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蛋炒飯

宋城南挑眉,忽然心裏就帶了些火氣,他一把揪住男孩兒的脖領子往屋子裏一扔,隨即走了進來,啪的一聲摔上了門。

麵對一臉驚怒的秦見,男人隨意的說道:“把你齜著的牙收起來,我就看看你爸到底怎麽回事。”

秦見實在沒想到當過兵又是社區主任的宋城南能這般無賴,強忍著去角落拿棍子的衝動說道:“宋主任,私闖民宅犯法你知道嗎?”

進了屋又聞到了那股尿騷味,宋城南向裏屋張望,隨口敷衍:“知道,我來入戶走訪,談不上違法。”

他在男孩兒頭上擼狗似的胡擼了一把:“你去暖暖,我和你爸聊聊。”

說罷,就走過去推開了那扇漆著黃色油漆的門。

秦見望著男人的背影欲言又止。談與不談都是沒有結果,就隨他去吧。他在強大又無賴的社區主任麵前,最後隻能像被侵犯了領地的幼獸一樣忍氣吞聲。

屋裏沒開燈,窗簾又拉著,僅有一絲雪色從縫隙中透了進來,在陰暗的牆麵上破出一道驚悚的亮色。

宋城南依照自己家的格局往牆上摸去,摸到壁火一按,燈光卻沒如期而至。

屋子裏的燈顯然已經壞了。

正在宋城南想詢問秦見有沒有其他光源的時候,啪,一聲輕響,屋子中的一個角落忽然亮起一團光。因為太過突然,讓已經適應了黑暗的宋城南好半晌才看清坐在光亮中的男人。

這是一幅有些詭異的畫麵。紅色的台燈杆兒上僅頂著一個瓦絲燈泡,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用木訥且沒有溫度的目光盯著宋城南。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對麵牆上,影子又細又長,蓬亂的頭發,比例失調的脖子,看起來如同猙獰的鬼影。男人的手裏握著半截鐵棍,青筋泛起的手背說明這個看似木訥的男人正在緊張。

宋城南輕咳了一聲,盡量讓聲音顯得輕柔:“秦鐵峰先生是嗎?我是新發社區新上任的社區主任,我姓宋,你可以叫我小宋。”

他慢慢往前走,騷味更加衝鼻子。眼眸向下一撇,靠著床邊放了兩三個盛著土的破花盆,味道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直到他近了,坐在**的秦鐵峰才明顯的畏懼了一下,往床裏蹭了蹭身子,口齒不清的問了句:“...誰?”

“我是社區主任,代表社區來看看你,不知你在生活上還有什麽需要?”宋城南微微彎下身子,麵帶微笑的說道。

秦鐵峰享受低保及殘疾人待遇,秦見也跟著享受低保安置,各項學雜費用全免,學校還免費提供中午一餐。

不僅如此,每逢年節社區都會送米送油,並為他們適當的減免了一些費用,以此減輕整個家庭的開支。

但畢竟這家裏隻有一小一殘,zf的救濟不能麵麵俱到。

“...酒...要酒。”

宋城南似乎在呆滯的男人眼中看到了一絲神采,他又低下一點身子,問道:“什麽?要什麽?”

“酒!”男人似乎用盡全力,在宋城南耳邊嘶叫。

即便口齒不清,這回也聽清楚了,宋城南起身皺眉,淡淡的說道:“以你現在的健康情況是不能喝酒的。”

男人眼中的神采頓時暗淡,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憤怒:“酒...喝酒,不喝酒就敲管子!”

他揚起攥緊的鐵棍,重重的往暖氣管線上敲了一下,嘴唇翕動了半天,才嘶叫出聲:“酒...我要酒!喝酒!要喝酒!”

隨著他激動的情緒,頻密的敲擊聲越發刺耳,比在隔壁聽時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宋城南眉間的川字紋高高隆起,他做了一個停的手勢,大聲說道:“秦先生別敲了,這樣很擾民!秦鐵峰,別敲了!”

可男人似乎陷入某種亢奮激烈的情緒中,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快,用的勁兒也越來越大!

