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薑嬋在千鶴島生活數十年, 從來沒有離開過。
那個時候的她每日都想著離開,如今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真的在外麵了,反而心心念念著要回去。
也不知怎麽了, 她分外想念千鶴島, 分外想念師父。
總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 一想到周自渺便心痛如刀絞。
她瞭望著奔騰的海浪, 瞭望著凡間風景急速倒退。
坐在甲板之上跟著船舶起伏。
破曉之時,氣候寒涼。
薑嬋望著遠方的景出神, 身後驟然有一席暖意襲來。
謝懷將外袍披於她身後,聲音清淡:“為何坐在這裏?清晨露涼。”
“你說我是不是對師父做了什麽過分的事?”
經過昨夜,薑嬋麵對謝懷也無芥蒂, 她皺著眉道:“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發生了什麽, 但隻要一想到師父, 便沉悶的難受, 覺得十分對不起他。”
謝懷自然知道一切, 他望了眼隱匿於晦暗之中的罪魁禍首, 眼神涼薄。
他又寬慰道:“沒有人舍得責怪你, 阿嬋。”
謝懷蹲下身,凝視著薑嬋的側臉,細語柔和:“你離開千鶴島, 是為了修仙界, 你師父明白一切, 他不會忍心責怪你的。”
“為了修仙界?”薑嬋疑惑歪頭,“為何這麽說?修仙界這些年不是一派祥和?出了什麽事嗎?”
“有鉉雲宗的枕流仙君坐鎮,誰人敢胡來?”
聽她說起, 謝懷一愣:“我以為你不記得謝枕流了……”
薑嬋攏了攏肩上的外衣:“為何不記得?謝仙君名震天下,誰人不知?我雖避世於千鶴島, 但這些書上都有寫的。”
聽她這麽說,謝懷眼神暗了暗:“那,那你怎麽看他?”
謝懷喉間滯澀,小心翼翼問道:“鉉雲宗的謝枕流,你覺得他怎麽樣?”
聽他這麽問,薑嬋有些疑惑地蹙眉,望向不遠處逐漸亮起的天色,聲音輕散在風中:“我覺得他可憐。”
謝懷心中一震。
“劍尊賜名於他,與其說是欣賞,倒不如是束縛。道心為天為民,三界人人都在祈盼著他,卻又距他於千裏之外。小小年紀背負眾多,被壓迫著成長,實屬心酸。”
謝懷心中發緊,他無法形容自己聽到薑嬋說這番話時的心情。
他們都說薑嬋單純懵懂,自小養在千鶴島,心率純真不識人間。
但謝懷覺得正相反,正是因為她於島內避世,沒有玷汙到人世間繁雜曲折的彎彎繞繞,她就像是最完美透亮的一塊璞玉,一塊明鏡。
世間給予她什麽,她便反哺給世間。
她沒有看到謝枕流的風光與高深的修為,她隻看得到他被重重束縛封鎖在鉉雲宗上,使命與責任壓在他單薄的脊背,直將他逼成那樣無欲無求的寡淡模樣。
謝懷囁嚅,為自己爭辯著:“他也不是這麽慘的……”
聲音太過細微,薑嬋沒聽清:“什麽?”
還未等到謝懷的回答,劍尊的聲音傳來。
“快要入島了。”
薑嬋倏地站起,眼睛發亮地望著遠處。
一道朦朧虛幻的山影淡淡地出現在眼前。
千鶴島是周自渺用靈力隔絕出的仙境,尋常人根本無法進入。
他們隻會看到那道淡入雲煙的山影,卻永遠也到達不了。
越靠近那座島,天際的濃雲便集聚的越來越濃烈,隱隱有雷聲轟鳴。
薑嬋興奮地回房,準備收拾著行李。
謝懷望著她歡快又活潑的身影,低聲說道。
“他如今重活一世,過得也還算快活……”
薑嬋沒有聽到,這句喃喃最終消散在海麵,隨著浪潮裹入海底。
*
越靠近千鶴島,氣壓就越低沉。
連綿的陰雨持續不斷,伴隨著隱隱的雷鳴,覆蓋著整個天地。
就好像要將天地覆滅,視野都被阻礙,不停的雨滴形成一道朦朧的霧氣,遮蓋住眼前清晰的畫麵。
千鶴島曾經鳥語花香不複存在,整個島內都彌漫著一種壓抑可怖的氛圍。
薑嬋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陰雨許是持續了許久,將小島淹沒,船舶靠了岸,薑嬋踏入島中,卻踏入了一灘冰冷的積水中。
瞬間濕了鞋襪。
謝懷持著一把厚傘,將她擋得嚴嚴實實,站在她身側,連風都不曾吹到她。
他覺察到,湊近:“我背你。”
薑嬋隻愣愣地望著眼前的變故,不敢置信。
在她的認知中,她就隻是睡了一覺。
原先明媚的千鶴島便陡然變成如今這般陰鬱灰暗,死氣沉沉的模樣。
她大腦一片空白,還以為島中出了何事,嚇得麵色慘白。
又是一道驚雷落下,她這才反應過來。
“師父!”
