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言早以為於澤輝在開玩笑。

她扁扁嘴想要表達這個笑話並不好玩,但還是決定用行動勝過言語,拉著他到窗邊,抬起手臂。

可是,目的地落空了。

言早看見,夾在兩棟樓中的那棟純白色小樓,不見了。

她的喉嚨像是被一雙隱形的手掐住,連呼吸都發緊。

那麽大的一個建築,怎麽可能消失?

可是事實就擺在他們眼前,承載著言早悸動或悲傷記憶的圖書館,隻是一大片磚與水泥混合砌製的地麵,仿佛就在她幻想著把它拉進現實的前一秒,就調皮地轟然倒塌。

言早陷入很多童話故事主角的境地:被人以為是個謊話連篇的小騙子或可憐至極的妄想症。

於澤輝的眼神也投射出如此。

他不相信她!

其實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

腦子裏出現了這個念頭,身邊的雲呀人呀教室呀都不見了。

喧鬧的下課時段,聲音交雜在一起吵著鬧著,隻有這個教學樓連廊的角落無人光臨。

言早,十五歲的言早,站在心理谘詢室的門口,躊躇著。

眼前像是結了一層白霜,可言早還是可以看見自己的兩根手指緩緩抬起,指節相互摩挲。

敲下去吧!

心底的一個聲音說。

可是 如果不相信我怎麽辦?

另一個聲音也適時出現。

忽略第二個聲音,她鼓起已經幹涸的內心最後一點勇氣,敲了下去。

等了許久,也沒有人來應門。

窄小的走廊經過幾個人,她看見了他們的臉,那些肆意的、年輕的臉。

他們臉上的喜悅令她膽戰心驚,於是她不再等待。

她像一陣風般跑過,險些和其中的一個撞個滿懷。

沒有道歉,她低頭閃身離開。

她離開了,言早卻終於回來,麵對於澤輝陌生的眼神,言早用力眨了眨眼。

這是誰的記憶?是“他”的,還是,她的?

言早從來沒有對這段經曆的印象,但剛才的情景卻也是實實在在的第一人稱。

而現在言早對麵的於澤輝,也仿佛大夢方醒,他指著言早,雙目圓瞪:“你 ”

言早卻一把推開了於澤輝,向樓下跑去,她也不相信。

但是她不相信的不是自己的記憶,而是眼前消失的圖書館。

她要親眼、親身,站在那片地上,確認。

下樓很輕鬆。

在接近那片空地時言早卻犯了難。

似乎有不知道隱藏在哪裏的導演指揮著調動時間軸,讓言早身邊的天色暗下去。

把她當作棋子、當作演員,也真的太不禮貌了!

像“他”一樣任性地操縱著時間,就算這個故事拍出來,也肯定是一部大爛片!

言早在內心詛咒。

揉揉眼睛,言早看見暗下去的不止是天色,還有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黑色怪物。

它們的嘴角掛著笑意。

我怎麽能知道!言早又揉揉眼睛,發現這次它們麵部不再是平滑一片。

它們有了五官。

更惡心的,它們一半是她的臉,另一半是柏嚴的臉。

看見那些似曾相識的臉,言早反而舒了一口氣,至少這可以證明柏嚴的出現並不是她恐懼之下的白日夢。

“我不怕你們。”她低聲道。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在說出這句話後,所有黑色怪物都向後退了半步。

