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掉馬·上

◎“我什麽都告訴你。”◎

沈恩知一把攫住她手腕, 攥得異常的緊。盛淩薇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下一秒已被他攔腰抱起,轉身, 鬆手,撂在床頭柔軟的靠墊上。

他就站在麵前, 那麽高, 擋住背後所有光源。麵孔暗在晦鬱的陰翳裏, 居高臨下看著她。

盛淩薇渾身細顫, 手心抓死了被角, 本能地覺得危險。

危險。這並不是一個意料之中能安在沈恩知身上的字眼。

可是盛淩薇好似忽然意識到,褪去鄰家哥哥的身份,他也是一個極具侵略性的男人。

“太久了。薇薇,我忍耐太久了……換誰來都會瘋的。”

沈恩知彎下腰, 拉近與她的距離, 幾乎臉貼著臉。一手把盛淩薇背脊勾住了, 不許她向後退避。

“你不要怪我。”他說, 語氣劇烈掙紮,恍如哽咽,“我什麽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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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並不是一無所覺。

盛淩薇出院那天,葉恩彌在家養傷,沒能去接。沈恩知跟著父母到了醫院,單人特護病房裏, 盛淩薇悄悄牽了他衣袖問:“恩知哥, 葉恩彌他……”

這時, 葉瀾和盛淩薇的母親熱娜私語著, 挽手一同走過來, 小姑娘才不言語了。

後來總是如此。盛淩薇坐在輪椅上, 被家裏的勤務員推來沈家,嘴上說著是想找沈恩知一起學習,心思卻顯然已經泛飛到不知道什麽地方去。

想來也知道自己演技拙劣,小姑娘臉上微微紅,最終憋不住泄破了底,問他葉恩彌在哪裏。

沈恩知那時輕推一下鼻梁上的鏡片,心裏感到莫名,還是耐心地告訴她:“我哥傷還沒好,應該在他的臥室裏。”

然後被她央求著,留在房間幫她打掩護。

沈恩知若有所思地看她腳下踉蹌,以手撐扶著牆麵,腰和腳腕都在抖索,仍小步地往葉恩彌的房間挪去。

那時他尚不清楚盛淩薇的目的,也不清楚葉恩彌的想法。甚至對於他自己朦朧的情感,其實也有些鈍然。

在沈恩知看來,孿生哥哥和盛淩薇性情天差地別,分居兩個世界,不可能走到一起。

多年之後想起那時的篤定,發覺隻是他潛意識裏在寬慰自己。

直到十八歲生日當夜,盛淩薇結束了漫長的腰腿康複訓練。兩家人湊在一塊略作合計,決定把兩件事放在一起給孩子們慶祝。

在爺爺的囑咐下,葉恩彌和沈恩知各自準備禮物。沈恩知托了在歐洲遊學的朋友,幫他拍下一件鑽石頭冠,曾是匈牙利伊麗莎白王後的閨中藏品,補了高額稅款運回國內。

掂在手裏,珠光寶氣,相當地具有一些分量。

盛長榮從前在新疆帶兵,與當地的話劇演員熱娜組建家庭。

因而盛淩薇也繼承了一半母親的血統,輪廓深,發眉皆濃,鍾靈水秀的一對濕眸,在萬千寵愛中長大,眼波一橫就是渾然的驕矜。

初眼看到這一頂小巧頭冠,沈恩知就能想象出她戴上的模樣。

而葉恩彌準備的卻是一雙牛津鞋,提前問好了詳細尺寸,找約克郡老鞋匠手工製作的。古典雅致的款式,雕紋精細,看起來卻並無太多特別之處。

“小姑娘腿腳不方便,你送鞋子幹什麽。”爺爺見了空運來的外盒,目含責備。

“這您就不懂了。”葉恩彌說,“越不能正常走路,就越要穿好看的鞋子,她就是這樣的。”

他下巴微揚,補充一句:“不信您等著看唄。”

時至傍晚,盛家人登門。恢複到現在,整整三年時間,盛淩薇已經不需要旁人攙扶,可以單靠自己獨立行走了。

隻是左腳有點輕微的跛,步幅很小,步速也不快。然而下頜依舊抬得高,背挺得特別直。

在這樣一個重要的日子,她特地化了淡妝,收下兩兄弟的禮物,禮節周到地分別感謝,看不出任何偏愛。

而後把一個紮著蝴蝶結彩帶的盒子遞給沈恩知,扭頭對沈家爺爺說:“恩知哥愛幹淨,我給他縫了一個手帕。”

葉恩彌在旁邊伸一隻手過來,歪著頭問:“我的呢?”