便不管不顧地衝進雨中。
不知不覺間,陰雨好似停了下來。
薑嬋渾身濕透,沒有察覺到那些連綿的雨滴還未接近她便硬生生地拐了彎,不叫她淋到分毫。
謝懷跟在她身後,極力地控製那些雨點,饒是如此,薑嬋仍舊是渾身濕透。
發絲黏膩在她臉側,襯得小臉愈發慘白。
她衝進周自渺的寢殿,卻意外地見到又一個陌生之人。
“嗯?”
玉鴻有些驚奇地看著她:“你回來了?”
說罷又狠狠鬆了口氣:“你終於回來了!這遭天殺的雨終於可以停了……”
“師父……”
薑嬋如今不認識他,千鶴島從來不會有第三個人進入,如今島中異變,周自渺房中又是出現一個陌生人。
薑嬋很難不將其當做什麽可疑之人。
她下意識地靈力暴動,她失了關於修煉的全部記憶,如今卻不學自通的召出不問來。
轟鳴的殺意在她周身蔓延,將她的眼底燒的一片火紅。
“你……你對我師父做了什麽!”
玉鴻:?
他一臉茫然,望著眼前不對勁的薑嬋,遲疑道:“阿嬋,你怎麽……”
“阿嬋。”
薑嬋渾身一僵,緩慢地轉過身去。
她如今渾身濕透,更襯得身形瘦削,銀白的發絲黏在臉側,眼睛望著門外,瞬間便凝聚起一團水霧。
“師父……”
她望著門外憔悴萬分的周自渺,心中難過之情瞬間覆蓋,鼻尖酸澀,隻是簡單地眨下眼,眼淚便瞬間掉落了下來。
委屈,思念,愧意,傷懷。
萬分情緒冗聚心頭,薑嬋猛地撲向人影,明明不過是睡覺之前才互道了晚安,如今卻是思念泛濫,如屋外連綿的陰雨傾瀉。
她撲進周自渺懷中,感受著那溫暖又熟悉的懷抱,周自渺也瞬間將她摟緊。
一開始像是不可置信般小心翼翼,等反應過來後用力到指尖泛白,好似要將她揉進骨血,再也別離開。
周自渺顫抖地拂過她頭頂霜發,就連瞳孔都在顫抖。
靈力不知不覺打入她體內,發現了薑嬋那些淩亂錯落的傷痕。
“阿嬋…你的頭發……你的這些傷……“
周自渺呼吸停滯,心痛到快要暈厥過去。
外頭陰雨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響過一聲的空雷。
聲聲催命般的急切悶響,聽著可怖。
更可怖的是周自渺咬牙切齒,陰狠的聲音。
“修仙界的那群孽障…都對你做了什麽!!”
他的身後是姍姍來遲的謝懷與司憫。
玉鴻越過相擁的二人,瞥見那道淡金的人影,瞳孔放大:“你……”
薑嬋窩在周自渺懷中,舒適與安全感終於讓她放鬆。
眼淚不斷落下,她也沒有在意,隻一味地摟緊周自渺的脖頸,十足的安心。
*
直到泡在自己房內的浴桶裏,薑嬋仍舊覺得虛幻。
她又扭頭瞄了眼鏡子,醒來到現在,她才真切看到自己的模樣,方才若不是周自渺提起,她還不知道自己如今大變的模樣。
銀白的發絲乖順地披在她身前,雖不難看,但總覺得別扭。
自己的模樣好像一夜之間長開了,眉眼間總凝聚著淡淡的愁緒,眼下還有一道淺淡的肉色傷疤。
明明臉還是曾經的那張臉,卻再也不似之前的天真稚氣,不笑的時候神情更多的是淡漠,疏離得好似雪山之巔。
“到底是怎麽了,”薑嬋撫著自己的臉輕聲道,“我究竟是經曆了什麽。”
而在另一邊,周自渺的房中。
他正麵無表情地聽著薑嬋這段時日的經曆。
手中杯盞被他握的死緊,他麵上看著風輕雲淡,屋外從未停休的驚雷卻反映著他內心的怒氣。
司憫似乎覺察不到周自渺的怒意,仍舊平淡地將每一個事件複述著。
修仙界,寧化城,鉉雲宗,奉仙村,玉塵觀,鹹寧問道。
這短短數月以來,走過的每一個場景,受過的每一次傷苦。
安靜訴說的屋內,氣氛有些凝滯,謝懷有些發渴,正想著喝口茶潤嗓,卻驚覺手中杯盞竟是一滴茶水也無。
他抬頭,正對上周自渺一雙冰冷駭人的雙眼。
陰鷙萬分。
謝懷頓了頓,又安靜地將杯盞放於原處。
也是,將人家捧在手心裏的小徒弟如此磋磨,誰還能心大地倒茶招待你呢。
司憫仍舊口若懸河,直到講完在鹹寧的遭遇,薑嬋吞下道心碎片,醒來失去了這段時日的一切記憶,他才終於停止下來。
坐於一旁的玉鴻都有些忍不住地苦笑:“雖然早便能想象阿嬋的辛苦,卻也不曾想過竟是這般的,死裏逃生。”
一陣寒意爬遍全身,他轉頭,周自渺殺人的眼神險些將他淩遲。
什麽呀。玉鴻心裏泛著嘀咕,讓你小徒受難的是麵前的二人,管我什麽事啊。
