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的玩物
◎遺書◎
前往北非的行程敲定在後天, 盛淩薇抽空去到墓前,給熱娜放下濃密一捧月季花。起初盛長榮想把骨灰跟自己一道挪去新疆,盛淩薇生扛著一直不同意。父女兩個拉扯爭論許多回, 終於由盛長榮妥協。
盛長榮並不像以往一般頑固堅執,或許是心裏對她尚有幾分僅存的虧欠。
從前盛淩薇在海外不著家, 總想著等到事業末期, 回國好好修複和盛長榮的關係, 就可以長久地留在家中多多陪伴癱瘓的媽媽。如今她如願回了國, 熱娜卻不在了。墓地靜佇在北京城山水皆宜的郊外, 對盛淩薇而言,就好像一部分記憶碎片被妥帖安放,是她靈魂最寧靜的歸處。
熱娜從未提及過要葉落歸根。盛淩薇以此說服自己,不願承認挽留她的骨灰, 也是出於愛和私心。
這天亦是亞運會正式開幕前, 葉恩彌的最後一個休息日。他照舊趕來北京, 與她纏綿共度。盛淩薇遣助理小鹿將他接回公寓, 自己換下掃墓的裝束,在家打扮停當,帶他一道去見蔣睦西。
上次光臨木樨總店,是和沈恩知一起,挑選訂婚儀式的禮服裙。而今再度登門,陪伴她的已換成另一個人。
這是盛淩薇代言的品牌, 地麵宣傳早就開始投放, 盛淩薇看到外牆上的巨幅廣告, 她的臉在迷離光影中顯得妖冶、冷麗, 身上一襲黑色騎裝, 褲腳紮進硬直靴筒裏, 穩穩踩到啞光的金屬馬鐙之上。她傲然騎坐於馬背,姿態挺拔洗練,背後是酷烈的夕陽。
那是盛淩薇從杭州回到北京後補拍的外景,成片無比驚豔,在木樨官方投放網絡時很是引起一番轟動。
當時很多業內人士看好木樨與盛淩薇的合作,甚至有不少聲音認為以她的地位和風評,是這尚未成功打入海外市場的品牌高攀了國際超模。
如今一夕傾塌,哪怕與葉恩彌聯合發表致歉聲明,以合約情侶的名義洗清了出軌之嫌,也沒能完全挽回聲譽。
盛淩薇推門進去,輕車熟路來到樓上的私密空間,蔣睦西正在那裏等待。她遠遠招手,麵前整套骨瓷茶具,旁邊不少烘焙甜點,小巧而精美地擺滿一個黃銅托盤。
她拈了一小塊司康,衝盛淩薇吐了下舌頭:“薇薇,你怎麽連我也瞞著呀?要不是唐勁跟我說,我還不知道你是跟沈恩知辦了訂婚宴。”
盛淩薇略一恍神,注意到她自然而然說起唐勁這個人,心下不免疑惑,他們怎麽走到一塊兒去了?淺啜一口濃茶,轉念一下,唐勁確實長得乖巧朗逸,身材又練得肌肉均勻、線條漂亮,會成為蔣睦西的盤中餐也稱不上意外。
“這麽說來,上次在巴黎見到的那個是……”
盛淩薇頷首:“是沈恩知。”
蔣睦西撫掌漫漫一笑:“我就說他怎麽有點怪。葉恩彌哪會那麽規規矩矩的,一臉的性冷淡樣。”
葉恩彌確實不冷淡。盛淩薇想。
他眼眸暗熱,薄唇滾燙,那雙修長美麗的手,也將體溫蘊到她每一處皮膚上……
蔣睦西像是忽然回憶起什麽,手指沾了點蛋糕上濕潤的奶油,忽然懸停在半空:“誒,那你當時說沈恩知是服務型,是真的體驗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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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葉恩彌一手扶著方向盤,轉目看著盛淩薇問:“恩知是服務型,意思是我服務得不好?”
她就笑:“我可沒這麽說過。你太敏感了吧。”
葉恩彌固執己見:“你就是想說我沒他好。”
他這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十分好玩,盛淩薇被取悅了,故意逗他:“你力氣比較大……但是恩知哥很會吃。還會洗臉漱口,讓我坐上去。”
就這一句話,使得半小時後回到公寓,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葉恩彌鼻骨的形狀。
沈家兄弟的唇鼻眉眼長得很像,其中鼻梁尤其挺秀。高而直,尖端微翹,皮膚非常薄透,幾乎不見軟組織,下方骨骼輪廓優美,堅硬而突出。
有點硌得慌。
盛淩薇垂眸,看見他呼吸起伏的胸口,上方露出小半截線條堅韌的下巴。
不久之前,葉恩彌悄悄去浴室清洗全身,頭幹臉淨地出來,口唇之間散出薄荷香氣。
後頸傾靠著沙發邊沿,仰臉躺在軟墊上,他摒著氣說:“薇薇,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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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思承在傍晚找上門來。當時天光即將盹著了,霧昏昏的不透亮,暗色拔天接地,頂樓呼嘯的風響之中傳來一聲門鈴。
盛淩薇在攝像頭裏看見賀思承的臉,順手給他開了電梯權限。他一進門就急切地問:“姐姐,恩知哥在不在?”
