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梳攏
◎咬一口汁液豐盈◎
九月的北京, 仍舊是濃辣辣的天,日光像沸水一樣漫灌下來,浸得人身心焦皺。
盛淩薇走進會議室的冷空氣, 一眼看到蔣睦西背靠落地窗,閑閑地對她招手。蔣睦西仍是一條粗亮的黑辮子, 戴寬框眼鏡, 臉上身上色彩紛呈, 打扮入時。
“薇薇, 這是我老板, 月霓姐。”蔣睦西給她介紹。
盛淩薇點點頭,轉向會議室裏另外一個女人:“伍總。”
伍月霓年逾四十,瘦窄臉,個頭不高, 一身生壁色職業裝束, 自然地覆在身段曲線上, 並不有意加以遮掩。
她的目光也直迫到人眼睛裏去, 顯得清醒,專注,灼灼有神。
伍月霓端坐於長桌前,態度非常公事公辦,切除一切多餘寒暄,帶了兩個律師參與這次會麵, 將提前敲定的代言合同推到盛淩薇麵前。
以前這種場合, 都有嚴愫同盛淩薇一道出席。嚴愫經驗豐富, 往往會替她把關。
這回是方心語要去上海, 與幾個重量級品牌方碰麵, 是盛淩薇特地讓出的資源, 又念及她缺乏經驗,讓派遣嚴愫陪同審核合作事宜。至於木樨這邊,則由盛淩薇自己帶著工作室的法務與商業部門負責人,前來簽訂合約。
窗外烈陽直射進來,伍月霓眼目絲毫不躲閃,叫人不敢逼視。眼神亮過旭日,嗓音則清冷如垂月:“盛小姐這邊確認無誤的話,簽好合同我們就會推進宣傳流程。”
蔣睦西笑眯眯地湊過來,用肩膀和盛淩薇碰了碰:“恭喜你呀,薇薇,做了我的代言人,品牌形象大使!”
代言人的確關乎品牌形象,是以伍月霓擬定的合同條款雖不至於苛刻,但對輿論風評要求甚嚴。
盛淩薇從業多年,少有負麵評價,在此前與木樨品牌的幾次談判中,幾乎將自己的私生活百分百透明地擺在桌上。
唯獨與沈家兄弟錯綜複雜的過往,那內外矛盾的理不清的關係,掩住了並沒有說明。
反正如今她已經和沈恩知實質上地分開了。
至於葉恩彌那邊,如今亞運在即,他風頭正盛,一時不好公開說分手。如果葉恩彌真的在亞運會上成功奪冠,恐怕要等明年再宣布與他撇清幹係。
……撇清幹係,或者,將錯就錯?
她一時拿不定主意,隻好暫且擱置下去,專心經營事業。
不過是眨眼之間,盛淩薇回到北京已有月餘,她全情投入工作,重新開始忙碌。而葉恩彌也與其他選手一並進駐亞運村,開始集中訓練。
葉恩彌能與她聯絡的時機也隨之驟減,偶爾得空通訊,向她抱怨每天都要被組委會收手機,仿佛與世隔絕。
而盛淩薇關心他的手,每次試圖問及,總被葉恩彌不著痕跡岔開話題。
“你關心我,我就哪兒都不疼了。”他在電話裏輕飄飄地說,咬字故意低回曖昧,被話筒過濾,顯得模糊而黏牙。
在將她惹毛這一方麵,他有種奇異的天賦。盛淩薇把眼前的紙麵當作他的皮膚,手捏著筆尖使勁往上戳,沒好氣地說:“你能不能正經點兒?”
葉恩彌接收指令,於是清清嗓子,端正了語氣:“正經來說,這邊現在有最好的醫療團隊,專門負責管理運動傷病,我最近感覺好多了。”話到這裏,又轉回平時的散漫音調,“還是要感謝我們薇薇百忙之中這麽惦記我。”
“誰惦記你了,我就是隨便問問。”話到這裏,她忽而想起什麽,“對了,不是說你們集訓半個月,能休息一兩天麽?”
