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門的後麵,是什麽?

就像小時候會問的問題一樣:山的那邊是什麽?海的那方又是什麽?

山的那邊,還是山。

門後麵,還是一道虛掩的門。

厚重的鐵門閃出一道縫隙,好似有一個喑啞的聲音在邀請她。

言早扭過頭,看見熟悉的走廊,屬於h高的教學樓走廊。

她感覺自己手中的鑰匙在瞬間消失掉,化作絲絲縷縷的黑色融入夜色中。它們回到了它們該回的地方了

再也沒有遲疑,她推開了它。

“吱呀 ”一聲,回**在這個被所有人拋下的地方。

逆著冷銀色的月光,她看見了,她的他。

他還穿著那件單薄的白襯衫,言早發現,他的身上半明半暗,垂下的手指幾乎是透明的。

“我等待了太久,但我知道你能打開它。”想起一切、找到一切 而不是在幸福的、沒有真相的夢裏度過一生。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

言早覺得喉嚨中有一團什麽東西,讓她想哽咽。她抿起嘴唇,**了一下鼻子。

他的指尖,正有**流下來。

黑紅色,滴滴答答。

他渾然不在意地擦掉手上的**,對她笑。

言早卻哭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想要抱住他,即使他似乎隻是一個有那麽多秘密的陌生人。

他向她走來,僅僅是幾步遠,但言早覺得,他走過的每一步都讓這裏起著巨大的變化。而他在她眼中的形象也一變再變:同伴、可憐人、殺人犯、騙子、壞人,最終卻還是,同伴。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言早感到寒意瞬間從她指尖爬上脊背。

她睜大被淚水模糊的眼睛,透過半透明的軀體看見一地斷肢殘骸。隻是一個瞬息,那些屍體卻也消失了。

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冰冷的氣息落在她耳邊,帶著意味不明的笑:“ 謝謝你回來。”

言早痛苦地閉上眼,她等待最終的審判,等待死亡或者比死亡更深刻的東西,卻等來了一個吻。

又是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她在其中好像感受到了克製與珍惜。

言早睜開眼,而他帶著憐惜和溺愛,像是母親看著孩子,又像吝嗇鬼看著世界上最美麗的寶物。

看著言早清澈的眼睛,他拭掉她的眼淚。

茫然湧上言早的心,她喃喃:“對不起。”她感覺到他為了這瞬間應該付出了很多。

他卻打斷她,低聲說:“你知道,錯的人從來就不是你。”

他又握住了她的手,牢牢地。

這是言早經曆的最後一次循環。

他拉著她的手,告訴她不要抗拒,輕柔地投身進眼前的黑暗中。

她像陷入一場美夢。

籠罩在記憶湖麵上的薄霧被吹散,言早清晰地看見了河水的流向。

一陣光芒後,她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看見了站在講台上的自己。

她穿著運動短褲,彎下腰認真鞠躬。

陽光斜照進教室,一些人眼神明暗交雜,像是野獸。

她傻笑著下台,走向教室最後一排,卻在一句找不到主人的嗤笑中僵住臉。

她坐下,再起身後場景已經發生變化。

下課鈴響起,她向門外走去,長發紮成馬尾,在空中一翹一翹搖晃出漂亮的弧度。

一個人笑著經過過道,她眨眨眼睛,側過頭,卻被嚼過的口香糖摁在後腦勺上。

又是一陣哄笑。

“喀嚓”幾聲後,鏡子中的她紅著眼睛,視線卻一直聚焦在腳邊的頭發。

奶奶從廚房端出菜,問她怎麽周末回來成了短頭發。

她低頭盯著湯碗,聲音又小又細:“我想好好學習,打理頭發太麻煩了 ”

