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廢妃

巾帕裏是一串圓潤白淨的佛珠拿出來。

珠珠串連,大小勻稱,顏色古樸,質感光滑。

虞枝道:“寺裏開過光的,我又供著燒了些經書,希望它可以當你的護身符,保你平安。”

本該當時送的,卻因成佑帝被耽擱下來。

再想起佛珠時,虞枝心煩意亂,閑著也是閑著,便抄錄經書轉移注意力,不讓自己多想。

直到薑璟要走,虞枝這才把佛珠拿出來。

薑璟接過驚喜,“多謝母妃。”

他自然而然把佛珠戴在自己原本空無一物的左手腕上,定定欣賞。

佛珠手串極合薑璟的手腕,嚴絲合縫地貼在他腕骨皮膚上,深色的念珠襯得薑璟膚色冷白如雪,很是漂亮。

他忽然想起自己剛來虞枝身邊時,身體羸弱,有一次染了風寒,病得很重,得虧虞枝衣不解帶地悉心照料,他才好轉。

那一次後,虞枝特意去給薑璟打了一副長命鎖。

“兒臣很喜歡。”薑璟放下手,袖袍遮住腕骨上的佛珠手串。

“嗯,萬事小心。”虞枝不懂朝堂上的事,很多時候她都不喜歡進一步深想,可她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她不得不分出一點心思來。

因成佑帝突然癡迷鬼神,妖道橫行,賢王拔起,朝野局勢陷入水人火熱,太子一派在朝堂中備受打壓,很多事亦不是太子可以一言定奪了。

薑璟要去采藥,她總感覺有點不對勁。

薑璟目視虞枝,忖度片刻,他溫聲道:“母妃,宮裏的閑言碎語您莫要當真,這些不值得您煩惱。”

“您隻要記住,萬事有兒臣,照顧好自己。”

莫看虞枝最近平靜,但她確實是有些被近日宮中發生的事攪得心神不寧。

“還有父皇的事,兒臣明白他讓您傷心了,但兒臣希望您不要在意,沒了父皇,您有兒臣。”

虞枝未料薑璟會說這些話,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回來。

她沒有給成佑帝辯解什麽,點了點頭。

虞枝眼眶莫名發熱,明明不是頭一回送薑璟了。

她說:“我等你回來。”

薑璟笑了,目光落在虞枝素淡的衣裳上,旋即上移,端量虞枝略帶愁色的神情,“兒臣會盡快回來。”

上馬前,薑璟驀地俯身,對虞枝說了一句悄悄話,言畢,薑璟身姿綽約,翻身上馬。

“出宮。”

宮門大開,薑璟攜輕甲騎兵出宮,馬蹄聲整齊劃一。

駿馬之上,薑璟微微仰頭,眼中映出藍天白雲,臉上笑意愜意,沒有半分緊迫感,心情瞧著很是不錯。

空氣中飄**的是清新古樸的味道。

薑璟情不自禁摸了摸念珠,意外之喜。

這是虞枝帶給他的感覺,奇妙,不可言說。

雖然他知道虞枝要送他佛珠。

虞枝目送薑璟出宮,眼神渙散迷惘,耳畔邊飄來薑璟最後同她說的話。

兒臣認為您值得更好的。

他什麽意思?

薑璟走了,卻扔下一個令人費解的話。

虞枝遲緩扶額,無奈搖搖頭,沒再去探究,回宮。

.

薑璟離去沒幾天,國師算出西南方天象出現大片妖雲,此乃大凶之兆。

妖雲乃前不久出現,與成佑帝病倒的時機吻合,一切不言而喻。

妖雲斷然不可能無故出現,定是宮闈中有妖孽在作怪!