“夠了!”一聲厲喝。

男孩兒拿著鍋鏟出現在門口,他用力敲了一下門,像是一下子按下了秦鐵峰的暫停鍵。

閉上了嘴的秦鐵峰目光躲閃,慢慢的將手中鐵棍藏到了被子中。

“你就是這麽談的?”男孩兒看著宋城南冷冷的說道,他用鍋鏟指指大門,“慢走不送。”

宋城南出了秦鐵峰的房間就聞到一股飯香味,他向大門看了一眼,反身卻走向了廚房。

靠著門框,他往鍋裏瞅瞅:“蛋炒飯?聞著挺香。”

男孩兒沒理他,隻是用鍋鏟狠狠剁了兩下鍋底。

宋城南笑開了,無奈的說道:“你可別敲敲打打了,我現在一聽這聲兒就牙根打顫。”

“那就離開這裏。”男孩兒冷言冷語。

“你以為我進來找你爸談話是為了我自己?這棟房的居民都不知告到社區多少次了,你爸總這樣不是個事兒。”

男孩兒嗤笑一聲:“社區?警察都出警多少次了,有用嗎?熬著吧,等他死了,就消停了。”

宋城南“嘖”了一聲,伸手在男孩兒腦袋上輕拍了一下:“小孩兒長得白白淨淨的,怎麽說話這麽難聽。”

“你爸敲管子是為了啥啊?要喝酒?”

男孩兒翻了兩下鏟子,漫不經心的說道:“多時是為了想喝酒,也有時是餓了。”

放下鏟子,關火,男孩兒盛了兩大碗飯,一轉身就見高大的男人堵在廚房門口:“宋主任是找不到大門需要我送您嗎?”

“不需要。”男人微笑,眼睛越過男孩兒往鍋裏看了一眼,“鍋裏還剩不少呢,你們爺倆能吃完嗎?”

那是秦見和秦鐵峰明早的早飯,如果飯有多,他向來一次做出來,明早隻需一熱,省事。

“宋主任,您這是操心操大發了吧,都要管到人家飯鍋裏來了?”

“不是,”宋城南側開身子讓出通道,“我是說沒想到你這小孩兒手藝還不錯,要是有多,給我也來一碗。”

秦見不可置信的瞪圓眼睛,確認似的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我說給我來一碗。”社區主任大言不慚,“別小氣吧啦的,男孩子敞亮點。”

宋城南西裏呼嚕坐在秦見身邊扒飯的時候,秦見的腦子是漿糊的。再接受了詭異的氛圍之後,竟有種類似幸福的感覺慢慢爬上了他的心頭。

這個家裏多久沒人同他這樣並肩坐著吃飯了?多久沒人在吃飯的時候在他耳邊絮絮叨叨的說話了?那些類似於關心的話順著耳朵流進身體,在秦見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遊走了一遍,然後一個字不差的記到了心裏。

自從那些花盆中的翠意慢慢枯萎,這個家就冷了下來。冷鍋冷灶,人心更冷。秦見覺得冷得這樣久,自己已經不在意了,沒想到隻是吃飯時旁邊坐了個絮叨的人,他的心就像北方三月的江麵,雖然依舊冰封,卻已暗流澎湃。

男人吃飯很快,一大碗飯沒用多久就見了碗底,眼見著就要撂筷子。忽然,秦見覺得有些舍不得,像是寒夜中貪戀那點餘溫,費力的用木枝去挑燃盡的篝火,期待哪點火星子再勾起一簇火苗。

“你還吃嗎?...我吃不下了,要不給你?”

男孩兒垂著頭,說這話時差點咬到舌頭,尋了個這麽拙劣的理由,連他自己都震驚到了。

殘羹冷炙,卻問人家要不要吃?實在是無禮又厚臉皮,再說兩人關係哪有這般親密,剛剛還黑著臉恨不得將人踢出門去,轉眼就問人家吃不吃自己剩飯?

豈有此理?

秦見窘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白皙的臉上暈出兩朵紅雲。

宋城南也是一怔,他挑了半條眉毛看著一臉窘像的秦見覺得稀奇。這小破孩兒自打與自己認識就坑他騙他,無視他抗拒他,見到他恨不得掉頭就走,剛剛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隻因自己硬留下來蹭了這頓飯。

現在,這是唱哪出啊?