盛淩薇朝他掌心拋去一眼,表情不溫不火:“你的還沒織好,等著吧。”

兩家人坐在一塊兒,閑談喧笑了半晌,等晚飯擺到桌上。沈恩知注意到,盛長榮沉默著輕掃了一眼葉恩彌,麵色不豫,轉到他身上才和緩一些,稍稍點了頭。

“薇薇這孩子懂事,受了苦遭了罪,一聲都不吭,是有脊梁的。”

席間,沈家爺爺說,“我把她當親孫女,你們兩兄弟的親妹妹。做哥哥的可得保護好妹妹,不能再讓她受欺負了。”

“爺爺,我能不能不做妹妹啊?”

盛淩薇馬上彈出強烈反響,大人們於是齊齊笑了,慈藹地問她為什麽。她眼底升起淡淡的粉,在麵腮上暈開了,期期艾艾就是說不出所以然來。

很快沈恩知就了解到緣由所在。

餐後孩子們先離桌,沈恩知觀察細致,注意到她已把那雙嶄新的牛津鞋悄悄換上了。

三個孩子在露台拍過照片,各自回房休息。沈恩知忽然聽到頭頂異響,是天花板竄起紛亂的腳步聲。動靜像項鏈斷了線,飽滿的珍珠一連串砸在地麵。

他臥室樓上就是露台,因而聽得格外清晰。鬼使神差走到樓梯口,按著木扶手往上看。

沈恩知看到許多東西。白日才下過暴雨,衝去了積雲繚霧,隻剩下一場潔淨姣好的星夜。半敞著的玻璃門上有水漬的形狀,藤編的吊籃亮著一層潮氣,綠植油厚的葉麵間水色濛濛,隱約有漫漶之意。

畫麵的中心,少年和他懷裏的女孩正在熱吻。

沈恩知靜靜地窺視著。

頭腦空白了不知有多久,終於找回知覺。唇麵燎幹如同皸裂,身體裏蔓延一種灼燒般的渴。

步履滯重地晃到樓下,想接上一杯水喝。

之前的生日宴會結束不久,餐盤還未收淨。

回到臥室,沈恩知才意識到,拿在手裏的不是水杯,而是盛淩薇用過的那朵餐巾。

他的手指顫抖,將餐巾放下又拿起,展開,鋪平,對著上麵濕紅的唇印,低頭吻下去。

心尖像是浸在水裏,又被一雙大手絞擰曬幹。

沈恩知終於明白過來。所有難當的嫉恨與渴求,都是因為他正在徒勞地心生妄念。

可那是哥哥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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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畢業,沈恩知到英國讀書。他天資卓越,專注穩重,又十分用功,隻花了五年時間,取得兩個學士學位,兩個碩士學位。

這期間,僅僅回國三次。

第一次是在他離家一年多之後。葉瀾在同他通話時支支吾吾,終於有一天忍不住哭著說葉恩彌走了。

沈恩知嘴上輕聲細語地安慰,頭腦卻嗡嗡作響,像是被巨大的驚喜所震擊。他的手裏明明空無一物,卻不知哪裏來了一股沉甸甸的勁力,要暫擱在桌麵上才行。

沈恩知心中明白,那是他把年少所珍視之物,重新攥回手中的感受。

沈恩知果斷訂下歸國航班。盛淩薇念的那所大學位於上海,他也因此選在浦東機場落地。拖著行李箱,打車往學校去,想給她一個驚喜。

一路堵塞,出租車輾轉開到五角場。街邊樓群商鋪,琳琅滿目。

這時收到她的消息:恩知哥,你在那邊有沒有談戀愛?

