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顧懷安腦袋上捂著冰毛巾追出來的時候,隻看見顧懷章從客廳外頭走進來。
顧懷安叫了聲大哥,惡狠狠地問:“你知道池鴉跑哪兒去了麽?”
顧懷章淡淡道:“還想挨一腳?”
“他騙我!”顧懷安煩躁低吼,“我今天一定要把這事兒搞清楚!”
什麽亂七八糟。
顧懷章沉下臉色,冷冷叫:“顧懷安。”
顧懷安背後驀地一涼,往外衝的腳步終於刹住,不情不願地停下來,看了眼顧懷章。
顧懷章坐到沙發上,抬頭淡淡瞥來,顧懷安緊緊抿著嘴,捂著毛巾走過去在他對麵坐下。
顧懷章敞著腿坐著,兩手扶著膝蓋,俊美冷肅的臉上不怒自威,說:“怎麽回事?”
自己的猜測太荒唐,又還沒鐵證,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要是真說了他這個古板冷酷的大哥會怎麽罵他,顧懷安欲言又止,猶豫半晌,才很不甘心地一低頭,說:“是我倆的……私事。”
既然是小情侶之間的私事,顧懷章這個大伯哥也不好多管了,他一根手指頭敲了敲膝蓋,板著臉沉聲道:“那也不該……用強。”
顧懷安一噎:“不是,我……”
“光天化日,家裏也還有其他人在,你弄得這麽難看。”顧大哥嚴肅訓斥,“你覺得這像話麽?!”
顧懷安:“…………”
顧懷安憋屈:“……我錯了。”
今天看到的事兒尷尬,顧懷章教訓起弟弟都感覺不是那麽得心應手了。顧懷安老實認了錯,他也不好再說什麽,咳了一聲,岔開話題:“受傷了麽?”
顧懷安嘴硬:“就他那軟綿綿的一腳?”
顧懷章沉默了下,最後看了眼他捂著冰毛巾的腦袋沒說話,起身走了。
眼瞧著他背影消失在二樓顧懷安才瞪起眼睛,轉頭問張媽:“我哥那一眼是什麽意思?他瞧不起誰??”
……那你倒是別那麽慫啊。張媽敷衍地哄:“嗯嗯,大少爺隻不過是關心你……”
顧懷安把毛巾一摔就站起來:“你瞧見那結巴跑哪兒去了麽?”
他把毛巾一丟,張媽一眼就瞧見他腦門上一大片深紅痕跡,這麽會兒已經開始泛上星星點點的青紫色來了,瞧著竟然有些觸目驚心。
張媽愣了愣,才說:“哎呀呀,怎麽還要吵呢?小兩口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
顧懷安又叫“小兩口”這說法惡心了一下,抬腳就往外走:“他是不是跑外頭去了?”
“……”張媽老實道,“好像是……”
看著顧懷安怒衝衝地出去找人,張媽捏著圍裙歎了口氣,轉身進廚房泡了一壺茶,給顧懷章端上去。
顧懷章在書房裏看文件,張媽敲敲門,端著茶走進去,看他已經換了衣裳,就說:“大少爺今兒下午不出門啦?”
顧懷章嗯了一聲,眼睛還看著文件。
張媽猶豫了下,還是說:“那個,要不……還是請醫生過來瞧瞧?”
顧懷章沒抬頭:“瞧什麽?”
“二少爺的傷呀!”張媽立馬說,“你是沒看見,他那額頭上青的,那麽一大塊,看著好嚇人!”
顧懷章翻過一頁文件,並不在意:“隻是撞了下,不至於那麽嬌貴。”
“哎呀……”張媽就有點著急,又心疼又無奈,憂心忡忡道,“畢竟是那麽硬的茶幾角……隻怕是真撞出了什麽毛病,二少爺嘴硬,不肯說呢……”
說著她心裏就不免有些怪罪起池鴉來了,看當時那情形,也不過就是情侶之間打打鬧鬧的,至於下那麽狠的力氣!
雖然她的確也是挺喜歡池鴉這孩子的,可到底親疏有別,心裏難免偏疼著從小看到大的顧懷安。
誰知道顧懷章這個當大哥的,弟弟被人弄傷了,竟然也不見多上心。
顧懷章終於抬頭看了眼她,問:“老二呢?”
