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隻道是尋常

當時隻道是尋常

雖然已經得到了西南王的允諾,但誰也沒想到王景竟會這樣客氣。

出發那天,一輛雪佛蘭汽車早早等在了邊疆研究會門口,陳副官親自到邊疆研究會的院落裏請舒瑾城,還喝了一碗老王戰戰兢兢砌的茶。

他要將舒瑾城親自護送到雅安。

“都督說了,隻要對舒小姐調查有好處的事情,我們省政府一定全力支持。” 陳副官將白手套放在膝蓋上,回身對後座的舒瑾城說。

“都督對西川的這番拳拳之情,實在讓瑾城敬佩。” 舒瑾城道。

陳副官眼前閃過司令的目光和叮囑,不禁在心裏暗道:格老子的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不過看舒小姐這等容貌,也難怪司令會那麽上心。隻是沒想到司令的眼光不是那些妖妖嬈嬈的摩登女郎,也不是深宅大院的閨秀,反而是這種高嶺白雪。

但舒小姐敢於獨闖都督府,到蠻荒的木喀做研究,光這份勇氣就不是普通女子能比的。格老子的不愧是司令,眼光就是毒。

隨著車行,山逐漸稠密起來,天氣也漸陰沉。等臨近雅安的時候,車窗已經被小雨點模糊了。

舒瑾城索性搖下窗戶,見雲霧中蒼翠滿眼,群山環繞著一座細雨霏霏的城,竟有幾分江南水鄉的味道。

雅安是進入木喀的邊界地帶,也是茶商雲集的產茶重鎮。每年,以千萬斤計的邊茶從這裏由背夫人力運往爐多城,甚至更為遙遠的邊疆。

赫赫有名的茶馬古道就是以這裏為起點。彼時川爐間尚無公路,背夫們不知要穿過多少懸崖峭壁,跨越多少高山深穀,才能抵達目的地。除了惡劣的天氣,這條崎嶇而險峻的小道上還有土匪出沒,千百年來,已不知有多少行路人喪命於此。

舒瑾城要走的正是這一條路,也是進爐多城唯一的一條路。

騾馬行李和那二十名衛兵早已在山道上等候,他們均是清一色的年輕男子,隻是不知接到了怎樣的命令,個個表情冷淡,跟在舒瑾城身後如同氣勢張揚卻極其沉默的影子。

眼見那頭戴鬥笠,身形頎長高挑的女子翻身上馬,陳副官上前告別。

“舒小姐,木喀那地方雖然漢羥混雜,現在又有兵亂,但情況都在司令控製之中。這些士兵你盡管差遣,要他們做什麽就做什麽,隻要他們跟著你,無論是土匪還是羥人軍隊,都沒人敢動你。”

“多謝,這一路勞煩陳副官相送了。” 舒瑾城在漫天陰雨裏粲然一笑,伸出皓白的手腕和陳副官握手:“王景司令軍務繁忙,瑾城不敢叨擾,就請陳副官回去替我向司令致謝吧。”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陳副官覺得自己的眼睛似乎都要被這雪白的腕子灼傷了,又不禁在心裏想:

“唉,這樣美貌的女娃兒,不曉得司令啷個想不開,不把她直接弄回府當太太,偏要任她跑到蠻夷地界去瞎折騰。這一去三個月,雪腕子還不變成泥腕子了?可惜,可惜!”

舒瑾城卻不知陳副官有那麽多心思,和陳副官告別後,就扶著鬥笠晃晃悠悠地上路了。

很快,舒瑾城就碰到了三五成群的背夫。他們大多穿著打滿了補丁的衣服,蹬著草鞋,背上壓著如小山一般的茶包。

“叮,叮,叮。” 這是背夫手中丁字拐敲擊岩石的聲音。

雨早已經停了,日頭逐漸升高,背夫們沉默地在羊腸小道上走著,不時用汗刮子刮下臉上的汗水,背心卻早已被汗水打得澆濕。這些背夫裏甚至有半大的孩子,每走幾步就要歇一歇腳,看著令人不忍。

舒瑾城有心想要和背夫們攀談,但稍有靠近的意思,他們便一臉驚惶,小孩子更是直往大人身後縮,也便隻好打住了。

如此走了幾日,已經到了二郎山的腳下。此地林木幽深,山道崎嶇,據說也是土匪強人出沒的好地方。

到了這裏,衛兵隊長唐處元明顯警惕了許多,走在離舒瑾城隻有半個馬身遠的位置,不住地朝左右查看。

“唐隊長不必如此精神緊張。普通的土匪強梁見了你們都恨不得馬上逃走,哪裏敢來搶劫?” 舒瑾城在馬上啃了一口蘋果,一邊勸道。

可唐處元沒答理她,仍是自顧自地左右看,似乎在搜尋著什麽。事實上,王景給她的這二十個士兵都極其沉默,問三句才答一句,好在舒瑾城也不是聒噪的人,不然在路上就得悶死。

很快,他們便在路上看到兩塊疊在一起的石頭,裏麵還有些燃燒後的灰燼。

“這是土匪離開的標記。” 唐處元走到石堆旁,用手摸了摸裏麵的殘灰道:“已經涼透了,看來土匪已經離開超過五個小時了。”

“唐隊長對木喀土匪的習慣倒很熟悉,你往返過木喀很多次?” 舒瑾城也跳下來細細觀察石頭,作為一個人類學家,好奇心和觀察力是她應有的素養。

“我是爐多人。” 唐處元退開一步道。“爐多人?你們司令就是出身爐多吧?”舒瑾城饒有興致地問。

“……是。”

“王景司令是個怎樣的人?”

