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舊事

“宋城南,你什麽時候談對象?”

張毅也這樣問過他。記得當時他將大紅的喜帖仍在宋城南麵前,從兜裏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撒在桌子上:“哥們下個月18日結婚,你記得把禮金準備好。”

宋城南翻開喜帖,看到上麵的名字有些詫異:“趙葉葉?我記得你女朋友姓李吧?”

張毅的眼皮似乎蹦了一下,他坐在宋城南的對麵,拾起顆糖包開糖紙放進嘴裏:“那都是哪百年的老黃曆了,我和趙葉葉在一起挺久了。”

“久到我都沒見過?”宋城南抽出根煙連同火機一同扔給張毅,“你不是挺喜歡李蓉的嗎?還和我說終於找到了心動的感覺。”

張毅將嘴裏的糖塊嚼得嘎嘣響,壓根不管劃不劃嗓子眼就咽了下去,他急急點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近乎自嘲的說道:“心動算個屁,咱們這樣的孬種慫貨找個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就得了,別妄想其他的。”

他似乎在說服自己:“咱們村子上祖祖輩輩的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也沒看誰少塊肉。”

兩個人話盡於此,張毅沒再說,宋城南也沒再問,成年男人的世界沒有那麽多順遂如意。

“你什麽時候處對象?”張毅往廢報紙上磕磕煙灰,“宋主任,總這麽寡著,你那東西還好使嗎?”

宋城南踹了一腳對麵人的椅子,翻起眼皮剮了張毅一眼。

宋主任今年27歲,放之四海都是妥妥的大齡未婚男青年。

若說他條件差,他相貌英俊、工作穩定、性格豪爽、為人熱情;若說他條件好,他又沒房沒車沒存款。

雖然“三無”人員的巨大牌子明晃晃的頂在頭上,但在新發鎮這塊“辛苦人”聚居的地界兒,宋城南依然是塊搶手的香餑餑。

無論外貌還是性格,宋城南都符合中國家庭“頂梁柱”的設定,同樣符合新發鎮絕大多數適婚女性的擇偶標準。

更何況,宋主任還長得帥。

因而到任新發鎮後,宋城南桃花不斷。

有人暗送秋波,有人坦露心跡,更多的是經人介紹。宋城南辦公室的抽屜中壓著一摞姑娘的照片,環肥燕瘦、各有千秋。

閑暇無事時,避著他人目光宋城南偶爾也會翻弄翻弄這些照片,看到合眼緣的便做賊似的多瞅兩眼,可僅僅也就是多瞅幾眼,轉頭他就將照片再次壓到厚重的文件下麵。

宋城南不是柳下惠,二十六七歲血氣方剛的年紀也不是不想考慮個人問題。可他身上背著人情債,背著沈萍半輩子的苦難。

一年多來,他絕大部分工資都幫女人還了債,如今還剩下十萬元錢的欠條沒有收回。宋城南算了算,自己手緊一點,三年便可以清賬。

三年,也不算長。因而男人毫無美感的掐了所有桃花,將“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演繹得淋漓盡致。

“幫人也要有個限度,雖然你姐當年確實犧牲挺大的,但你也不至於為了替她還債連對象都不處吧?”張毅將煙蒂按滅在報紙上,淡淡的焦糊味兒飄散開來。

宋城南清淺的笑了一下:“你覺得哪個姑娘會願意和我一起縮衣緊食,將省下的錢都給旁人還債?”

張毅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兩個男人各懷心事,鼓弄了大半包煙,將屋子裏抽得像化不開的愁雲。驀地,張毅一拍大腿,匆忙摘了口中的煙說道:“你說我前幾天遇到誰了?”

“曲誌鵬!”

見宋城南依舊疑惑,張毅嘖了一聲:“柱子哥,記不記得?你姐嫁人的時候,他騎車跟著車隊跑了十多公裏!”

隨著一聲“柱子哥”,一直被宋城南有意回避,每每觸及便像按了快進鍵一樣草草而過的那段記憶驀地跳躍至眼前,自勿清晰起來。

那一年宋城南十五,沈萍十八,宋父患了腦瘤已經一年。

莊戶人近乎自給自足的安穩被生生打破,這個普通到甚至卑微的家庭因為疾病失去了最後的僅存的尊嚴。

宋父的病越來越嚴重,僅僅一年的時間已經不能自理必須臥床。宋父在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控製權後,被宋母和宋城南架著去過兩次醫院,得到的答案都是必須馬上手術,不然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去了兩次醫院,又離開了兩次,雖然宋父再無能力自己駕著驢車逃跑。手術費用對於這個以往隻夠溫飽的家庭來說可謂高得驚人。

宋城南不再上學,也不再在工地做苦力,賺得太少。他每天用皸裂的手指將一張張毛票捋得整齊,沾著口水反複的數來數去,可依舊杯水車薪。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沒用,第一次恥笑自己“好高騖遠”的夢想,他將書本摞成摞放進的工地的室外廁所,聽到工友如廁回來誇讚“好人好事”時,他的心像被曾經老師手中的藤條狠狠抽了,血肉模糊。