剛才在底下說話的時候顧懷安一直捂著毛巾,他還真沒怎麽見著傷得有多重。
張媽一下有點氣虛起來,訕訕道:“去找小池說話了……”
顧懷章微微皺了下眉。
張媽怕他又責怪顧懷安,趕緊又說:“我也跟他說了不要再吵架,沒事兒的,再說小夫妻倆吵架拌嘴的,也不就是床頭鬧床尾和的麽……”
床頭鬧床尾和……顧懷章不知怎麽的,一下又想起不久前驚鴻一瞥的那一團白……
他指尖點了點桌麵,心底深處一絲莫名的浮躁轉瞬即逝。他盯著手裏的文件看了兩行字,說:“你叫他自己去醫院看看。”
何必大張旗鼓地叫醫生來南湖,平白叫人多想。
張媽也反應過來了,訕訕地笑了下:“是我想得不周了……”
就因為池鴉踹得那一腳他們就叫醫生來家瞧,倒好像他們心裏對池鴉有多怨怪似的。那麽個小孩,才沒了父母,又沒有工作不能獨立,就靠著二少爺在南湖寄居……
顧家也算是體麵的人家,實在不該那麽小家子氣。
張媽心裏懊悔自己多嘴,捏著圍裙說:“那行,那你忙,我就先出去了。”
書房門被輕輕合上,顧懷章穩穩坐著,繼續把手上的文件看完,提筆簽了字,才往後靠在了椅子裏。
桌上張媽送來的茶還飄著熱氣,溫熱的茶香浮動鼻尖,顧懷章伸手拈過杯子,站起身,走到窗邊去吹風。
然後就看見樓底下的花園裏,池鴉坐在石凳上,拖鞋踢掉了,纖長瑩白的小腿蜷起來,白生生的腳丫子踩在石凳邊沿,低著頭拿狗糧一顆一顆地喂給包青天,在他旁邊就站著顧懷安,正叉著腰,像是很惱火的模樣兒,嘴巴一張一合地在說著什麽。
玻璃窗隔音很好。顧懷章一手端著茶杯,指尖在溫熱平滑的杯身上摩挲了下,抬手打開了窗戶。
下一瞬,樓底下的說話聲就跟著微涼的清風一起被送了進來。
顧懷安一反常態地壓低了嗓門,但盡管如此他的聲音還是能輕易聽清,說的是:“你騙鬼呢?!”
他焦躁地轉了兩圈,指著池鴉鼻子道:“就算你為了……那也絕不可能短短幾個月就變得這麽不怕狗!”
顧懷章眉梢輕輕一動,轉眼去看他旁邊的青年。
狗糧喂完了,池鴉垂頭抱著膝蓋,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稍微有些長的額發溫順垂落,遮住了他的眉毛。
顧懷安在他麵前站住腳,微微俯身,一隻手抓著他後腦上的頭發迫使他抬頭,冷聲道:“克服小時候的心理陰影有多難,你當我不知道?”
無人發覺的窗後,顧懷章托著茶杯的手驀地一緊,修剪整齊的指尖在杯壁上壓出青白色。
“小時候的心理陰影”麽……
池鴉被迫抬頭,露出微微蒼白的臉頰和緊抿的嘴唇,隻有他聽見顧懷安俯身到自己耳邊的低語:“我再問一次——你到底是誰?”
“我就是……池鴉。”池鴉睫毛微顫,抬眸對上男人沉冷鋒銳的目光,說,“為什麽你、就是……不信?”
“那你的、你的心裏是、怎麽猜測的?”他抬手抓住顧懷安的胳膊,純淨的貓眼裏神色竟然很平靜,“難道要我、要我告訴你,對,我的確不是、池鴉,我隻是一個……孤魂野鬼,是一個,小偷,鑽進這副、殼子裏,來假裝、假裝喜歡……你嗎?”
他大膽使出空城計,心裏篤定顧懷安不會真的信這個,畢竟一個生活在絕對科學的現實世界中的人,固有世界觀都已經形成,怎麽可能真的相信這種荒誕詭異的事實。
他不知道“池鴉”該是什麽樣子,隻能憑借很少的一點原著內容去推測,但到底演戲不是他長項,從顧懷安秦玉澤他們平時的反應中他也猜到自己破綻很多,或許人設早就崩成渣渣了也說不定。
但沒辦法啊,他不能也做不到一直去扮演另一個根本就不熟係的人,二次元的虛擬角色在小說行文中的描寫有事件情節的輕重緩急之分,可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他現在也是在真實的生活,在過著小說中並不會著墨的很多平淡日常。
一粥一飯,一言一行,那麽多的細節和日常不經意處,哪怕是影帝,大概也做不到一絲破綻也不露。
池鴉被揪著頭發,頭皮有細微的刺痛,他望著麵前咄咄逼人的顧懷安,忽然有一股很強烈的衝動,要叫他破罐破摔。
——如果他真的承認自己不是“池鴉”,承認這具殼子裏的的確確換了人,這個顧懷安的臉上,又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他會吃驚麽?會三觀崩塌麽?會……慶幸麽?
慶幸那個癡戀自己到不惜用下三濫手段捆住他的“池鴉”終於消失了他終於得以自由麽?
胸腔裏那股衝動在橫衝直撞,他咬著牙,瞳仁細微地顫動。
——說還是不說?
然而還沒等他糾結出個所以然,顧懷安竟然就已經鬆了手,很煩躁地瞪著他,嗬斥:“……你怎麽又要哭?!”
