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顧懷章習慣午飯後小睡片刻,十二點半就餐完畢,消食半小時,順便看書,一點入睡,一點半起床,一分都不差。

一點三十分,顧懷章睜開了眼睛。

男人看著雪白的天花板靜靜醒了會兒神。臥室過於寂靜以至於耳邊能聽見白噪音,說不上喜歡,隻是習慣了。

好像沉沒在深海中,什麽聲音都被隔絕在一層屏障之外,遺忘了所有人……也被所有人遺忘。

小憩後的大腦裏那種沉滯感漸漸退去,顧懷章起了床,脫掉柔軟的絲綢睡袍,重新把襯衫西褲穿得一絲不苟,隨即他抬手,按下門把,準備下樓泡杯茶然後去書房繼續工作。

家裏傭人都知道也小心翼翼地遵循著潛定的規則,隻要他在家中,就必然會保證絕對的安靜。

但今天有點不一樣。

隔音良好的臥房門將將打開一條縫,外頭的吵吵鬧鬧就迫不及待地鑽進來,聽不清在說什麽,但任誰都不會認錯空氣中徜徉的歡樂。

顧懷章動作一頓,無意識地停了幾秒,才重新施力,拉開房門,抬腳走了出去。

往前走幾步就是二樓鏤空雕花的欄杆,顧懷章站在欄杆後,默默朝樓下看去。

就看見樓下客廳裏,他弟弟不打一聲招呼就擅自帶回來的那個男朋友坐在輪椅上,穿著一件很寬大的白襯衫,看起來很柔軟的短發亂七八糟地翹著,像是也剛剛午睡起來,正紅著臉,很羞恥的模樣兒,卻做出很不知羞恥的事情——他拽著襯衫對他來說過於長大的袖子湊到鼻尖,結結巴巴地:

“二、二哥哥的、味道……”

他弟弟正在一旁暴跳如雷:“你他媽的別這麽變態行不行!!還有別再用那個惡心的稱呼叫我了!!!”

張媽坐在一旁拿剪刀針線在裁剪一條褲子,微有褶皺的臉上笑容藏都藏不住。

……池鴉來顧家的第一天,就在餐桌上笑,還破壞了他午睡後數十年如一日的安靜。

顧懷章沉默片刻,徐徐轉身,順著旋轉樓梯慢慢走下去。

張媽最先看見他,趕忙放下手裏的東西站起來,笑容變得拘謹又恭敬,招呼:“大少爺,您起來啦,我這就給您去泡茶!”

他弟弟和男朋友一起看向他,也瞬間噤了聲。

客廳裏剛剛還算輕鬆的空氣驟然安靜,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笑了。顧懷章腳下微不可察地一頓,還是繼續走下樓梯去,坐到了沙發上。

顧懷安叫了聲大哥,小青年也跟著叫:“大、大哥!”

顧懷章視線在他身上淡淡掃過,青年似乎是因為剛剛的舉動被他看見了而覺得很難為情,和他視線才對上一秒,就眸光閃爍著低下頭,默默地把襯衫袖子往小臂上挽。

顧懷章視線在他身上停駐一秒,微微皺了下眉。

一個人的臉……怎麽能變得這麽紅。

他淡淡“嗯”了一聲,道:“這件衣服是老二的?”

這問題對象很明顯,池鴉愣了愣,點了點頭。

然後就看著顧懷章眼底劃過一抹不悅,說:“你自己沒衣服?”

池鴉張了張嘴,還沒說話,顧懷安就在一邊說:“他沒帶衣服來,我就讓他先穿我的了,過幾天閑了再買。”

說完他就緊緊閉上嘴,臉上神色變了幾變。

真是奇了怪了,他看他哥訓這小結巴的時候不應該幸災樂禍甚至火上澆油嗎?結果自己這是幹什麽,他竟然還幫小結巴說話??

偏偏池鴉還轉過頭來朝他笑,笑得顧懷安渾身起雞皮疙瘩。

顧懷章冷眼瞧著他們倆眉目傳情,淡淡道:“你倒是很會護著人。”

池鴉見縫插針,立刻垂下頭,紅著臉笑得很羞澀。

我愛他他愛我,蜜雪冰城甜蜜蜜~大伯哥你就看,你就看你弟弟多愛我!以後要是他想要我狗命,您老人家可千萬攔著點別叫他做傻事呀!

顧懷章感覺自己好像被人硬塞了一把什麽。

但凡他稍微關注下網絡熱梗,就一定知道現在此刻這種感覺原來就叫塞狗糧。

顧懷章不知道狗糧,但他知道自己心裏有一些不適。他又看了看池鴉身上那件襯衫,那大約是顧懷安高中時候的衣服,但盡管如此對這青年來說還是太大,袖口下的腕子被襯得過於纖細,扣子即便已經扣到第二個,也有小片的胸膛露出來,白生生得晃人眼。

……成何體統。

張媽從廚房端著紅木托盤出來:“大少爺,我把茶給你端上去?”

“嗯。”顧懷章頓了頓,又說:“張媽,我以前的衣服還在麽?”

張媽:“當然在,你的東西我都專門收著呢。”

顧懷章點頭:“麻煩你,把我初中時候的衣服給他挑幾件。”

張媽和顧懷安都微微一愣。

池鴉:“???”

