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隨著他們推開門,嘈雜的早讀聲停滯了一瞬間。但大多數人隻是抬頭看看他們,又繼續低頭背單詞或古文。
左耳朵是“abandon”,右耳朵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黑板旁掛著日曆牌。
2012年12月19日,周三。
金語語驚呼一聲。
教室前方有紅色的卡紙拚成一串字:距離高考還有170天。
h高每年都在距離高考三百天時就掛上倒計時。
金語語當年是班級裏的生活委員,專門負責這種零碎小事。這個板子,是她和羅鬱一點點拚好的。
何美娜站在史沉身後,言早看見她眼中飛速掠過很多種感情。
從憤怒、故作鎮定到恐懼,最終變化成不可置信的迷惘。
而她身上發生的變化也不僅僅是神色。
在陽光照射的瞬間,他們都閉上了眼睛。
睜開眼睛時,何美娜臉上精美得體的妝變得眼線橫飛,黑色大波浪發尾變成栗色,甚至臉上不易察覺的細紋也消失。
言早低頭看自己,她衝鋒衣下的高領毛衣和牛仔褲不見了,換成h高黑白色的校服。
環顧周圍,其他人都矮了一小截,平白無故回到舊年青春。
周滂臉上長出青春痘,眼鏡片薄了兩個度;羅鬱的雙眼皮變成單眼皮,鼻子塌下去,還多了層當年流行的齊劉海 他們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除了她。
言早凝視著門上反光的玻璃。 在八年後,它們被煙熏黑,可現在仍然光潔美好。
玻璃反射出她白的臉,粉的唇。
房姐說她長得像自己上高中的女兒。之前還做谘詢服務時,她也是靠這張年輕的臉和患者拉近距離。可惜。
她沒怎麽變過。所有人都被時間改變了,無論變好變壞,但她是一個固執的人,無論做什麽都幾年如一日不知疲倦。
當然,懺悔也是,或許她是這些人中唯一一個早就做好抉擇的人。
語文老師站在講台上,穿著當年新款的裙裝。
看著浩浩****進來的人,她有些生氣,“遲到了還不知道快點回座位。在這裏杵著幹什麽。”
她的語氣和當年一模一樣,但沒人敢回複她。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開始向前走,沒有對白,他們就在極度的衝擊中默默接受了未知的安排。
言早走在最後麵。
她看見有個“同學”趁著語文老師不注意,偷偷拍了史沉後背一巴掌,但史沉隻是如遭雷擊一般,沒敢跟對方對上眼神。
兩分鍾後,除了言早,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金語語坐在第一排,同桌是羅鬱,何美娜在第三排。
周滂在教室中央,剩下三個人都在右後方靠近後門。
言早想不起來自己坐在哪裏,但教室裏隻在角落剩下了一個靠窗的座位。
她遲疑地走向那,帶著點緊張觀察身邊“同學”的神情,終於安全抵達。
言早的前桌是個有些胖的男生,他要是直起身子,言早肯定就看不見黑板了。但好在他在趴著睡覺。
言早對他的後背有印象,所以這或許真的是自己的座位?
在她思考的時候,桌子被兩根手指敲響。
柏嚴主動跟她的前桌換了座位。
在他起身的時候,言早這才發現原來他不是在睡覺,而是伏在桌前發短信。
言早摸了摸自己外套的兜,隻摸到了那張卡片,手機不翼而飛。
雖然和他不算熟,但在這樣奇怪的情境下能和認識的人在一起,算是幸事一樁。
早讀完開始上語文課。
言早害怕中甚至有點期待。她高中時的記憶丟得差不多了,上次體悟高中生活還是患者口中的疼痛青春。
但這次體驗結果讓她大失所望,今天的上課內容隻是每個人發一遝古文常識要點,一邊背一邊講。
這次失敗的體驗還被拉長到了第二節 課,語文老師拖堂拖到了物理老師進教室。
班裏一個男生大喊:“怎麽這樣啊!”