國師言,必須要鏟除妖孽,才能保佑陛下。

是以,這幾日各處宮門嚴禁外出,宮闕中開始大肆搜查妖孽,抓獲不少有嫌疑的宮人,一時間人心惶惶,生怕查到什麽,牽連己身,人頭不保。

宮裏的氣氛緊張到極點,像一根繃得快斷裂的岌岌可危的弦,隻要弦斷,血雨腥風就會毫不留情地湧來。

虞枝聞出不對勁,交代明光殿的內侍宮女近來不要亂跑。

她也安安靜靜待在自己宮裏,不再去糾結什麽,一心禮佛,熏著檀香,為成佑帝和薑璟祈禱。

與成佑帝終究是十年情分,他遺忘了她,不見她,但虞枝不會忘記成佑帝。

虞枝現在也不知該如何麵對成佑帝,便老老實實等薑璟回來。

自從成佑帝大變,虞枝不知不覺把薑璟當成主心骨。

偶爾深夜時,虞枝會露出兩分脆弱。

淑才人來找過虞枝兩回,虞枝婉拒,不曾見她。

這日,天空不見旭日,一半烏雲一半白雲,悶熱得厲害。

虞枝專心致誌抄寫佛經,許是太專心,身上悶出薄汗。

條地,左眼皮不由分說跳起來,有幾分激烈,虞枝抬起左手,欲意撫平眼皮時外麵驀地傳來不小的騷亂。

有叫喊聲、推搡聲......各種聲音糅雜在一起,極為喧嘩。

虞枝心中一突。

她抬頭,心跳聲變得紊亂,叫綠漪去外麵看看情況。

綠漪才要動身,喧嘩驟停,緊接著隻聽“轟”的一聲,殿門被粗暴推開。

虞枝被嚇到,手一抖,羊毫筆差點掉落。

一堆禁衛蜂擁而進,看也不看虞枝就在殿中分散開來翻箱倒櫃。

綠漪和綠蘿霎時大驚,綠漪最先反應過來,連聲製止:“你們幹什麽?這裏是貴妃娘娘的宮殿,容不得你們放肆。”

可是來勢洶洶的禁衛眾麵無表情,置若罔聞,顯然不把虞枝放在眼裏,隻專心做手中事。

從慌亂迷惑中抽離,虞枝冷靜下來後,她看著突然闖進來的不速之客,皺了皺眉,心中的不祥征兆逐漸敲響。

正在此時,皇後跨過門檻,漫步進來,她高高在上地與虞枝對視,紅唇一張:“給我仔細搜!不要放過任何地方。”

皇後身後跟著六七位宮人。

殿中宮婢見是皇後,饒是再慌亂不安,也得先給皇後行禮。

皇後掃了宮婢們一眼,瞧著禁衛們在明光殿搜查,把華美的明光殿攪得一團亂,不少金貴的東西都掉在地上。

安靜的殿舍中響起各種嘈雜的聲音,劈裏啪啦地響,很是刺耳。

“你們也去幫忙,主要搜內殿,定要仔仔細細。”皇後對身後的宮婢們道。

宮婢們得令,分散開來去內殿。

虞枝深吸一口氣,放下筆,繞開伏案,目視門口錦衣華服的皇後,拔高聲音:“慢著。”

聲音擲地有聲,飽含柔韌的力道,也恰在她話音落地的瞬間,外頭響起一道悶雷聲,襯得虞枝尾調悠長頓挫。

宮婢們莫名其妙地停下來手中粗蠻的行徑,齊齊看向發話的虞枝。

虞枝周身氣質完全不輸皇後。

“皇後娘娘,您突然待人闖進來,這是作甚?妾是做錯什麽事了麽?如果有,不妨好好商量,何須如此?”虞枝不緊不慢道。

她麵色柔和,不見慌張,未穿鮮豔的紅色,隻著了淡色衣裳,仍不減貴妃的儀度。

虞枝待人溫良,可這不代表她是任人魚肉的女子,可以眼睜睜看著皇後帶人平白無故闖進她的宮殿。

此舉於虞枝,是不敬,是輕蔑。

虞枝曉得皇後來者不善。

成佑帝十年的寵愛給足虞枝底氣。

皇後冷笑:“虞貴妃,莫怪我不告而來,實是事況緊急。”

“國師算出宮中有妖孽橫行,交代宮中每一處都要搜,剛好國師今日又算一卦,不巧,卦象指出妖孽藏在明光殿,事關陛下安危,我這才親自帶人過來。”

虞枝臉色略變。

“妹妹你放心,我親自來,就是為證明妹妹清白,我相信妹妹宮裏不會藏有妖孽,但為服眾,我必須秉公辦事,望妹妹體諒。”

“不會煩擾妹妹多久,若是什麽都沒搜出來,妹妹的嫌疑自然洗刷幹淨。”

皇後說得好聽,可禁衛們的舉止卻顯得十分無禮粗俗,像絲毫不顧忌虞枝顏麵。

虞枝愕然,心揪在一團,她強行冷靜,保持警惕道:“什麽意思?妖孽?荒唐。”

皇後:“荒唐?怎會是荒唐,這是國師所言,妹妹是抄經書抄傻了?都聽不清我所言何意?竟對國師不敬?”