沈恩知外派出國一事,獲知的人不多,顯然賀思承不在此列。盛淩薇含糊其辭說:“沒在。”
賀思承站在門廳拍了下額頭,單薄含情的一對眼眸,完全被苦惱的舊色所占據:“這下完了。我媽不知道從哪裏知道我在追的是月霓姐,非編個濫大街的狗血故事,說月霓姐是我爸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就是想拆散我們……你說是不是很搞笑?”
盛淩薇無端想到伍月霓的眼神。她白手起家,比盛淩薇還要強勢、個性鮮明,眼神極富震懾和壓迫。盛淩薇忽然有點好奇,她和賀思承走在一起,會是怎樣情形。
“不好說。我聽過比這更離奇的。”她轉而問,“你找沈恩知做什麽?”
賀思承有點不好意思:“我媽那人,平時很跋扈的,就服沈家人。我又不可能請得動沈老爺子……”
盛淩薇略加忖度:“我晚上跟他說說吧。不過他應該挺忙的,很久沒有回複過了。”
賀思承沒提出進客廳,盛淩薇也懶得找拖鞋給他,兩人就在門廳的矮凳上交談半晌,葉恩彌恰從健身室出來。隔過長長一道走廊的距離,仍與賀思承一眼對上。
兩人幾乎是立即認出彼此,頓時麵麵相覷。
盛淩薇不知道他們以前碰過麵,覺得葉恩彌的身份解釋起來複雜又拗口,索性說:“這是葉恩彌……小時候住隔壁的哥哥。”
賀思承反應敏捷,張口就叫:“恩彌哥。”
這麽喊起葉恩彌之後,賀思承心裏有點異常的不熨帖,橫豎覺得好像背叛了沈恩知一樣。
直到賀思承離開,葉恩彌還在回想方才她介紹自己時,所用的那個稱呼。
“隔壁的哥哥?……經常做那種事兒的哥哥,是吧?”他脖頸貼著她耳廓,振出低沉一聲喉音,夾著濃濃笑意。
心下將這兩個字反複琢磨,漸漸有點知味了。
於是等到晚上,趁意亂情迷之際,葉恩彌故意問她:“哥哥厲害不厲害?”
盛淩薇偏不順著他:“也就那樣……”
“現在呢?”
“太輕了。”她一口咬上他鋒利的下頜骨。
“……好了吧?”
“嗯……”
“這就說不出話了?真嬌氣……”
夜到最濃時,她已經被正反兩麵、由表及裏地梳攏通順了。
實在懶得動彈,讓葉恩彌抱著去洗澡。主臥的浴缸不小,但並不是雙人尺寸,葉恩彌非要膩在一塊泡,自己墊在她身後,兩人全浸沒入熱水裏麵。
他垂首低眼,下頜放到盛淩薇的肩頭,喉結淡淡汗氣,氤氳在她粉潤皮膚間。
葉恩彌薄唇啟了又閉,最終忍不住問:“薇薇,你說我們到底是什麽關係。”
“我也不知道。”
他說:“那你慢慢想,不著急。我還愛你,這個你肯定知道。”
“所以呢?”
“所以等我拿了冠軍,重新追你,行不行?”
盛淩薇沒言語,似乎不想給什麽明確答複。指尖有一下沒一下,輕巧地撥弄水麵。
葉恩彌自覺說錯了話,半開玩笑地想彌補:“還是說,薇薇更想我像現在這樣,一直做你的玩物。”
“你不願意麽?”
“願意,玩兒我吧……”葉恩彌喜歡這樣從後麵抱緊她,兩個人的心髒疊在一起,這共振的頻率使他著迷又動情,語氣愈發纏綿旖旎,將她的手牽過來,“薇薇,你幫幫它,它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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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時分,林琅帶著後輩來到盛淩薇家樓下。可視化門鈴久按不開,他對公寓管家出示證件,順利得到權限上到頂樓。
篤篤敲了幾下門,裏麵終於傳來塔拉拖鞋走路的聲音,綿黏的不幹脆。入戶門由內打開,林琅的瞳膜先被對過一整麵落地窗深晃了下,那晨光過於強勁盛大,照得他隻能半眯起眼睛來,然後發現眼前的她也是如此光豔奪人。
林琅帶著後輩被讓進門廳。他很快適應明亮的光線,伸手進公文包裏探觸,口中禮貌地向她確認:“打擾了,盛小姐,你是沈科長的家屬,對吧?”
“沈恩知?”盛淩薇一手握著睡袍的襟口,雙眸還沒完全醒轉,反應了一下才答,“算是吧。你們是他同事?”