這大伯哥什麽意思,是在嘲諷他身材像個初中生嗎?!

他還沒想好要怎麽拒絕,張媽就笑著開口:“也好,二少爺以前在國外,家裏最小的衣服也才是高中,小池穿著還是顯大了,換你初中時候的衣服應該就正好。”

顧懷章略一頷首,轉身上樓去了,張媽端著茶趕忙跟上。池鴉看他倆的背影消失在二樓欄杆後,還有點發愣:“你哥……”

“沒事兒,他就是強迫症犯了,看不得人邋裏邋遢。”顧懷安皺眉看了看他身上的那件襯衫,舒了口氣,一臉如蒙大赦,“這下你有衣服了,趕緊把老子的衣裳脫了去!”

池鴉鼓了鼓腮幫子,嘟嘟囔囔:“小、小氣鬼……”

就這麽著,池鴉就在南湖莊園開始了他新世界的新生活。

他腿上的骨折不算太嚴重,加上之前就已經在醫院休養了近兩個月,到現在已經好得差不多,沒多久就去醫院拆掉了石膏,又領回了一根新拐杖。

醫生說他的恢複情況很好,叮囑他要開始恢複行走,並適度鍛煉,池鴉乖乖點頭,又被顧懷安開車拉回了南湖。

車子駛過莊園門口那扇雕花大門,池鴉趴在車窗上戀戀不舍地望著薔薇花遠去,突然發現了什麽,說,“你、你們家,怎麽沒有、其他花了?”

上次從這裏進來時,他滿心都是即將要麵對大伯哥的緊張,也沒仔細留心。

而在南湖已經住了一陣子,他才遲鈍地反應過來——整個南湖莊園,除了大門口的這一麵薔薇花牆,其他地方像前花園後花園,甚至那片美極了的廣闊的南湖邊上,種的不是高大的樹木就是修剪平整的草坪,除此之外竟然看不到哪怕一朵花開!

顧懷安轉著方向盤,漫不經心地瞥他一眼,說:“我哥不愛那些花花草草,就沒叫人種,怎麽了?”

池鴉有點不能理解……哪怕隻是為了美觀,也不至於一朵花都不種啊!

他趴在車窗上,清亮純淨的眼睛裏映出車道兩側森森的高樹,喃喃:“這、這麽大的、南湖莊園,就隻有、隻有這麽點顏色,你哥、不嫌單、單調……無趣嗎?”

“不嫌吧。”顧懷安不怎麽在意的樣子,嗤笑了一聲說,“他就是那樣的人。”

車子穿過林蔭道,刹停在主樓不遠處的露天停車場。

顧懷安下了車,瞧著旁邊的一輛車挑了挑眉,池鴉拄著拐艱難地從車裏跳出來,看看他說:“這、這輛車……怎麽了?”

“你認不出來嗎?”顧懷安說,“秦玉澤來了。”

池鴉睜大眼睛:什麽?這輛規規矩矩樸實無華的黑寶馬就是姓秦的花花公子的車??

“嗨!你倆終於回來啦!”

熟悉的吊兒郎當的腔調在門廳處響起來,兩人聞聲回頭,果然看見秦玉澤正手插兜裏靠在門廳前頭的柱子上,笑眯眯地:“等你倆半天了。”

顧懷安說:“你不是很怕來這兒麽?見過我哥了?”

“……見過了。”秦玉澤臉色微變,悻悻地站直了身子,“顧大哥還是那麽……有威嚴。”

顧懷安扯了下嘴角:“來這兒幹什麽。”

“我來給你們送東西啊。順便來瞧瞧小結巴。”秦玉澤笑眯眯,“小結巴,拄著拐杖一蹦一蹦地是要往哪兒溜?”

——企圖假裝透明人默默溜走的池鴉動作一僵,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啊,你來、了呀。”

“哥哥來、半天了呀。”秦玉澤學他的語氣,上下打量他一番,“這就能走了?”

池鴉眨眨眼:“腿、好了,當、當然就能、走了。”

他又沒真的殘廢。

“恭喜啊恭喜。”秦玉澤抬手就勾住他脖子,把他往客廳裏帶,“走走走,哥哥給你把你們那房子裏的東西送來了,你瞧瞧有沒有少。”

池鴉從他胳膊裏艱難地掙紮出腦袋:“我、我們……?”

“對啊,”秦玉澤沒多想,說,“你跟老顧之前不一直在那兒住著麽?我也分不清都是誰的東西,就一齊打包給你運來了,還不謝謝你秦大爺?”

他有意逗弄青年,池鴉卻倏地一下僵住了。

既然、既然之前“池鴉”一直都是和顧懷安一起住的,那,那他出院時對顧懷安要求“要去住你家”……豈不是很可疑?!

難怪……難怪顧懷安當時的表情那麽奇怪,還攔住了秦玉澤要說的話。

他是不是,他是不是從那時候就發現了什麽?!

池鴉臉色發白,倏地回頭去看顧懷安。

就看見顧懷安手插在兜裏跟在兩人的身後,一雙桃花眼裏似笑非笑,也正瞧著他。

池鴉:“…………”

天要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