“是,差不多這周末吧。怎麽,薇薇,想我了?”葉恩彌不給她任何反駁機會,兀自講下去,語帶濃濃笑意,“我也想你。在這邊生活特別規律,每天白天訓練,晚上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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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葉恩彌匆忙趕來北京。隻是一夕相聚,第二天他就要回亞運村報到,所以兩人格外珍惜,剛見麵就在客廳的絨長地毯上滾作一團。
盛淩薇隻覺得痛快,這刺激前所未有,酣暢淋漓的知覺被拉到最漫長,扯地連天地席卷而來,將她推上茫茫山巔。
先從客廳開始,又進主臥、浴室,最後肩貼著肩,頭碰著頭,擠擠挨挨地在床中心歇到一塊去。葉恩彌的右手自然落在她頭頂,骨長而柔韌,輪廓精美,一下又一下梳攏著她的長發。
盛淩薇將那隻手拿下來,觀察,觸摸,找準他無名指指根下方那一道陳年疤痕。
如同皮膚上無規律的過敏腫塊,也像深埋了一隻昆蟲的死蛻,長在他漂亮的手掌上,顯得極為紮眼和不協調。
“到底是怎麽弄的。”她問。
“沒什麽,不用當回事兒。”他答。
盛淩薇並不買賬,可再追問下去,他就一通信口胡謅,一會兒說他自己也忘光了,一會兒又說是打遊戲太厲害,手下敗將故意報複。
盛淩薇尖銳地批評他淨扯些亂七八糟的謊話,而葉恩彌並不接腔,繼續玩鬧著顧左右而言他。他其實口舌靈巧,體現在各個方麵,既擅長甜言蜜語哄她開心,也擅長接吻。到最後為了不讓她問,耍賴地壓著她親過來。
到後麵盛淩薇終於氣急了,無從克製地想起不堪過往,臥室的燈光稀淡如霧水,潮汐一般打濕眼膜:
“你怎麽老這樣啊,葉恩彌?當初自己走了,瞞著我就是不說真相,你是有苦衷,你被誤解、受委屈,那我呢?我恨了你這麽多年,你覺得我很好受?”
葉恩彌聽著她情緒不對勁,是醞釀著要認真發一場脾氣,也實在不敢再胡鬧了,薄唇張了又闔,欲言卻止好半天,抬手去觸她輕顫的睫毛尖:“薇薇……”
盛淩薇按下他的手腕,使勁兒把他往旁邊推:“你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葉恩彌順從地點頭說好,真就翻下床去,轉身離開。盛淩薇委頓在**呆坐片刻,出門卻見他站在廚房裏,衣袖挽在手肘上分,正用淨水洗葡萄。
旁邊島台上還放著一盤切好的水果。
香氣爽滑清脆,色澤鮮豔欲滴。
她剛好講得口渴了,嗓眼不由吞咽一下,又強迫自己保持狀態,繼續不依不饒地指責他,詰問他。到最後甚至隻是在排散情緒,宣泄那些淤重的、持續經年的心有不甘。
而葉恩彌來到她身旁,兀自默默地聽,接納著她所有怨懟、痛楚的語言,不時抬起手,自動把水果喂到她嘴裏。盛淩薇一邊說著刻薄話,一邊還抽空吃兩粒他新洗的葡萄。
嚐起來那麽甜,甜到她不好意思繼續發脾氣。
盛淩薇仍努力板著臉:“你不要以為這樣就能收買我,葉恩彌,我告訴你……”
說到這裏,語聲戛然而止。因為葉恩彌傾過身,一雙修長手臂環繞上來,猝不及防把她滿滿地抱住。
他輕輕對她說:“好了,薇薇,不氣了好不好?我們已經浪費了這麽多年時間。”
她原本情緒毛躁,各處都不平整,幾乎就在這個擁抱發生的瞬息之間,一下被安撫靜了,在他懷裏低聲說:“……好。”
他掌心薄熱,輕慢地撫拍著她的肩胛:“其實也真不算什麽大事兒。就怕說出來你會可憐我,然後因為這個對我好……我不想那樣。寧可你天天發脾氣,欺負我。”
“到底是什麽事?”
