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幾件事

轉過年,天氣逐漸轉暖。

江河泡澤旁立起了“禁止踏行”的警示語,早歸的候鳥單腳站在凸起的冰棱上,做了第一位“違規者”。

這段時間發生了幾件事。

首先,秦鐵峰敲鐵管子的事兒被宋城南徹底解決了。

秦見家的窗子上貼上了六個鮮紅的大字:“夕陽紅托老所”。

與大部分村莊一樣,經濟欠發達的新發鎮中空巢老人也多,不少人嗅到了商機,順勢而為搞起了居家式養老。

“夕陽紅”租用秦見家的房子是宋城南牽的線兒,房租比市場價便宜三分之一,唯一的條件是給秦鐵峰留一張床位。

“夕陽紅”的老板是對夫妻,男的身形高大、形容潦草,頗有幾分“鍾馗”的氣質,女的生得一條橫眉,貼上胡子就可倒拔垂楊柳。兩人在秦鐵峰床前守了兩天,將束縛帶的用法翻了十八個花樣講給他聽。秦鐵峰雖然中風但未傻透,覷著束縛帶交出了鐵棒子,往**一躺認命地做起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病患。

“夕陽紅”開業這天秦見蹲在距離自家門口十步遠的地方問宋城南:“我聽別人說托老所有虐待老人的,他們不會虐待秦鐵峰吧?”

“鍾馗”和“魯智深”是黃土胚子中孕育出來的地地道道的鄉下人,卻不知聽了誰的鼓動開業時搞了個低配版的剪彩儀式。宋城南作為他們唯一能說得上話的領導,被請到了現場出任剪彩嘉賓。

他忙活了一上午,嗓子幹得火辣辣的,如今手中還握著生了鏽的剪刀,他用剪刀指指自己的屋子:“你就住在對麵,每天都可以過去‘例行檢查’,有什麽可擔心的?”男人也蹲了下來,歪著頭笑,“你以前不是說恨不得他早點翹辮子嗎?怎麽,現在改主意了?”

“誰說我...擔心他?他是死是活,與我..無關。”男孩兒避開宋城南的目光,迅速轉移話題,“什麽時候給我買床?佬子不想和你睡一起了。”

房子租出去了,秦見無家可歸。宋城南早就想好了解決辦法,將自己的房子分出了一個房間給他。知道男孩兒的狗脾氣,他率先提出收取租金,按照市場價格打了對折,並霸道的表態“住就別囉嗦,不住就滾蛋”。

狗崽子忽然覺得不知從何時開始,宋城南已經潛移默化地掌控了自己的生活,但怪就怪在自己偏偏不想抗爭,甚至有些享受這種被支配的感覺。但他慣會裝樣子,沉著臉耷拉著眼皮,滿臉不爽地拎著自己為數不多的生活用品搬進了隔壁房間。

兩個人住在一起第一個麵臨的問題就是:隻有一張床。

原戶主是位獨居女人,現租戶是位單身青年,一張單人床便可安枕而眠,直到秦見搬了進來。

宋城南沒當大事,男孩瘦的像條細狗,睡覺也老實,把著床沿睡得像條筆直的線段。

他覺得無所謂,秦見卻如臨大敵。他獨性慣了,已經習慣了冷寂的房間,入耳的聲音不是秦鐵峰醉酒後的叫罵,便是撕裂耳膜的鐵管敲打聲。他從未將這裏當成“家”,無非就是一個存宿的地方,偶爾看到一臉風霜、滿身疲憊的流浪漢,秦見會想:他隻是比他們多了一個用四麵牆圍起來的牢籠。

因而當房間裏多了溫柔的人,**多了溫熱的體溫,秦見...怕了。

像是離群索居的人失去了語言功能,秦見畏手畏腳不知如何自處,即便他從不承認是怕自己不討喜的性子惹了宋城南厭煩,也改不了每次說話做事之前的再三思量。

入了夜,宋城南用腳踢了踢被子,側過身子看向躺的筆直如鬆的秦見:“睡了?以前覺得你話少,可沒想到這麽少,部隊如果都是你這麽少言寡語的孩子,也不用我晚上一遍一遍的尋寢了。”

秦見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一眼穿著深綠色軍裝半袖,曲肘枕著胳臂的宋城南,尋思了半天也沒想好要說點什麽。嗆人時伶牙俐齒的男孩兒如今像缺了半條舌頭,廢了半天勁兒就蹦出一句:“話少不好嗎?”