那段時間宋城南魔怔一般發瘋地找門路賺錢,後來他聽說有人夜裏去扒火車上的貨物,隻要不被抓,一晚上下來能賺好幾百。

這個數字太誘人了,以至於晚上他心神不寧踢碎了家裏還算值錢的物件——一隻印著喜鵲的暖水瓶。

保溫內膽鍍銀的碎片映著少年,宋城南蹲在地上看著自己一張張大的小的殘缺的扭曲的臉,忽然覺得在這操蛋的生活麵前妥協和放棄其實都不算什麽,尊嚴和夢想都是用錢堆起來的,他現在要不起,也沒法兒要。

當天晚上他就入了夥。悄悄的去悄悄的回,當晚的收獲是一身皮外傷和300元錢。

他開始向家人撒謊,大慌小慌,一個謊言衍生另一個謊言,有時連他自己都圓不上,可令他欣慰的是謊言與鈔票是等速增加的。

就在他差不多已經習慣了偷盜,接受了現在滿嘴謊言的自己,並開始沾沾自喜的時候,沈萍找來了。

月黑風高,火車拉著長長的鳴笛帶著有節奏的音律緩緩而來。宋城南戴上了手套,晃了晃腕子,又屈身再次係緊鞋帶。他蓄勢待發,隻等老大一個手勢便會飛身上前跟著火車急速奔跑,等待合適的機會靈巧地攀住車身躍上車廂,將運載的貨物一件一件的拋到車下。

可這回,作為團夥中的“後浪”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成功翻上火車,他的手攀在車身上,腿卻被突然冒出來的沈萍緊緊的抱著。女人隨著火車邊跑邊拉拽宋城南,即便火車壓在鐵軌上發出的聲音再大,少年也聽到了女人的哭嚎。

“下來!小南!求你了小南,下來!咱不偷,會被抓,小南下來!”

“姐!”女人跑得精疲力盡,忽然腳下一拌、身子一晃,跌倒在鐵軌旁的貓爪石上,火車經過帶起來的疾風將她的衣服和頭發吹得淩亂,她仍大聲地哭喊,即使一時站不起來,也用手扒著鐵軌向宋城南的方向慢慢地爬著。

宋城南很久沒看過這麽狼狽的沈萍了,不知是不是謹小慎微,女人向來都是輕聲細語的,即使是當初那個小叫花子一身汙濁地站在自家門口乞食,她也是安靜的。她訛上宋家一樣堅定的執拗的從不離開半步,又每天都看向村口的方向,目光遙遠又空洞,好像在等什麽人,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宋城南跳下火車,一路狂奔扶起沈萍,匆忙地檢查了她的傷勢。在團夥老大晦澀陰鷙的目光中,他扶著崴了腳一瘸一拐的女人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宋城南一路都在等著沈萍的責難,他難堪羞愧,又自覺理由充分,甚至生出了一種忍辱負重的委屈。

連說辭都想好了,可沈萍卻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她力氣似乎都用在剛才,魄力也消耗殆盡,此時的她又成了那個謹慎安靜的女人。

辯解的話在肚子裏存了大半個月,宋城南越發寢食難安的時候,傳來了沈萍訂婚的消息。

宋城南是震驚的,不光震驚於沈萍突如其來的婚訊,還驚訝於她的訂婚對象年紀輕輕便已經離了兩次婚。

沈萍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因為男方人品和名聲雙雙狼藉,所以出了村裏史無前例的五萬元的彩禮。

五萬元,正好是宋父手術所需的費用。

宋城南呆呆地坐了一天,憤怒、頹敗、傷感、自責,所有情緒在心中轉了三萬圈之後,他竟然發現自己懦弱的說不出反對的話。

沒能力反對,沒資格拒絕!

15歲的宋城南像個慫蛋一樣,隻能在沈萍出嫁當天抱著腦袋無聲流淚,他與宋母一樣在鑼鼓喧天的喜慶熱鬧中沒扯出半個笑來。

“小南,生活再難,也不能慫。”這是沈萍出嫁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宋城南一直記到現在。

人人都說他對秦見過於好了,那樣的狼崽子不知什麽時候便會反咬一口,付出太多不值當。可沒有人知道,有時宋城南看著秦見,就像透過扭曲的時空看著少年時的自己,站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任由人推一把或是拉一把,抗爭或是妥協,人間還是地獄,其實不在於站在危險處的人,而在於那些恰巧路過的人,如何伸出手。

宋城南想到了那個曆久彌新、廣為流傳的笑話。

自沈萍出嫁之後村裏就多了這麽一個笑話,宋城南也是在很久之後才通過他人之嘴知道的。那天村裏的柱子哥騎著自行車玩命似的追著送親的車隊,胎癟了、鞋丟了也瘋了似的追趕,直到拉著新娘子係著紅綢子的車子停了下來,沈萍穿著一身紅衣下車,她靜靜地看了一會肺都快炸了急速喘息的男人,然後撿起地上的碎石,麵無表情地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身上,毫不留情麵地罵了聲“滾”。

“柱子哥當初和你姐咋回事啊,他們是不是...談過?”張毅覷著宋城南的神色,問得小心翼翼。

宋城南從記憶深處費力地抽身回來,揉了揉疼得直蹦的太陽穴問道:“你咋見到柱子哥了?”

“說來也巧了,他領媳婦來城裏看病,打的就是我的車。”

宋城南皺眉:“說是什麽病了嗎?”

張毅神情略略凝重:“他媳婦臉色不太好,但柱子哥說不是什麽大病,就是挺遭禁錢的。”

宋城南輕輕點頭,再無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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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回家了,以後正常更新,周末停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