“……”

“我真不懂你們為什麽那麽惜字如金。” 舒瑾城蹙眉,清亮的眼睛在射過古木的金燦陽光下像發著光。

唐處元心裏一驚,紅著臉扭過了頭。司令不讓他們和舒小姐多聊天,但若是介紹司令自己呢?

正想說什麽,舒瑾城忽然將一根削蔥般的手指豎在唇邊,低聲說:“唐隊長,我好像聽見有動物在喘氣的聲音。”

唐處元安靜下來,可他隻聽到風穿過林間的聲音,以及馬蹄踩在地上的輕響,除此以外一無所有。

舒瑾城站起來,朝山坡高處又走了兩米。

“呼……嗬……”

果然,那低沉的聲音又出現了。但舒瑾城已經可以分辨出來,這這並不是動物,而是人類的喘息。

舒瑾城朝唐處元招招手,示意他和另一個士兵小周跟著自己。兩位士兵手按著槍,一左一右夾著舒瑾城,三人一起朝山坡上走去。

越走近,那低沉的聲音便越清晰,就好像薄薄的磨砂紙在耳膜邊摩擦。紅色,已經出現在低矮的灌木叢下。

“有血。” 唐處元道。

舒瑾城伸手就要撥開灌木,被唐處元擋住了,他從腰帶上的槍套裏抽出一把手槍,一手舉槍,一手撥開林木。

隻見灌木叢裏躺倒了一個人,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藍紫色的鳶尾花和紫苑花被壓得七零八落,男人的右腿已經完全浸在血水裏,好在那血的顏色很深,也並沒有大量的往外冒。男人穿著半羥半漢的服飾,臉上全是血汙,看不清麵目。

舒瑾城冷靜地蹲下來,將手指放在那男人的鼻翼下方,帶著血腥味的濕潤氣息卷在她的指尖上。還好,這人還活著。

舒瑾城常在偏遠地方做調研,自然有基礎的急救知識,從馬上取來醫藥箱,拿出一卷紗布、酒精、和剪刀。

“唐隊長,小周,幫我按著他。”

見唐處元遲疑,舒瑾城聲音嚴肅:“他出血量太大,若不及時止血,就會有性命危險。” 這話說完,不需要舒瑾城催促,兩位士兵便一前一後地按住了男人。

他的大腿上綁了一圈布,似乎已經先行止血,但傷口不知何故又再度崩裂開來。

舒瑾城跪在男人的右腿前,用剪刀把他的褲腿剪開。可布料卻被血塊緊緊黏在了傷口上,舒瑾城一咬牙,捏住布條一端,迅速地將它從傷口上撕下來。

“撕拉——”

仿佛撕開肌肉上的皮膚,血肉猙獰的傷口暴露在舒瑾城的眼下,傷口足有手掌長,男人喉嚨裏不自覺溢出一聲悶哼。

舒瑾城兩指果斷地捏住男人臉頰,在唐處元等驚訝的目光下,將自己剛剛咬了一口的蘋果換了個麵塞入男人口中。然後,她打開酒精瓶,將酒精小心地倒在了男人的傷口上。

男人的身體忽然猛烈地顫動起來,身體如被巨浪從中折斷的船一樣驟然縮緊。

舒瑾城拎著酒精瓶,幾乎要被他結實有力的腹部撞到,唐處元和小周廢了好大力氣,才勉強將他壓製住。“哢嚓”一聲,蘋果在男人嘴裏猛然斷裂,可除此以外,他竟沒發出任何叫聲。

冷汗順著男人的額頭衝開了他臉上的血漬,他的膚色比木喀本地人白皙不少,濃而黑的睫毛在微陷的眼眶中顫動。

舒瑾城心中不忍,俯身將陌生男人嘴裏的蘋果掏出來,又用袖角擦去他嘴角的汁液和血水,在他耳邊放柔了聲音用漢語和羥語各說了一遍:“別擔心,你已經沒事了。”

男人沒回答,他似乎痛昏過去了。

舒瑾城等了兩秒,將早已準備好的紗布一圈一圈、緊緊地纏繞在男人受傷的腿上,直到血跡完全滲透不出來為止。

舒瑾城緊盯著男人被血汙模糊的臉和大腿,扭頭問唐處元:“唐隊長,你能把水壺借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