體諒周自渺心情不佳,玉鴻擺手投降:“我閉嘴,我閉嘴好吧。”
在場唯一視周自渺怒意不見的是司憫,他是道剝離下來的神識,不需要飲茶,但他有些發悶地拽了拽衣襟:“不是說你造的千鶴島靈力充沛,怎的這般死氣沉沉,你將驚雷停下,喂些於我。“
此話一出,全場凝滯。
謝懷有些驚詫地望了眼司憫,滿是不可置信。
瘋魔了嗎。他心中暗自腹誹,就憑著自己沒有實體,拚命氣人是吧。
周自渺深吸一口氣,將手中杯盞放下,握了許久都好好的杯子,卻在他顫抖著鬆手的瞬間變成一灘煙塵。
“你知不知道,我的驚雷之靈,可劈虛體。”
語氣淡淡,表麵平靜,內地卻是無休止的殺伐與暴虐。
司憫扯著衣領的動作頓了頓,片刻之後,手臂粗壯的驚雷淩空劈下,徑直劈爛了房梁瓦礫,將屋頂劈出個大洞來。
司憫麵色一變,沒想到他認真的,躲閃不及,被正中劈上,本就透明的靈力遭受著慘無人道的劇痛,愈發顯得單薄。
驚雷波及到謝懷,他被電的渾身麻痹,求生欲叫他下意識地後退,卻撞入一道堅硬的身體。
他驚詫地回頭,周自渺手速飛快地扼住他的喉嚨,下了死力,將他撞在牆角,後腦瞬間嗑出血跡。
謝懷臉色瞬間蒼白,唇瓣血色盡褪,自己的力氣與修為在周自渺麵前顯得不堪一擊。
濃烈的窒息感將他淹沒,周自渺雙眼中沒有一絲情感,決絕地好像真的要將他殺死。
謝懷無力地握著周自渺的手臂,掙紮道:“前輩……對不起……”
若是不說還好,說了,反倒更是激起周自渺的怒火。
他怒極反笑:“你算什麽東西?也配跟我道歉?”
莫說是現在的謝懷,便是曾經傲視天下的謝枕流,周自渺也不放在眼中。
他在修仙界活了太久,與飛升離開的司憫不同,社恐避世的玉鴻也不同,他背負著許多,承擔了許多,他的生活晦暗無光,就像之前的千鶴島,一片死氣。
是薑嬋的到來改變了他,改變了千鶴島。
島內一日日變得明媚生機,飛鳥走獸也多了起來,曾經一潭死水的河流湖泊,也是為了要養阿嬋,為了給她吃最好的珍饈,才開始養了許多魚蝦河蟹,重新活躍起來。
薑嬋以為千鶴島一直是這樣美好,其實不是,是薑嬋到來時才開始的。
然而,然而。
周自渺一貫引以為傲的自製力,終於在此刻崩塌,粉碎的徹底。
眼底燒的赤紅,心裏殺意肆虐。
這樣好的薑嬋,被司憫利用出島,被謝懷傷害情感,如今遍體鱗傷,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活潑天真。
驚雷仍舊在不依不饒地劈著逃不掉的司憫,就連一旁的玉鴻都退無可退,被波及到,一臉崩潰:“你折磨他們,倒是放我出去啊!”
周自渺早便聽不到任何話語,他死命地收緊,想將謝懷的脖頸直接折斷。
“我殺了你……”
周自渺恨意難消,他無法原諒這個給薑嬋帶來無邊痛苦的罪魁禍首。
即便薑嬋原諒了他,他也不能。
就是這般的混亂之中,門外倏地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薑嬋望著落雷不斷,白光不斷映照著她的小臉,薑嬋擔心裏麵發生了什麽意外,嚇得頭發都還在滴水便匆匆趕來。
她輕輕敲著門,裏麵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響。
沉默半晌後,她又忍不住叩門,不免擔憂:“師父?出什麽事了嗎?”
過了許久,門才終於打開,屋內四人坐於席上,平靜地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
周自渺憐愛地摸了她的頭發:“怎麽頭發都不擦?”
薑嬋探頭,望見謝懷衝她一笑,隻是臉色蒼白了些,好似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謝懷被衣領遮住的脖頸一片駭人的青紫,頭頂一大片屋頂破碎,露出一片小小的天空。
司憫將被劈的顫抖的手指收在衣袖,若無其事地望向窗外。
狼藉的桌麵一如他們內裏的狼狽慌亂,隻是打開門,呈現給薑嬋的,仍舊是表麵上的一片祥和,歲月靜好。
薑嬋疑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