出口便後悔了,感覺還是在嗆聲。

果然宋城南笑了起來,他用力在男孩兒頭上擼了一把:“好,見爺哪有不好的地方,睡覺都對自己軍事化管理,放鬆點,我又不吃小孩。”

“小孩個屁,佬子15了!”下意識的回懟,話音未落悔意再起,秦見“嘖”了一聲,徹底放棄偽裝溫良,自暴自棄的惱道,“睡覺,廢話真多。”

宋城南低低的笑聲帶著溫熱的氣息傳了過來,燙的秦見一陣頭皮發麻,他迅速用被子蒙上頭,悶著聲音說道:“往裏點,擠死了,明天...就買床。”

......

除夕夜的二踢腳未能趨吉避凶,秦見又成了窮光蛋。這是第二件事。

這些日子在火車站拉人頭收入頗豐,加之從前的微薄存款,秦見的鐵匣子擠得滿滿當當。

被叫了七八年的雜種,如今拿錢換一張輕飄飄的檢驗單就能從當年欲望橫流的糜爛中找到自己一直渴求的真相。秦見以為自己會高興,可,為什麽他將錢數了一遍,累加起來的數字卻像巨石一樣一塊一塊在自己心頭加碼,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最終還是抽出了那張照片,壓在盒子的最低下。

照片已經泛黃,還有兩道深深的折痕。一道是秦鐵峰打他最凶的時候折的,當時的秦見哪怕看到男人的一點發絲都會下意識的發抖。一道是對女人恨到極點時折的,他永遠忘不了女人遞來零食和玩具時躲避的眼神和她離開時聲如蚊呐的那句“以後要是沒有什麽急事,就少來找我吧。”

秦見有時候覺得自己挺沒種的,就如即便當時委屈和恨意滔天,最終他也沒舍得將男人或女人從照片中剪去,隻是用一道深深的折痕記錄了那個九歲男孩兒的所有痛苦。

秦見輕撫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笑靨如花、溫溫婉婉,男人帶著墨鏡看不清表情,但他牽著男孩兒的手寬大有力,秦見甚至直到現在還記得那份沉甸甸的安穩。

目光落在照片裏的男孩身上,大概六七歲的樣子,即便像素模糊也能看出唇紅齒白,細挑的眼睛還沒有壓著冷意與戒備,帶著濃濃的笑意從照片中看了過來。

心頭的血痂再一次被撥開,最深的恐懼張牙舞爪而來。秦見捏著照片在秦鐵峰床前坐了半個下午,他以為他早已經不在乎誰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了,他的所為隻不過是求得一個真相而已。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一遍又一遍的用目光檢索秦鐵峰,期待在他臉上找到與自己麵貌的共通處,哪怕隻有一點點。

直到五大三粗的“魯智深”遞給他手機,告訴他宋主任有急事找他。

秦見接過話,男人的口氣有點急:“秦見,你有個妹妹?叫林曉曉?”

男孩兒一怔,隨即答道:“是,怎麽了?”

那邊沉默一瞬才道:“剛才有個自稱她姑姑的人打電話到社區,說你妹妹被鞭炮炸傷了。”

......

