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過年

出租房的餐桌很小,每逢年節秦見做四個菜,他與宋城南分坐兩側倒也沒覺得局促。如今這桌子上摞著七八個碟子,杯盤琳琅,如同正月裏的集市,堵得水泄不通。

沈萍不住的往秦見的碗裏夾菜,最大號的碗中已經堆如小山:“小秦,來多吃點,也不知道你愛吃什麽,問小南他也不知道,隻說你不挑食什麽都吃,也不知道他這個叔兒是怎麽當的。”

宋城南見秦見依舊低眉耷拉眼,他訕笑了兩聲,將沈萍筷子上的雞腿搶過來放在自己碗裏:“別給他夾了,我這碗裏還空著呢。”

女人捋了一把頭發:“我這不是想謝謝小秦嗎。”她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在秦見的啤酒杯上輕輕撞了一下,“小秦,那天多虧有你,不然她們那樣鬧,我倒沒什麽,要是壞了小南的名聲...”

“清者自清。”宋城南也端起杯子看向少年,“秦見,別的不說了,這杯敬你。”

秦見端杯一飲而盡。他的表情平淡,聲音也沒起伏:“恰巧趕上了,不用謝。”

秦見話音剛落,一直往嘴裏扒拉肉的柱子“啪”的一聲放下筷子,小屁股一扭跳下了椅子,他從櫃子裏翻出孫悟空的麵具跑了過來,獻寶一般送到秦見麵前:“秦見哥哥,這個送給你,你才是真正的孫悟空,將妖精都打敗了。”

童言有趣,所有人都目光含笑,隻有秦見蹙著眉頭在柱子腦袋上輕輕一拍:“叫我什麽?忘了?”

“叔叔,秦見叔叔!”

宋城南正咽著半條雞腿,聽到此言雞肉上不上下不下的卡在喉嚨,嗆得連聲咳嗽。

“我說的不對?”秦見轉頭看向他。

“對對,見爺哪有不對的道理。”宋城南好不容易咽下雞肉,又來安撫一晚上沒露一個笑臉的小崽子,“本就應該叫叔叔,這孩子沒大沒小的。”

好不容易挨到吃完飯,秦見起身要走。

“這麽晚了還去哪裏?”哄了一晚上小崽子的宋城南有些慍怒,這段日子他向來縱容秦見,已經很久沒與他動過怒了。

“我回酒吧,答應老板了,過年期間我晚上住在那裏值夜。”秦見邊說話邊穿上羽絨服,“再說,這裏也擠,我就不留下了。”

宋城南沒言語,秦見知道他動了怒,可他依舊沒改主意,穿上鞋握住了門把手。出門前,心還是軟了,轉過頭說道:“我正月十五回來,記得買黑芝麻餡的元宵。”

“等等。”沉著臉的男人叫住秦見,他取下衣架上的圍巾在脖子上粗魯地繞了幾圈,“我送你。”

寒風沒有因為今兒是大年夜兒而溫柔半分,依舊寸土不讓的橫衝直撞,它從領口進從袖口出,帶走了人們身上僅存無多的熱量。

煙花爆竹已經禁了好幾年,但老祖宗留下習俗並不那麽容易切斷。盡管社區已經做足了宣教,還是有人在隱秘的角落偷偷的放炮燃鞭、除歲迎新,驅趕邪瘟病疫,祈求平安遂意。

“不去管管嗎,宋主任?”秦見吊兒郎當的問道,口邊的白霧看著都帶著幾分挑釁。

宋城南白了他一眼:“讓我喘口氣吧,年前忙的腳不沾地。”他從兜裏掏出煙盒,舉到嘴邊用牙齒銜了一根出來。帶著手套滾輪打火機不好撥動,火星子竄了兩下之後,被一隻修長的手接了過去。

秦見脫了手套,拇指一動一簇瑩藍色的火苗跳動而起,在深暗的寒夜中破出一個溫暖的小洞,就好像在無望的人生中撒下一點點希冀。

宋城南看了一眼秦見才低頭點了煙,深吸了一口之後,問道:“今年手上的凍瘡犯了嗎?”