物理老師投過去半根粉筆,男生漂亮地接住,引起班級裏哄堂大笑。
言早從抽屜裏找出物理課本,她的課本很幹淨,像是剛剛從教務處領的一樣。
h高每兩節課之間有四十五分鍾的大課間,是他們唯一可以放鬆的時刻。在高三這尤為珍貴。
班裏有人在做題,筆唰唰地劃在紙上。也有人在聽歌,有個女生用mp3小聲外放《那些年》,順便和朋友討論後天或許會到來的世界末日。
青春期的小孩,討論起未來理所當然地覺得一切充滿希望。
即使世界末日也不怕,先地震再海嘯,大不了所有人一起死好了。
言早覺得有點好笑,想跟她講,我經曆過了,世界末日是假的。沒有末日,隻有寫不完的作業和講不完的考卷。不過那天是我的生日,你沒辦法說“末日快樂”,倒可以祝我生日快樂。
一切簡直都像一場夢。
不是說現在,而是他們幾個在未來過的幾年,比起現在竟然更像是虛幻。
這裏所有的人和事都是鮮活的,他們還沒有 犯下那些錯誤。就連言早都快要相信他們隻是一起在外麵做了個夢,回到什麽都沒發生的現在。
外麵的陽光還是那麽耀眼,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言早倚著窗,閉上眼睛,雖然在進入這裏時她被淋濕的頭發就幹了,但她還是向往著溫暖。
這束光穿越了一億五千萬公裏,人們總是賦予它成長、溫馨、向上 很多很多正麵而美好的詞匯。
言早想,這裏仿佛沒有任何惡意,隻是單純帶他們回到過去,享受美好的時光。
漸漸地,她也快認同剛才的想法了。
回到過去,是多少人的夢想。這個念頭像是有魔力,引人沉迷和墮落。
突然,她心頭一顫。
在言早生活經驗帶來的認知中,生活中有兩種熱。
一種類似溫暖的陽光、冬日的火爐,帶來幸福,不會傷害她。
另一種好像手機充電充久了後燙手的溫度,它預謀灼傷她,或者爆炸,讓一切血肉淋漓。
而現在的陽光讓她感受到那種危險的怪異感。
隨著這種想法出現,陽光灑在臉上帶來的似乎也變成了刺痛。
言早拉上窗簾,坐回到座位。
不遠處,何美娜拉著人說話。
回到過去後,她的靈魂好像也跟著縮小變幼稚了。
她揚起一張淡粉色的紙,是她在抽屜中發現的情書。
羅鬱挽著金語語聽何美娜說話。在第一節 課的時候,她還會若有若無地遮擋自己的臉,但現在她又恢複了善解人意。
像是剛才被陽光照耀的言早一樣,她們臉上帶著雀躍,沉浸在此刻,仿佛自己真的是個高中生。
言早靜靜聽著她們說話,又四周看班級裏的其他人。
周滂坐在座位上沉思,於澤輝和史沉不知道去哪了。
前麵的柏嚴轉過頭。他沒變矮多少,依舊很好看。
“這裏沒有他的座位。”
這是他進來後與言早說的第一句話。他的臉上沒有恐懼,就像在陳述一個“今天早上吃了什麽”的事實。
言早覺得怪異感更嚴重了,她竟然在剛才差點忘記了“他”的存在。
她站起來,一把拉開窗簾。
a樓對著食堂和操場,在她這個角度剛好可以把一切盡收眼底。
樹葉黃了一半、掉了一半,操場上有脫了外套跑步的人,很多人步履匆匆,但這在校園中本是常態。
柏嚴也站起來,和言早一起向外看。
他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不算太親密,但還是讓言早的臉有些熱。
言早順著他的手看向太陽,剛才令她目眩神迷的溫馨在一瞬間消失了。
巨大的太陽占據了學校一半的天空,而在h高以外,隻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