鐵盒子被掏空的時候,秦見覺得這可能就是他的命,永遠背著雜種的身份。

曉曉被煙花炸傷了右手。

因為沒爹沒媽沒人撐腰,曉曉經常受到巷子裏其他孩子的欺負。

正月十五那天,巷子裏的孩子輪流點煙花“練膽”,輪到曉曉時,頑劣的男孩換了加了“料”的煙花,五六種火藥的混合物遇到明火砰然炸裂,火星子灼傷了曉曉手上的皮膚,又因事後沒有及時送醫發生了感染。

“我給她擦了藥的,問她也說不疼了,誰知道又嚴重了。”曉曉的姑姑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條椅子上抱怨,“我賺點錢容易嗎?到醫院來動輒就要幾百幾千的,我們生病都是扛幾天就好了,就這孩子嬌貴,被火烤了一下皮膚就成了這樣,真是要了命了。”

秦見靠在走廊的牆壁上單手扶著點滴架子,城中村附近的醫院處置室不過幾個平方的麵積,橫豎擠了很多打點滴的患者,他們隻能在流竄著冷風的走廊上找了一個位置。

曉曉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怯怯地拉著秦見的衣角,秦見輕輕地拍了兩下,低聲說道:“沒事,哥有錢,費用都交完了。”

“呦,發達了?”女人尋聲而上,“要不,你把曉曉接到你那去吧,你媽還有兩年就出來了,出來看到你們兄妹其樂融融的生活在一起多好啊。”

秦見感到抓著自己衣襟的手緊了幾分,他略略沉默,不想傷了曉曉,可胸中的怒意怎麽壓也壓不住,他翻起眸子直直地望向女人:“讓我將曉曉領回去,你就不怕秦鐵峰會對她不利?”

“他不是中風了嗎?”女人不以為意,“把他關起來不就行了。”

言罷,她似乎想到了什麽,眼中閃過駭人的光芒,“要是過幾年他死了,那房子不就是你們兄妹的了嗎?到時候你媽出獄了,曉曉的爸爸再回來,你們一家人不是可以團圓了嗎?”

秦見的戾氣在五髒六腑橫衝直撞,他用舌頭磨了磨牙齒,眯起眼睛,像複仇的頭狼一樣盯住敵人的脖頸:“團圓?你是指你弟弟林生破壞了別人家庭之後的團圓?還是騙白荷為他頂包入獄之後的團圓?亦或將親生女兒狠心扔下自己跑路的團圓?”

女人被嗆得一哽,她扁了扁嘴翻了個白眼:“你媽當年是心甘情願跟著林生的,給他頂罪也是毫無怨言的,怎麽到你嘴裏都成了我弟弟的錯了?”

她哼了一聲輕嗤:“你是誰的種還不一定呢,姓林還是姓秦可不好說,怎麽還護上秦鐵峰那個老王八了呢?”

“你他媽再說一遍!”秦見立起眼睛凶獸一般地衝了過去,嚇得女人連滾帶爬的從椅子的一頭退到了另一頭。

“...你...你急什麽?看看把曉曉嚇的。”女人連忙用曉曉做擋箭牌。

“...曉曉”秦見回頭一看,女孩兒瘦削的身子縮在了椅子深處,下頜緊緊地貼著胸口,垂著頭不知哭了沒有。

秦見深吸了一口氣,換掉了臉上猙獰的表情,蹲在曉曉麵前低聲說道:“曉曉別怕,哥哥...哥哥我...”

女孩兒緩緩抬起頭,紅著眼睛輕輕問道:“哥哥是不願意和曉曉一起生活嗎?也不願意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嗎?”

秦見看著座椅中蜷縮著小小一團,不由得想到兩年前初見女孩兒時她的樣子。

第一次見麵是出於難言出口的——妒忌。

兩年前,林生的生意出了問題,他在賬目上作假被人舉報到稅務局。因為涉嫌侵占國有資產,公司的法人被依法起訴。而直到這個時刻大家才知道,林生公司營業執照上法人一欄白紙黑字寫的竟然是白荷,一個連初中都沒念完的女人。

一係列司法程序走完,白荷被判入獄服刑四年。

宣判那天,秦見不知自己為什麽要去法院。庭審現場不允許未成年進入,他就蹲在門口,每當有人走動就伸長脖子往裏看一眼,卻始終沒看見旁人口中的“婊子”,律師嘴裏的“傻子”。