轉過身是言早見過的,夢魘一樣的快門聲。

言早攥緊柏嚴的手。

回到宿舍時,她看見東西都壞了。

書包中的課本不知道被誰扔掉,領回簇新的一套什麽筆記也沒有。

那之後,桌洞經常有罵她的紙條。

隨便展開一張,上麵寫著【你的照片很好看】,她又驚又懼,團團眼淚掉在紙條上,洇濕了字跡。又不敢丟,隻能隨便重新塞回桌洞裏。

踟躕著,終究沒有進入的心理谘詢室。

鼓起勇氣卻得到敷衍的電話。

麵對奶奶,她所選擇的言不由衷。

記憶的河不斷倒流。他們像是兩尾遊魚,遊曳於其中。

轉頭看向這個世界每一個角落,都是她。

段段回憶圍成一個圈,組成一個永遠無法跳出的莫比烏斯環。

可倏忽,所有回憶都定格,變成同個畫麵。

晴朗的藍天下,她垂首一笑。

言早的生日在十二月二十一日。

很多人都相信二零一二年的那天是世界的終結。

還不到十一月,學校門口雜貨店的蠟燭就被哄搶一空,包括言早的奶奶,也在言早周末回家時給她看,仿佛憑借這一把石蠟混合物,就能換來諾亞方舟的船票。

當然後來,所有人都知道這隻是一場荒誕的騙局,可奶奶家裏的蠟燭直到五年後也沒有用完。

它們被鎖在落滿灰塵的底層抽屜,永遠沒有盼來明天。

言早不知道後麵的故事,因為她還沒等到那年的世界末日,就走入了她的良夜。

沒有電影中的洪水肆虐或火山噴發,她靜靜躺在天台上,就能看著整個世界向她塌陷。

秋冬交替,葉子從樹冠落下,而多汁的果實也被砸得粉碎。

可她就像是隻跌了一跤,起身時覺得身體分外輕盈。

不想死啊。

後悔,她後悔了。

明明,還沒有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顫抖著,想撫摸自己臉頰,但手指穿過去了,她看著瘦小的身體被蓋上白布,四周拉起警戒線。

奶奶的眼淚、父母的自責,讓她的心又碎了一次。

她圍繞在父母身邊,卻碰不到他們。

她的眼淚滴落在奶奶臉上,卻被誤認為是十二月的雨。

如果無法接受,那就忘記吧。

於是她忘記了。

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自己的記憶,忘記了 自己已經死去。

那個冬天,與她有關的人紛紛轉學。

校門口,她站在一臉恐慌的金語語和羅鬱中間,是多出來的第七個影子。

幾雙手聚攏在一起,又像是觸電般分離。賭咒不要再回來。

她就站在他們身邊,聽著他們許下誓言,像她忘記一樣去忘記。

於是她的心也愈合了。

她以為自己又開始了新的生活,所謂的世界末日根本沒有來,騙子。

她跟著父母回到a市,看著他們互相仇恨到幾乎離婚,終究破碎著重歸舊好。

半年後,像一個普通的高中生一樣,她考上了大學。

她歡欣鼓舞地傻笑,要學心理學,向父母撒著嬌描述想象中的未來。

畢業後,她去當心理谘詢師,好不好?

她想幫助別人,不要像之前她知道的人一樣,那個她短暫借讀的學校中有一個可憐的、麵目難辨的影子,可是仔細想,卻想不起來了。

她自顧自地開心著,聽不到回應,看不到身邊隻有灰塵與黑暗。

順理成章,她度過了幸福又隱藏著孤獨的大學時光,參加工作,實現夢想,走向未來。

可離死去的地方越遠、時間越久,她的力量也會慢慢衰減。

她隻能拋棄些什麽。

她開始拋棄編織的記憶。

最先被拋棄的是她的父母。

畢業的第一年,他們有了新的孩子,不需要她在身邊擔憂,也能從此幸福地活下去。

他們第二個孩子出生的那天,她在記憶中消除了他們。

生和死是對等的。於是在她的故事中,她失去他們了。

然後是她的同學、老師、同事、路人

她的生活越來越簡單。

最後隻剩下房姐一個人,讓她能維持著過上兩點一線的正常生活。

她的執念、她的願望

卻讓過去的自己、一部分的自己,被永遠困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