不過男孩兒竟然臉紅了?秦見這狼崽子牙太利、脾氣太凶,如今這副垂耳兔羞怯的做派倒是新鮮有趣極了。

“吃不完了?完蛋,不吃得多點怎麽長個子?”

男孩兒惱羞成怒,破罐子破摔:“你到底吃不吃?”

“吃啊,別浪費。” 男人將自己的碗推過去,“還別說你這蛋炒飯的手藝真不錯,和誰學的徒?你也往飯店拉過羊?”

男孩兒驀地覺得自己剛才那點情緒有點矯情,這麽一個愛管閑事又愛訓人的事媽,哪點讓自己感覺到幸福了?

“吃不吃,不吃門在那邊。”

“吃吃吃,個子不長光長脾氣。”男人嬉皮笑臉的將男孩兒碗裏的飯盛了過來,拿起筷子就扒了一大口,邊吃邊含混的問道,“李峰他們後來找沒找過你麻煩?”

男孩兒的表情瞬間變得有點怪異,介於冷硬和柔軟之間。

那日男人多管閑事,眾目睽睽之下冒充自己“家長”,還在人前給自己定了個侄子的身份。說一點不氣是假,但也就隻有一點點而起。

秦見已經習慣了靠自己,遇到再難的事也得自己扛。經得事多了,這些年他已經學會不與人打嘴上官司,但那天還是被黃毛用語言激怒了。

既然動了手,就不能怕,年紀小、個子矮,若非再沒點狠勁,就隻能被別人踩在腳下摩擦,這是秦見多年摸索出來的經驗。

可就在自己不顧後果的要給黃毛致命一擊的時候,宋城南忽然出現,生生的受了那一棍,然後站在自己前麵為自己出頭,幾個回合便逼得酒糟鼻與黃毛不得發作,隻能灰溜溜的落跑。

秦見當時大部分的時間是垂著頭的,因為他怕一抬頭自己的目光就會膠在宋城南身上。高大健壯、氣度從容,強勢卻又謙和,無賴卻又守禮,符合他對強者的所有想象,符合一個男孩兒對“成熟”的所有期待。

這樣一個人站在自己麵前擋下了所有惡意,解決了所有麻煩,久違的,秦見生出了一點軟弱,堅如鐵壁的保護容易催生軟弱。

那晚秦見失眠了,他逼著自己生氣,逼著自己抱怨,可到最後竟是一陣眼熱,十四歲的男孩兒,獨自覓食的幼獸,那晚將被子拉過頭頂,悶聲悶氣的罵了聲“傻逼”。

此時,宋城南已經將碗裏的飯再一次扒完,腹中充實便犯了煙癮,可他還沒忘記小崽子將他自己喻為祖國的花朵的事,因而隻將香煙放在鼻子下嗅了又嗅。

“問你話呢,他們找沒找你麻煩?我可和你重申一遍,一定不能再與他們搭夥行騙,若是事發,在你檔案上記上一筆,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懂不懂?”

秦見與他別扭慣了,即便心裏鬆動,也做不出感激受教的表情。加之覺得自己現在這樣子娘們唧唧的,麵上就又冷了幾分:“他們沒再找我麻煩。你煩不煩?這麽愛說教,自己生一個兒子管教,捋什麽別人家的秧,閑的。”

男人被懟也不生氣,手裏一下一下捏著香煙,笑道:“你這根不知好歹的秧子我捋定了,還不信捋不直你。”

說罷看看表男人站起身來:“我走了,你爸敲管子這事得解決,容我想想辦法。”

他夾著未點的香煙幾步就晃**到了門口,手都放在門把手上了卻又轉身看向秦見,剛剛還閑散輕鬆的表情轉為鄭重:“男人年少時吃一點苦沒什麽,反而可能還是好事。即便不能苦中作樂,那也別因為生活艱辛兒走錯了路。隻要挺過來,終究有一天你會感謝你經曆的所有苦難的。秦見,你很聰明,相信你明白我在說什麽。”

男人走了,關門的餘音還未消。

男孩兒看著破舊茶幾上放著的兩個空碗,將頭深深地埋入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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