不是什麽疑難案件,庭審隻在宣判前休會了十五分鍾。秦見蹲在不起眼的角落,聽到了兩個西裝革履的律師,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罵女人“傻子”。

“明顯就是讓她男人給坑了,把罪名都推到她的腦袋上。我給過她申辯的機會,可那女人不知喝了她男人多少迷魂湯,咬緊牙關不吐口,就是個傻子。”

“長得還不錯,可那又有什麽用?在監獄裏待幾年,鮮花也變成老黃瓜了,再出來,她那個男人還能要她我倒立走路。”

煙蒂按在垃圾桶上,殘餘的煙霧熏得秦見眼睛生疼。

沒一會兒,法庭大門開啟,女人被兩個女警壓了出來,她帶著手銬,目中空洞,腳步虛浮,由秦見身邊而過,並未看到自己的兒子。

“媽!”

秦見好幾年沒這麽叫過女人了,即便她以前也來看他,給他偷偷留錢,但“媽媽”這個字眼像是隨著那年女人轉身離開,被剔除出了男孩兒的人生字典。

可此時,秦見心中像是有一股壓不住的悲慟,促使著他下意識的就喊了出來:“媽。”

“曉曉!”

女人忽然回身,像回光返照一般,空洞的眸子亮了起來,她目光四處尋找,最終驚訝且失望地落在了秦見身上。

“...見見?”女人迅速轉身將手銬藏了起來,扭著頭說,“你怎麽來了,快回去。”

其實少年的聲音和稚嫩的童音相差甚遠,聽錯的幾率不大。但可能是那聲“媽媽”觸發了女人思念幼女的神經,下意識的便回了一聲“曉曉”。

女人被帶走了,那是秦見最後一次見她,也是他最後一次喊“媽”。

輾轉幾個夜晚,秦見還是尋去了城中村,他知道那個叫“曉曉”的女孩被林生寄存在久居這裏的姐姐家。

他對自己的這份嫉妒嗤之以鼻,卻阻止不了雙腿在破敗的房舍間四處遊走,直到遇到那個小小的、軟軟的、肮髒的、怯懦的,長著和女人一樣的笑眼卻垂著淚的,叫做“林曉曉”的女孩。

從此女孩兒有個“哥哥”,秦見有了家人。

醫院中,秦見咬著腮幫子中的軟肉逼迫自己軟下聲來,他蹲在女孩麵前與她平視:“曉曉的爸爸媽媽不是哥哥的爸爸媽媽,但曉曉永遠是哥哥的妹妹。”他將女孩兒掛在睫上的淚珠擦掉,覆在她的耳邊低聲說道,“曉曉乖乖的,再等哥哥一年,哥哥存了錢就把你接走,我們生活在一起,誰也不要好不好?”

“好!”女孩重重的點頭,伸出沒受傷的手,“哥哥不能騙人,要拉鉤。”

“好,拉鉤!”

......

最近,還發生了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秦見開學直升了初二。

男孩兒曾休學兩年,因而以15歲的“高齡”還霸占著小學雞的名額。休學的原因不難猜,喝酒成癮的秦鐵峰醉後隻做兩件事,發瘋似的找秦見和發瘋似的打秦見。男孩兒為了躲他常常流浪在外,無奈休學了兩年。

今年,按照新出台的教育政策,就學人數不達標的村鎮學校將進行就近精簡合並,因而生源不豐的新發鎮中學為了不被“削藩”瘋狂斂人,連秦見這種“高齡”生源也不放過,統一組織做了摸底測評,成績不錯的直接按年紀升入了中學。

秦見離開小學那天,方斐和劉祥都掉了幾滴貓尿。三個人偷買了幾瓶啤酒在秘密基地指天誓心:一日兄弟、終身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兩個小學雞的聲音震耳欲聾,秦見一臉無奈,偷偷翻了個白眼後,酒瓶子一撞,大喝一聲:“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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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了,散花!!!

今天這篇幅夠意思吧,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