葉恩彌扯了下嘴角,說不清是什麽神情:“那年去杭州比賽,你不是在西湖上有場秀麽,有人說你壞話,我沒忍住教訓了他一下。誰知道那人背包裏裝了台電腦,被揍得受不了了,拿出來擋,我的手就廢了。……也算我點兒背。”
盛淩薇嘴唇緊緊並在一起,仰臉深看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才出聲:“當時你打給我,就是因為……”
漸濃的夜色裏,他容色神采一如既往,還是眉目飛揚的模樣,仿佛已不受過去所累,恢複一派坦**從容:“本來也不想打擾你,那會兒挺迷茫的,有點絕望吧。入行這些年,我賺了不少錢,但在你家人眼裏,還是上不得台麵。我一直想等個機會……沒想到手先不行了。”
盛淩薇不說話了。她將他說的這一切聽進耳朵裏,又從耳朵聽進心裏去,所有的字眼堆在胸口擠擦碰撞,不知道該作出如何反應,忽然想逃走。
葉恩彌見她纖長的身體往後一擰,扭頭就要離開,心下慌亂地跟上去,亦步亦趨走在她身後:
“都是我的錯,薇薇,我錯了。以後你問什麽我答什麽,一點兒都不瞞著,行不行?別生氣了,啊。”
盛淩薇一路進了客廳,整個人坐陷到沙發軟墊裏麵,睡裙的衣擺卷在膝上,兩腿相疊起來,足尖衝他晃一晃,是不許他靠近的意思。
葉恩彌於是手腳規矩地退到角落裏,一臉等待裁決的神態。
他有幽微的心思,卻也足夠坦率,真誠。
她思忖半天,終是咽下一聲窄窄的喟歎,口氣不鹹不淡:“你說清楚,你錯哪兒了?”
“我……”
“還不過來抱我。我說什麽你都聽?”她說。
葉恩彌怔了一怔,馬上笑起來,依言趕快過來抱她,兩手蘊著力度,牢牢攀住她後腰,也漸漸的不安分了。
“本來就是,你說什麽我都聽。”
指尖觸到漫溢之意,他喉嚨霎時有點渴,舌尖勾了下嘴角:“不是剛舔過麽,怎麽又……”
“葉恩彌,你閉嘴。”盛淩薇一口咬在他肩膀上,恨恨說,“你怎麽就是學不會少說話,多辦事?”
他十分配合,忙不迭扣著她的手,低眉耷眼地親她:“好好,現在就辦事。”
她像是透熟的甜柿子,皮膚在暖光下泛起金黃色澤。
嗅起**香繚繞,咬一口汁液豐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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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九月中旬,蘇蜜回到國內。
盛淩薇那時接到邀約,名導大製作的院線電影,請她出鏡客串,演一個沒有台詞、畫麵隻不到十秒的角色。拍攝地點在三亞海棠灣,剛好離蘇蜜預訂的度假酒店不遠,盛淩薇搭乘的航班落地之後,卡著時間先找她共進午餐。
比起半年多以前在歐洲見麵,蘇蜜的氣色更加枯敗,皮膚灰黃如蠟,肋骨從長裙下方頂出來。盛淩薇將她從頭到腳盡收眼底,又見她依然如故,不把飯食往嘴裏送,到底沒忍住勸了兩句,蘇蜜敷衍過幾句,臉色驟然變了:“盛淩薇,你名利雙收,代價隻不過是得了個慢性胃病。你是命好,我不一樣。我的臉——嚴姐同意簽約之前,拒絕了我好幾次。她說我臉上軟組織太厚了,上鏡臃腫。你還記得嗎?那時候我就拚命要瘦。這個圈子的現實就是這樣,體重越低事業越順。盛淩薇,你比我努力還是比我更堅定?不過是運氣更好。憑什麽覺得你有資格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
這話幾乎是撕破麵皮,尖銳,帶著怨氣,也有不忿,直白地刺人心肺。盛淩薇將手中的餐刀一撂,磕在白瓷盤中脆然清響。
她眉尖蹙起,皮笑肉不笑地說:“蘇蜜,你真覺得我不夠努力麽?當初那些日子是我們一起熬過來的,到底有多苦多不容易,沒人比你清楚。你隻想要爬到最上麵,不擇手段也要視線,覺得沒有什麽比這個更寶貴了,是不是?就是因為太難太辛苦,才會成為執念。我明白那種感覺,我曾經也是一樣。”她口氣放緩一點,“蘇蜜,我希望你好,得到你想要的,超過我,超過任何人。但是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想抱著你留下的最經典的秀台影像,去參加你的葬禮。”
盛淩薇找出方心語的模卡,將手機擱在白餐布上,往蘇蜜眼下推過去:
“這是我工作室簽的第一個新人。我看到她的時候就在想,如果我們的圈子裏有很多個她,是不是就可以少一個你?”