沈恩知啞然失笑。簡短回複:沒有。

對話框裏忽而冒出一張照片,眉清目秀的男孩,與盛淩薇並肩站在遊船甲板上,背後閃爍著黃浦江兩岸斑斕的霓虹。

她一手挽著男孩白淨的胳臂,笑容明媚。

盛淩薇這時發來語音:“隻給你看,記得幫我保密呀!”

她氣息輕快,語調向上勾起,仿佛葉恩彌的離開根本沒有造成任何影響,依然痛快地享受著愛情,盡興過生活。

沈恩知麵上神態安然,表情紋絲不動,輕輕打出一個“好”。

然後關上手機,開口請司機掉頭回去機場。

一路上他深深吸氣,體腔充盈一陣夏末的悶涼,往下壓了壓躁動不安的心髒。

劍橋是半個旅遊城市。康河之上,總有小舟載滿遊客,往來浮**。

沈恩知常去的那家獨立咖啡館,有一麵緊靠河岸,牆下潮水幽青。船隻搖搖晃晃地經過,溫柔的波紋一圈圈漾開。

船上亞洲麵孔的遊客在功放音樂。音量並不算高,卻字字入耳。

——我沒有被你改寫一生怎配有心事

——我沒有被你愛過恨過,寫進情史,變廢紙

這是沈恩知耳熟能詳的一首歌。

他會些粵語,下意識地輕聲跟唱:

“若自覺這叫痛苦未免過分容易……”

唇角一時抿住,就此收了聲。他低頭摘下眼鏡,用手帕輕輕擦拭。

麵上微瀾,情緒薄如煙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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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那年複活節假期,葉瀾生過一場重病,手術出院後才知會了沈恩知。他立刻飛回北京,探望大病初愈的母親。

盛淩薇那會兒也剛到北京,於是主動提出要來機場接他。她新把駕照考到手,還不太敢上高速,所以叫上了男友來開車。

她的新一任男友,據說在京運營一家模特經紀公司。

“這是我隔壁家的哥哥,從小一起長大的,關係特別好。”盛淩薇這樣介紹沈恩知。

沈恩知想,她此番回京應該是為了見男友,接機隻是順便而為。

可他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流露異常神色,隻能對駕駛席上的陌生男人,禮貌道謝。

幾人在亮馬橋附近吃頓便飯。盛淩薇感冒一直沒好利索,提前服過藥,已經開始困乏了。

“恩知哥,你說我能不能做模特?”

在店裏還撐著和他聊天,等沈恩知結完賬,被男友抱上車,直接在藥物作用下昏睡過去。

男友畏懼家門口執勤的衛兵,不願進去。沈恩知便就此下了車,一手環抱著她,另一隻手拖了行李,沿著長道慢慢往裏走。

北京的夜,嗅起來像一把細沙,幹燥而沉悶地捂住口鼻。

疑心是兩邊栽植了新的綠化,不然風裏怎麽會有這樣重的泥腥氣。

還有香水溫熱的後調,從盛淩薇身上漫出來,稱不上濃,醺然又清潤。

被夜風一吹,她略略醒神,眼瞼掀起一線,聚焦在他棱角分明的下半張臉:“葉恩彌……”

她扯扯嘴角又放下,沒力氣再笑再看,隻是疲憊地喃喃一聲:“又夢到你了。”

沈恩知煞住了腳,渾身僵得動彈不得。

原來這麽久時間,她從沒忘記。

沈恩知心中醞釀著一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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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恩知英俊,謙遜,氣質文雅,風度翩翩。在劍橋讀書的幾年,不乏女生對他表露好感。

他總是客氣拒絕,悉心維護著女孩子的顏麵。

被問起有沒有女朋友,也坦然頷首:“有。”

女孩子不甘心,又問是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還沒有在一起。

心裏這樣想著,沈恩知嘴上卻隻能說:“認識很久了。”語罷又覺得這措辭太淺,不夠形容他的感情,再補充一句,“我很愛她。”

——但她不知道。

第三次回國,是拿到經濟學和社會學雙學士學位之後。沈恩知短暫休假,又被爺爺安排進社科院實習。

盛淩薇這時再度回歸單身狀態。

沈恩知有一天晚上接到她閨蜜的電話,女孩子自稱睦西,用盛淩薇的手機打過來,說兩個人出來玩,喝過不少酒,她好像醉得有些不清醒了。

於是沈恩知問了地址,開車去接。

睦西是個麵相乖巧的姑娘,淡五官,齊劉海,戴黑框眼鏡。

“謝謝你。”沈恩知彬彬有禮地說,伸手接過靠在她身上的盛淩薇:“把她交給我吧。”