“我並非此意。”虞枝道。

“給我搜。”皇後道,不想和虞枝廢話,耽誤時間。

虞枝開口,皇後堵住她的話:

“對了妹妹,這也是陛下的意思,我希望妹妹莫要再阻攔了,若是讓陛下知曉,隻怕會惹陛下不高興。”

虞枝怔忪了一下,忍著情緒,似妥協道:“可以,但若是什麽都沒搜到,請皇後娘娘的人把我的宮殿複原,直到我滿意。”

虞枝認定自己清白,毫不退縮與皇後對峙。

皇後佩服虞枝的臨危不亂,頷首:“那就等結果罷。”

宮人進內殿。

時間似乎一下子漫長焦灼起來,四麵八方全是嘈雜聲。

虞枝吩咐綠漪去給皇後斟茶。

皇後道:“不用了。”

虞枝見狀,沒再多此一舉,徑自自己吃茶定神,衣袖下,無人知曉,虞枝的手微微發抖。

很快,明光殿一團糟。

虞枝和皇後都在等,一個看似平靜實際忐忑,一個老神在在。

“找到了。”殿中回**宮人的話。

聞言,皇後睨了虞枝一眼,麵色冷凝,而虞枝的心猛然沉到穀底,回頭盯著走出來的宮婢,隻見她手裏拿著一個綁著麻繩的人偶。

“皇後娘娘,是布偶。”

虞枝眼睜睜看著宮人把證據交到皇後手上。

怎麽可能?

她宮裏緣由有這個東西?虞枝不住戰栗,手腳發軟。

皇後捏著手裏的人偶,上麵是成佑帝的模樣,人偶胸膛用十幾根針釘住一張小黃布,布上是成佑帝的生辰八字。

“好啊,虞枝,你竟然行厭勝之術來詛咒陛下!簡直罪該萬死。”皇後聲音冰冷,狠狠瞪著虞枝。

虞枝下意識反駁:“我沒有,我......不知道為何我宮裏會有這個。”

約莫是被眼前的事打擊到,虞枝的嗓音很低,顯得有些縹緲急促,毫無說服力,沒了適才的從容鎮定。

“人贓俱獲,你還要狡辯到什麽時候?”皇後道。

“上麵都寫了陛下的生辰八字!”

這一刻,虞枝感覺到什麽叫百口莫辯。

虞枝呼吸不穩,大腦陣陣空白,許久,她顫聲道:“不可能......我是陛下親封的貴妃,與陛下感情深厚,試問我怎會用厭魅術詛咒陛下?皇後娘娘,這是栽贓陷害,是有人意圖謀害我。”

“我覺得這件事該徹查,不可因為從我宮中搜出人偶就隨意定我的罪行,妾再次懇請皇後娘娘還我一個清白。”說著,虞枝顫巍巍跪下去。

“夠了,虞枝,你說再多又有何用,跪下又如何?”皇後道,一錘定音,“來人,虞貴妃在宮闈私用厭勝之術,罪該萬死,即刻打入掖庭!”

“皇後娘娘,你難道不覺得此事蹊蹺,你處理得太過草率嗎?”

皇後:“虞枝,狡辯是行不通的,把虞枝給我押走!”

被冤枉的情緒不好受,虞枝變得激動,負隅抵抗道:“我不會去冷宮,我是無辜的,皇後娘娘,我根本沒有害陛下的動機。”

皇後看著她垂死掙紮。

許是有些高高在上的憐憫,又或是對將死之人的仁慈,皇後冷哼一聲,道:“好,看在多年情分上,既然你不去,那我便成全虞貴妃。”

“你犯下大錯,此事我定告知陛下,從今以後,你就不是貴妃了。”皇後說完,帶著自己的爪牙離去。

皇後的人把明光殿所有能搬走的東西全部搬走。

臨走前,皇後讓禁衛守住明光殿,不許任何人進出,明光殿所有的宮人也被攆走了。

曾經華美金貴的明光殿隻剩下一麵麵冰冷的牆壁和青磚木板,冷冷清清,空空****,格外淒涼蕭條。

雷聲滾動,瞬息間下起暴傾盆大雨,暴雨如注。

一夕之間,明光殿發生劇變,曾經盛寵十年的虞貴妃再不複榮華。

再憋不住情緒的虞枝跌跌撞撞癱坐在地上,怔怔看著眼前的一起,眼眶終於忍不住濕了。

她無依無靠,背後是冰冷潮濕的空氣,前方是殘酷的現實。

在外人麵前,虞枝尚且保持住虛假從容,現在她孤身伶俜,壓抑的情感抽絲剝繭,如潮水般幾度起落,最後洶湧澎湃,吞沒虞枝。

可上天還沒給虞枝許多時辰去傷心悲痛,去顧影自憐。

兩刻鍾的工夫,她就等來廢妃的詔書,從此她不再是貴妃。

同時,她還等來一杯鴆酒和白綾,昭示帝王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