秦見戴上手套,目光卻一直在打火機上,那小小的希冀終究還是滅了,就像他的感情,也曾有片刻的歡愉,但哪抵得過漫長苦澀的求而不得。

情緒不高,少年不經意的回道:“犯了,年年都犯,也習慣了。”

兩個人中間隔著一步的距離,走在大年夜的深巷之中。平日裏巷子僻靜,夜裏更是無人。但今夜不同,不少穿得像個球一樣的孩子手裏舉著紅燈或是小鞭跑跑鬧鬧,咯咯的笑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讓不近人情的寒夜在此時都溫柔了幾分。

巷子的盡頭一轉,便到了一條背街,含著煙的宋城南“唔”了一聲,抬著夾煙的手指了指一處房子,他吐了煙說道:“這就是那個理發店吧?你把我當羊宰的地方。”

理發店的缺德營生早已不幹,據說秦見與黃毛、酒糟鼻拆夥的半年後,兩個人就被人舉報進了笆籬子。

如今,這處民房已經改成了一家小餐館,依舊低矮破舊沒有牌匾,隻在門前掛了一個酒旗,風蝕雨打已經髒乎乎一團。

滯了一層油汙的窗子此時亮著燈,裏麵飄出飯菜的香味。

“別說,我對這裏還挺有感情的。”宋城南將煙頭擲在雪地上踩滅,“若不是著了你的道,跟你來了這裏,我也認識不了你這個崽子。”

他笑了一下,臉上依稀有些興奮:“不知大年夜這裏還營不營業?”他貓著腰向窗戶裏瞅瞅,“若是營業,咱爺倆...哥倆可以重遊一番舊地。”

十分鍾後,最普通的長條桌子上已經放了一盤下酒菜。紅衣白肚——花生米。

老板是個六旬開外的老人,不知是何原因,大年夜獨自守著一間清冷的屋子。

世上的幸福雷同,不幸卻各有不同。秦見和宋城南都劃分不到前者之中,作為後者,他們都不願窺探他人的不幸。

宋城南沒有點菜,讓老板隨便弄兩個下酒即可。酒要的是散裝老白幹,他與秦見一人一杯。

“你怎麽從不管我抽煙喝酒?”秦見在玻璃上用手印了一個小貓爪子,回頭看見酒杯想起自己十四歲那年蹲在家門口學抽煙被宋城南堵住時他也沒管。

男人牽起嘴角:“我從小就偷喝我爸的酒,趁他不在家卷煙葉子抽,哪還有資格管你啊。”

秦見覺得有趣,摸了一顆花生米你放進嘴裏:“一身正氣的宋主任小時候也這麽淘?”

“淘,掏出花兒來了,直到...”男人的語氣忽然有些沉重,“直到我爸病了。”

飯店老板將一盤剛剛炒好冒著騰騰熱氣的尖椒幹豆腐放在了桌子上,青白相間像宋城南家鄉的白雲與田野。

男人端杯喝了一口白酒,等辛辣的滋味散去他說道:“知道我為什麽傾盡所有也要幫沈萍嗎?”男人的目光落在了虛無處,“因為我欠她的,我們全家都欠她的。我是怎麽把你拉回正軌的,她就是怎麽把我救出深淵的。”

“你曾經問我後悔遇上你這個麻煩嗎?”男人摸了一把少年細軟的頭發,“我從沒後悔過,那時的你就像當初的我,半條腿已經踩進泥裏,深陷或者拔離,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麵對殘酷的現實抉擇很難,需要有人拉一把,敲一下警鍾。”

“其實,”男人輕輕的笑了一下,“是你給了我一個救贖自己的機會,是你幫我解封了那段時光,讓我不再畏懼從前,也更加珍惜現在。”

男人舉杯:“說一句俗的,一杯敬過往,一杯敬明天。”

秦見這口喝得很猛,辛辣的滋味在他五髒六腑橫中直撞,他很想借著酒勁兒問一句宋城南“你的的明天有沒有我?”,可他還是慫了,在這樣一個粘稠得絲絲纏繞的大年夜裏,在好不容易的獨處時光中,他不想壞了氣氛。

“明天...你有什麽打算?”少年換了個角度,問得委婉。

“累了,睡上一天一夜。”男人回的頗為豪邁。

嘖,秦見不滿:“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麽。”

男人收了笑,放下酒杯,他看著少年匆忙避開的眼神,垂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握起了拳。

好半晌他的麵上又掛上笑,輕鬆的答道:“幫沈萍還完債,你哥我也得瀟灑瀟灑了,從小到大我就沒走出過東三省,明年夏天我打算去海邊旅旅遊,去一趟西沙群島,看看最南邊的天涯戰士。再回一趟老家,看看能不能把我媽接過來,我都和她提過好幾次了,可人老了就故土難離,總是舍不了舊人舊地。對了,她老人家一直在催我結婚,我年紀也大了,也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了,以前因為要幫沈萍度過難關,便不敢相看怕耽誤了人家女孩兒,如今無債一身輕,這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對了,我抽屜裏還壓著不少姑娘的照片,見爺,哪天幫忙長個眼,給哥選選?”

啪,秦見的筷子不知怎的掉到了地上,少年彎腰去拾,卻久久沒有起身。

廉價的木質筷子被握出了弧度,乳白色的表麵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秦見的口中充斥著血液的鐵鏽味兒,他用力逼回眼中的淚水,麵色蒼白的直起身子望向宋城南。

“好啊,我幫你選。”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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