穩穩當當抱上了後座,鬆開手臂才發覺,她如今變得這樣輕。

盛淩薇就在這裏安睡,在他眼前,觸手可及的距離,甚至能遇見她的呼吸。

長睫顫亂,紅唇啟合,剝去兒時的童稚,已是光豔絕倫一張臉。

朝思暮想的女孩,漫長久遠的美夢。

他的心跳,目光,氣息的節奏,無一不深受吸引。

距離在寸寸拉近,俯了身,垂下頭,嘴唇傾上去,隻差一點就要吻到她。

忽然感覺那麽慌,強作鎮定地倒退一步。

沈恩知向來克製自持,不敢貿然行事。

卻又實在不甘心。

她在後座平躺著,一隻手垂放到外麵。

沈恩知半跪在車門邊,捧起那隻手握在掌心,拇指緊張地發出微汗,輕輕摩挲她柔膩的手背。

然後低頭親下去。

光是吻她的手,已是令他近乎失控的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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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恩知略加思考,還是帶她回了自己的住處。

盛淩薇很怕丟臉,想來不會願意讓兩家長輩看見自己的醉態。

那時候沈恩知依照爺爺的意思,作為實習研究助理暫時入職社科院,獨自住到月壇附近一處房子裏。

他向來低調節儉,選的住處也在一幢舊家屬樓,建成有些年頭了,沒裝電梯。

於是他停好車,背著盛淩薇走上樓去。

她醉得迷迷糊糊,臉低在在他耳側,一轉頭就可以親到。

可他從小是謹慎習性,在如此不為人知的時刻,連最簡單的接觸也不敢完成。害怕自己一旦采取主動,一步行差就錯,他們就連現在這樣的關係也回不去。

回到家,拿了藥水喂給她,幫她醒酒。可內心深處,又希望她不要那麽快就徹底清醒。

沈恩知暗諷自己卑劣,可是那個主意一下子冒出頭來,就這麽沉甸甸兜在心間,越燃越烈,讓他胸口發起高燒。

有聲音在說,試一試,就試一試吧。

沈恩知深看一眼沙發上的盛淩薇,她剛剛喝了點清水,眼睛半睜不閉,雙頰酡紅。

收回視線,摘下眼鏡,抬步去浴室洗澡。

自從那個主意在心裏浮現,他就提前規劃,做好了充足準備。

浴室儲物櫃裏,存放著一套洗漱用品。沈恩知思維縝密,嚴謹地挑選品牌和氣味,都是葉恩彌從前常用的那些。

還有一套浴袍,溶溶的淡顏色,透著一撚赭紅。沈恩知喜歡純黑和深藍,然而葉恩彌常穿暖調的淺色。

一切整理停當,沈恩知走向客廳。

遠遠望見夜色之中,她恢複了些許神誌,吃力地抻直手臂,夠到茶幾邊沿的玻璃杯。

他趿著軟底拖鞋,悄無聲息地走過去。

蹲在她麵前。

身側窗戶半敞,遮簾沒拉上。

空氣裏有沙塵,細窄幾根雲疏疏地飄著,像夜幕上的筋紋。月亮被染成熟蝦一樣的紅,嵌在磁藍的穹頂。

妖異的氣象,往往昭示命運的轉折。

雜色的光線透窗而入,落到他疏朗的眉宇之間,把眸子也染得變幻莫測。

“薇薇……”

沈恩知輕聲喚她名字。嗓音稍顯沙啞,恰到好處。

盛淩薇醉眼向上挑去,將他的臉完完整整看清楚。

手裏驀地一鬆勁,杯子嘩然碎裂。

他知道自己賭贏了。

【作者有話說】

下章弟弟掉大馬環節。

文中涉及的粵語歌是《春秋》,原詞裏的“害過”這裏改成了“愛過”。

明天的更新依然在零點左右~

(作者有話說不算在正文字數,不計費,可以點擊右上角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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