“薇薇……”
蘇蜜一時哽住,低叫一聲她的名字,半晌再無言語。她看著模卡上紅潤豐腴的麵容,情不自禁伸出嶙峋瘦指去碰觸,鴉睫細細顛動,好一會兒才悵然說,“你放心吧,薇薇。我會的,我會照顧好我自己。月底我就回歐洲了,等走到巔峰,賺夠辛苦錢,我也準備徹底搬回國內養老,到時候咱們還能做個伴。你老公不是在杭州?杭州是個好地方……”
話雖如此,這一餐飯蘇蜜還是食不下咽,糾結許久宣告放棄,撳鈴買單。她們互相吻麵,擁抱,像多年前一樣親密無間。揮手道別的時候,約定了下一次見麵的時間。
眼看時候不早,盛淩薇吩咐助理小鹿聯絡司機開車過來,接上她往片場趕。
這回客串演出,是初次熒幕體驗。盛淩薇將扮演男二號的前女友,氣勢洶洶踩著高跟鞋,衝上去甩他兩巴掌,就是屬於她的全部劇本。
卡點到了片場,這部分片段正待開機。導演帶著與她搭戲的男演員過來打招呼,盛淩薇閉目任由化妝師施為,臉上白撲撲的,眼簾還沒抬,已經聽到似曾相識的嗓音:
“又見麵了。”
她睜開眼,看見唐勁疏朗寬和的一張臉。
盛淩薇沒有任何表演經驗,盡管表麵上不露聲色,咬牙逞強,其實心裏也承認自己缺乏這方麵的天賦。加之導演要求又頗嚴格,一場扇耳光的戲足足重拍了好幾次。
唐勁隻是一徑好脾氣地笑,半張臉打疼了,就跟導演申請換另一邊,還安慰盛淩薇不要緊張,盡管用力下手。
好不容易結束拍攝,唐勁的助理挾著冰袋衝過來給他冷敷。唐勁貌似並沒放在心上,一手按著臉頰上的冰袋,到盛淩薇的車邊尋她,提議交換聯係方式。
出於那幾巴掌引發的些微歉疚和愧怍,她同意了。
“北京的雨季還沒完全結束,還是得多當心點。”
這一句叮囑缺少頭尾,像沒有句號,生斷在這裏。盛淩薇心下有些奇怪,抬頭去看唐勁,發現他麵上盡是善意的濃笑,又料定是自己的錯覺。
暴風雨降臨之前,總有不祥的預兆。
那晚盛淩薇接到一通陌生來電,聽上去竟是蘇蜜,她沒能按時回到歐洲,因為身體狀況糟糕透頂,已經瀕臨崩潰,被連夜送進醫院。
蘇蜜的聲音發顫,在電話裏斷斷續續,充滿恐懼的裂紋:“薇薇,薇薇,我什麽都不要了,我想好好活下去……”
後來又說是做了噩夢,再沒交代幾句,匆匆就掛斷了。
盛淩薇實在困倦,恍惚之中以為隻是一場引人恐慌的夢境。她終究心神不寧,輾轉幾番仍無法順暢入眠,起床準備找褪黑素來吃,手機又亮起來電提示。
這次更加響亮而真實。
就在接通的同時,聽見嚴愫緊迫的語氣,肅然道:“出事了。”
盛淩薇按照嚴愫的指示,去社交媒體搜索關鍵字,跳到眼裏的是張照片。
她身著魚尾禮服裙,在白沙灘上與沈恩知擁吻的畫麵。
照片邊緣的一麵圓桌上,攤開著這場訂婚儀式的邀請函,中英雙語,字體規整清晰。泄露照片的人似乎怕開罪沈家,有意遮住了沈恩知的名字,隻漏一個“沈”的拚音。
全程沒有提及沈恩知的身份背景,隻聚焦於盛淩薇身上,說她腳踏兩條船,一麵與圈外人訂婚,同時和明星選手葉恩彌暗通款曲,玩弄亞運國家隊運動員的感情。
窗外即刻電閃雷鳴,長風呼號渾然,一聲響過一聲,山雨欲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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