言早一直向前跑,黑色怪物們便追著她,直到把她包圍起來。

但它們並沒有傷害她,甚至不會碰到她。

俯瞰之下,就像是一滴水落進油中。

而言早站在剛才透過窗戶看見的地麵上,圖書館並沒有神奇般地再度出現。

她在原地打轉,卻又在下一個瞬間什麽都看不見了。

她在尋找黑暗,所以她一頭紮進黑暗中。

起初,世界是一片灰暗。

直到言早睜開眼睛,看見外麵被陰雲籠罩的月亮,獨自一個,和她一樣。

這次她等待許久,也沒有在身後或門外等來那個影子。

她來到羅鬱縱身躍下的那個窗子前,看到了不遠處的圖書館又悄然出現。

它門戶大開,向言早發出無聲的邀請。

它是真實存在的。

言早想。

因為在現實中它真實存在,所以2012年它消失了,如果按照這個想法走下去,留存在2012年的所有東西,就都是假的

“你要知道什麽是假的東西。”柏嚴的話似乎還在耳邊。

言早的腦子亂得像一團漿糊。

她的眼睛剛適應了教室中的光線,就被仿佛突然出現在門口地上的一個人型嚇到,她大著膽子湊近看,發現那是於澤輝。

是了,也就隻剩下他了。

言早費力地把俯趴在地上的於澤輝翻過來,意料之中地得知他仍有呼吸。

他神色平靜,呼吸和緩,似乎隻是在上一秒暈過去。

時間 時間究竟是怎麽流逝的?

她看向腕表,卻驚異地發現一直兢兢業業轉動的它停滯了。

硬質玻璃表麵不知道何時增添了幾抹擦痕,時針和分針組成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銳角,指向十點零五分。

十點零五分整。

在這寂靜的夜晚中,代替秒針噌噌轉動的聲音卻從門外響起。

“吱吱 ”

“哢呲哢呲 ”

聲音越來越大,從弱小的一團成長到驚濤駭浪般。

與之共同來臨的還有一陣腥臭味,它似乎包裹並穿透了言早的每個毛孔。

這次言早知道那是什麽味道。

小學時,班級組織春遊,一行孩子經過矮山後的荒草地,隊伍就亂了。十幾個人圍成一個圈,看著草地中一團模糊不清的東西。

言早被身後的小孩推著湊近圈子的中心,卻被地麵露出的一塊兒石頭絆倒,兩隻手猛得撐在那團東西前。

她的臉湊到它旁邊,睫毛扇動,看見了它,有 一截短短的尾巴。

言早還沒搞清那是一隻小貓還是小狗,就聞到了刺鼻的腥臭味。

她“哇”地一聲吐出來,和帶隊老師的尖叫聲一起。

那是屍體的味道,壞掉的、腐爛的屍體的味道。

但這次的屍體比那個小小的、可憐的動物大很多倍,味道也濃很多倍。

她打開門,慢慢走向辦公室。

言早與那惡心聲音的擴散逆向而行,走廊比平時更暗,她看不見地麵,隻能摸黑前進。

地麵有水,踩上去卻黏黏得。

在言早的手碰到那扇門時,巨大聲浪倏地停滯。

她被燙到般縮回了手,卻在外套口袋中摸到了冰冰涼涼的一柄鑰匙。

言早顫抖著拿出那把鑰匙,黑暗中,它卻亮晶晶的,潔淨無瑕。

騙子!

騙子。

他明明告訴過她:

黑色怪物,才不會開門呢

言早舉起鑰匙,順著不同的角度望去,光在金屬上流動。

她想起第二個晚上,這扇門前聽見的粗重呼吸聲。

還有尖銳的、仿佛指甲撓門的聲音。

而那一晚,現實中的金語語不見了

騙子!殺人犯!

他甚至可能,不是人類

第一眼就在言早腦子裏拉響的警報果然並不是無緣無故。

她、他們所有人,自始至終都被耍得團團轉!

但是為什麽,明明言早應該生氣、應該恐懼,她心裏一直湧動的情緒,卻不是這兩種。

她甚至,找不到詞語來形容現在的感覺。

被她認為是唯二的英雄的他、讓她難過又心悸的他,才是個大壞蛋。

但 如果他是個恐怖的殺人犯,那他們當年又何嚐不是呢。

一段回憶像毒蛇般攀上言早的脖頸,她想起遙遠幾次循環之前,他在她昏昏沉沉時問她,要如何對待他們。

她是怎麽回答的?

她托著臉,猶豫地、天真地說出最殘忍的話,讓他們承受自己做的事情。

於是金語語躺在盥洗池的髒汙中、周滂死在閃光燈下、史沉像當年對待別人一樣也受到了粗魯的撕扯

那她呢?

留給她的,又會是什麽?

“啪嗒”一聲,鑰匙掉到了地上。

言早緊緊撿起鑰匙,尖銳的邊緣紮進掌心,她卻一點兒沒覺得痛。

她不敢麵對這扇門後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