歲時就走了,把他托付給我們城裏的果諾馬幫討生活,十歲的時候亭帥所在的馬幫被土匪劫持,是他一個人帶傷逃出來搬了救兵,最後奪回了整隊的貨物。”

“所以他的腿也是……”

“是。” 唐處元破罐破摔,一股腦把自己的想法都倒了出來,“所以亭帥最厭惡土匪,根本不可能是胡子。你們漢地人對我們的偏見都深得很,總以為我們木喀人茹毛飲血,窮凶極惡,不是蠻子就是土匪。”

“唐隊長不要見怪,我從沒有貶低你們亭帥的意思,我知道他是個英雄。”

在過往那片看不到頭的陰雨中,她隻有一張殘破的床榻,和翻不盡的報紙。她總要花費一整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從《泰晤士報》和《衛報》上找到關於中國戰場的一點消息。

烽火連三月,故園被**,可她沒有家書,沒有親人,有的隻是一個枯萎殘破的身體和無用的愛國心。在那整整齊齊裁剪下來的報道裏,給她帶來好消息和安慰的總是王景。點點鮮血從喉頭湧出,染在王景軍隊節節勝利的消息上,是一種相宜的顏色,也是最後的唯一的安慰。

所以她才會對王景真實的為人好奇。

她如此真誠的口吻,倒讓唐處元和赤鬆都一愣。

舒瑾城頓了頓,又說:“事實上,我對木喀進行研究就是想改變漢地人的偏見。所謂兼聽則明,你看,你讓我明白亭帥非但不是土匪窩裏長大的,還是一個從小勇敢堅毅的男子漢。”

“那是自然。” 唐處元的神情一肅,“我們司令是頂天立地的漢子。”

“你很崇拜你們司令嗎?” 在赤鬆的耳朵裏,舒瑾城的問題猶如清泠的雪水,從懸崖間的五彩經幡中流淌而來。

“如果沒有司令,我們爐多城裏的孩子不可能出息。” 唐處元望著遠處被雪山和深穀隔絕的土地,話語擲地有聲。

“原來如此。唐隊長,謝謝你告訴我這麽多。” 眼看背夫們已經離開了懸崖路段,舒瑾城笑道:“我們也啟程吧。”

很快,舒瑾城和她的衛兵穿過了懸崖路段,離那群背夫又近了。他們用丁字拐支起身後沉重的背夾子,站在原地休息。這一行十人都是身材較矮小的男子,中間還夾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大人們分食著玉米饃饃,一邊聊天,小男孩則用手搭著頭,不住擦汗,喘得很大聲。

見舒瑾城的隊伍接近,背夫們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自動往山道邊避讓。正在兩隊擦身而過時,那個臉已經被曬成紫紅色的小男孩忽然翻起了白眼,腳下一個趔趄,直直地往舒瑾城的身上砸來。

“當心!” 赤鬆和男孩身邊的背夫異口同聲地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