他又哭了嗎……池鴉茫然地望著他,不知道自己的眼圈又悄然洇紅了,還沒來得及擦幹的眼睫毛又重新沾染了水汽,濕漉漉黑漆漆,貓眼裏透著股委屈勁兒。
他體質就是這樣,情緒上頭就總是莫名其妙地哭,怎麽忍都忍不住。
顧懷安又叉著腰原地轉了兩圈兒,包青天很溫順地蹲在石凳旁,瞪著黑溜溜的眼睛跟池鴉一起看著他,兩雙澄澈明淨的黑眼睛,竟然還挺像。
“……”他踢了一腳草地,什麽也沒踢著,南湖的草地很幹淨,一顆小石子也沒有。
這小結巴的話能信麽?他不知道。種種跡象都明擺著眼前這人跟之前那個池鴉很不相像。以前的池鴉不會做飯,但現在他做的魚湯張媽都說好;以前的池鴉怕狗怕得要死,包青天衝他叫喚兩聲都能把他嚇得慌不擇路栽南湖去,現在卻被包青天撲著舔臉蛋也笑得神采飛揚……他剛剛在這兒找著人的時候甚至還聞到他身上的煙味!
以前的池鴉分明是不會抽煙的!
明明不一樣,明明哪哪兒都不一樣……可他大腿根上小時候被狗咬傷留下來的陳舊疤痕總不會是假的。
他知道那兒有傷痕,還是某次這結巴脫光了想往他**爬的時候無意瞥見的。
……對了,還有一樣,這結巴也沒變。
那就是,喜歡他。
顧懷安皺眉盯著麵前的青年,池鴉的眼睛不躲不閃,仰頭怔怔地望著他。
晌午的陽光很燦爛,他們坐在法桐茂密的蔭蔽下,斑斑駁駁的陽光從枝葉交錯間漏下來,映亮了池鴉水光氤氳的純黑色眼瞳。
“……你還要、要我怎麽說呢?”池鴉望著他忽然開口,結結巴巴地,“我說我偷、偷偷學做飯,你不信,我、我說我特意去鍛、鍛煉跟狗、親近,你也不信,我說什麽你、你都不想信……你還要我、怎麽、說啊?”
池鴉很傷心的樣子,卻拚命忍著眼淚,很快地看了眼顧懷安,就低頭踩上拖鞋,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往樓裏走。
顧懷安從怔愣中回神,下意識抬手抓住他胳膊:“你走哪兒去?”
“既然、既然我在這裏、礙你、的眼,不、不如,我出去。”池鴉低著頭,黑軟的頭發遮住他臉上的神情,隻能看見他雪白秀美的下半張臉,聲音沙沙的,有一點哭腔,“你、你放手。”
“你出去?你能到哪兒去!”顧懷安驀地一用力,就把他拽回去重新按在了石凳上,嘴角掛著冷笑,“你一沒工作二沒錢,連你那個小破房子都沒了,你還出去?回頭餓死了你指望誰給你收屍!”
池鴉跌在冰涼堅硬的石凳上,肩膀被他牢牢按著掙紮不脫,他很倔強地喊:“我當然、可以出去!我有手有、腳,怎麽就能、餓死!”
“那我非不叫你出去呢?!”
池鴉一愣,抬頭看顧懷安,顧懷安暴躁地捋了把頭發,大手在後麵牢牢捏住他後頸,微微彎下腰,一雙冷冽的桃花眼緊緊盯住池鴉的眼睛。
從上麵瞧,倒好像真的親上去了一樣。
……這就是床尾和麽。
顧懷章攥著茶杯把柄,抿著唇冷冷地想。
男人健壯寬闊的肩膀完全遮住了麵前的亮光,池鴉茫然仰臉,看著顧懷章對他橫眉冷笑:“心虛了就想一走了之?給老子乖乖呆著吧你!”
他遲早有一天要揪出這結巴的小尾巴!
顧懷安理直氣壯地想,粗暴地忽略掉看見池鴉頭也不回要走時心裏頭那股驟然的慌亂。
又混過一關,池鴉望著顧懷安大步走遠的背影,說不上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
剛剛那一瞬間他的確是想破罐破摔說出來,什麽把柄什麽手段什麽癡戀根本和他沒關係,可最後的理智及時阻止了他。
萬一,萬一被當做精神病了,怎麽辦呢。
他也是真的想過離開的,大不了,他出去找份工作,賺了錢就買一把琴,去廣場上彈或者去做家教,總能有一口飯吃。
就像以前剛剛孤身到國外一樣,無非是累一點,窮一點,反正習慣了。
可顧懷安竟然不讓他走。
……還在忌憚著他手裏那個莫須有的“把柄”嗎……
包青天嗚嗚地過來拿腦袋蹭他的手,池鴉張開手掌:“沒好吃的了。”
包青天舔了舔他手心,黑黝黝的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就仰頭衝著樓上叫起來。池鴉下意識跟著抬頭,卻什麽也沒看到,隻有二樓一扇半開的窗戶後麵雪白的紗簾在輕輕地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