林琅不置可否,向她簡要介紹了自己的名字與職務,指尖終於觸到了想要尋找的東西,也是他此行的目的:“這是涉密的流程,必須有至少兩人在場。貿然登門,十分抱歉。”
盛淩薇有點心不在焉,沒認真聽,指間握一支重拾不久的電子煙,摩挲把玩著:“什麽事兒,說吧。”
林琅將那一封薄薄的信向她麵前送去:“這是沈科長臨行前按規定留下的信件,我們來轉交給你。”
盛淩薇下意識伸手接過,低眼一看。很普通的信封,沒有任何特殊標指和信息,上麵隻蓋著紅戳印。隻是輕飄飄一頁紙,握在手裏幾乎沒重量。
臨行前寫的?
沈恩知離開已有數月時間,為什麽忽然要給她送一封信。
盛淩薇抽了下煙,進而發現自己裝錯了口味,是最強勁的雙重辛辣薄荷,一下從口舌激到頭皮,她眼中生理性地流了淚,馬上蘇醒了。
然後聽到林琅說:
“到今天,沈科長在外失聯已經超過時限,依照章程,我們需要做最壞的準備。”
她忽然覺得兩耳鼓膜嗡嗡在響,好半天才摸索到聲音:“……最壞的準備?什麽意思?”
林琅身後的人在這時開口給她解釋:“這封信,也可以說是遺書,幹部外派之前都要寫,為的就是一旦遭遇不測,能轉交親屬……”
林琅猝然回頭,以眼釘住後輩餘下的話,麵色極其不豫,壓低了聲音批評:“你當著沈科長家人的麵說這個?”
後輩悻悻撓頭,不敢再多言語。
盛淩薇眼前飛起一把星星,頭腦也如猛遭重擊,幾乎失去思考能力,頭暈目眩地倒撤兩步,耳畔反複回**著幾個字眼。
——遺書。
——不測。
她砰然將門關上,隻強撐著體麵落一句:“好,我知道了,謝謝你們專程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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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恩彌回來時,正逢林琅二人出門,短暫打了個照麵,林琅的眉頭一下皺起來,眼中浮現不可思議的神情。而葉恩彌沒有過多留意這個陌生人,手裏提著裝滿食材的紙袋,快步走進電梯。
盛淩薇胃不好,又經常外食,他要趁自己在她家裏的時候,多做點健康飯菜給她吃。
電梯升上頂樓,一層隻有這一戶,他以指紋開鎖。本以為盛淩薇應該還在休憩,沒想到會在沙發上看見她的背影。
也沒想到浸潤在曦藹裏,她竟顯得如此清瘦,料峭,肩膀的骨型從睡袍下方頂出來,隱約有凜冽之意。
鼻端嗅到她薰在室內的冷香,在溫熱的早晨,竟然依稀讓人體內竄出寒氣。
葉恩彌問她怎麽起這麽早,意外沒得到回應。他將食材一樣一樣放進冰箱,返回客廳找她。走近了才看到,茶幾上擱著一個閉口信封。
他問:“這是什麽?”
盛淩薇輕輕拋出個回答:“遺書。”
她嗓音不重,而這個答案卻沉如山石,緊緊往他心上壓。
縱使灑脫如葉恩彌,也不由變了臉色:“什麽?誰的——”
“恩知哥的。”她沒給葉恩彌開口的機會,自顧自往下說,似乎徹底遺忘了麵前的他,在和遙遠的另一個自己對話,“我也覺得挺奇怪的。不就是失蹤、聯係不上?他明明還活著,我看什麽遺書?”
她說著站起身,搖搖晃晃往廚房走。葉恩彌注意到沙發旁地毯邊翻著一雙拖鞋,她竟是赤腳走在冰冷的瓷磚上。
她說:“可以衝進下水道,或者燒掉最好。”
話音未落,已伸手打開爐灶。火苗橙藍赤金,一下竄得老高,幾乎燎到眉毛。
葉恩彌如夢方醒,衝上前來一手關了火,一手把她腕子攥緊了往回拖。
盛淩薇在他手中不斷掙扭:“葉恩彌你幹什麽?”
“薇薇,薇薇。”他低聲撫弄,把她的腰也摟在臂彎中,兩個人同時倒進沙發軟墊,他雙手用上點勁,盡可能壓下她激烈躁動的肢體。
不知過了多久,盛淩薇終於鬆脫全身氣力,在他手裏頹然軟垂下去。
“我不會打開的。”她說。
好像隻要讀過這一封信,他就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葉恩彌翻下來,身體墊在她下方,將盛淩薇抱在心口。
這樣親密的姿態,讓他想起十八歲那年,有一次他們看《仲夏夜之夢》的時候。
盛淩薇那天疲乏頭暈,堪堪強撐到一半,終於眼皮墜下睡熟了。葉恩彌獨自看完全片,依稀記得結局是仙王解除魔法,拉山德對愛人宣告忠貞,海麗娜也收獲良緣。
四人修成兩對愛侶,皆大歡喜。
可倘若是三個人的關係,又該迎來何種結局?
無論如何,不該以其中一方的死亡走到終點。
他把她纖瘦抖瑟的肩膀牢牢鎖在懷裏,然後想到那一句台詞——
真愛之路,永無坦途。
【作者有話說】
下章就見到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