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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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家的中途,周念到藥店付昨天買藥時欠下的兩塊錢,卻被告知已經有人來付過。
周念疑惑地問:“誰來付的?”
“就鶴千刀的那個兒子。”中年女店員遞來一張五十的整鈔,“還讓我把這個給你。”
鶴遂居然來藥店付過錢。
一時間,周念的心情很複雜,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失落。
他用了她的藥。
他又來給了錢。
永遠在自己和他人間劃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線。
這就是鶴遂嗎。
周念接過錢,輕聲說句謝謝,剛要離開又被店員阿姨叫住:“周念呀,你是幫鶴千刀兒子買的藥嘛?你這麽乖的孩子,怎麽會和那種人來往呢?”
語氣裏充斥著不可置信,細究,還有對鶴遂的嗤屑。
周念抿著淺緋色的唇,沒接話茬。
怕說錯話。
也不喜歡對方的話題。
見她沉默著,店員阿姨還在往下說:“乖丫頭,你可得離那種壞小子壞一點!你不知道喲,他走進店裏時看我一眼,把我怵得……雞皮疙瘩直竄……”
話說到最後,更像是自顧自地嘟噥抱怨。
周念默默從店中退出來。
喧鳥覆春洲的四月,鎮上的鳥兒肉眼可見地變多,杜鵑,燕子,喜鵲等都容易見到。
一隻翠鳥從周念頭頂飛過,停在前方廊簷上,細爪跳來跳去。
那隻翠鳥真的很漂亮,小黑腦袋平平無奇,翅膀卻是寶藍色的,被陽光一照,就泛出漂亮的自然光澤。
隻是周念卻無心賞鳥,心裏想的全是另外一件事。
所有人都在叫她離鶴遂遠點。
冉銀。
羅強。
藥店阿姨。
……
就連鶴遂自己,也讓她離他遠點。
越是這樣,周念越不想照做,她從小到大都在聽話照做,完成每一件大人希望她完成的事情。
嚴格按照既定的軌道生長,從不越軌。
在鶴遂身上,周念看見的是她身上從來不曾有的東西——張揚,野性,隨心所欲的自由,如一陣在曠野久吹而不散的風。
她得承認被吸引,否則也不會執意想要畫他。
周念決定再找機會問問他。
她是真的想畫他。
不知不覺間,周念已經走到家門口,她怔住,有些驚訝自己竟然想鶴遂想了一路。
搖搖頭清空思緒,周念抬手推門往裏,穿過院子進堂屋。
堂屋裏有一條長長的茶案,案上點著熏香。
一根細細的淺褐色線香插,豎立在花瓣狀的陶瓷香插中,散發出的淡香是小豆蔻的味道,溫和又舒緩。
家裏常年都點著這種香,周念避不過惹香上身,被小豆蔻的味道裹滿周身。
這味道似乎很招人喜歡,時不時有人問她噴的什麽香水。
香要燃盡了。
周念到茶案前重新點燃一根香,背後傳來冉銀的腳步聲,菜盤放在桌上的輕響聲,還有冉銀的說話聲:“吃飯了,七斤。”
周念把香插好:“好。”
到八仙桌前坐下,擺在周念眼前的菜賣相不錯:九轉大腸,清燒香菇,玉米排骨湯。
在吃食這方麵,冉銀可謂是下足功夫,一個月的菜做下來可以不帶重樣。
冉銀將一圈油潤紅亮的大腸放進周念碗裏:“快嚐嚐。”
看著那圈大腸,周念牙根很快就開始發酸,口腔裏分泌出大量的清口水,她很清楚這是想吐的征兆。
她不喜歡內髒,任何動物任何部位的內髒都不喜歡。
隻是她從來沒得選。
周念用筷子夾起那圈大腸,在冉銀的注視下,溫吞地張嘴咬住。
然而大腸口感綿膩,根本咬不斷,隻能整個塞進嘴裏。
腥得直衝天靈蓋。
但凡周念再多嚼一下,她都會忍不住吐出來,好在她很有經驗,直接囫圇吞下。
冉銀笑著問:“好吃吧?”
周念忍著惡心,臉上卻還是乖巧笑容,點點頭:“嗯。”
“對了。”冉銀想到一件事,“我這個周末要去趟市裏,處理你爸保險理賠的事情,有可能會在市裏住一晚。”
“……好。”周念咀嚼的動作慢下來。
半年前,周盡商因意外去世,生前購買過多份人生意外險,加起來保額超千萬。
目前無一家保險公司進行理賠,都還在走流程。
冉銀接著說:“到時候我會把飯菜提前做好,分成每一頓的量凍冰箱,你吃的時候拿出來熱一下就行。”
周念想到爸爸,有些走神。
“七斤,你聽到沒有?”冉銀用筷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周盡商慘厲的死狀在腦裏一閃而過。
周念打了個寒噤。
筷子的虛影將周念拉回現實,忙應:“知道了媽媽。”
好不容易捱到午飯時間結束,周念以最快的速度上樓,回房間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衝進洗手間。
翻開馬桶蓋的速度熟極而流。
周念跪坐在冰冷的瓷磚上,扶著馬桶的水箱吐得暈天黑地。
受刑時間還沒結束,周念耳尖地聽到外麵傳來的腳步聲,她身體一顫,眼裏流露出恐懼。
要是被冉銀看見她飯後嘔吐,後果難以想象。
“七斤——”
冉銀已經走進房間,聲音越來越近。
洗手間的門半敞著,隻要冉銀再往前走幾步,拐個彎,就能看見馬桶前的周念。
下一秒周念看見的是冉銀熟悉的玫紅色居家拖鞋。
完了。
被看見一定會完蛋。
沒有一秒鍾多餘的時間給周念思考,她憑著本能飛快站起來。
也就是在周念站起來的同一時刻,冉銀經過拐角,身子出現在洗手間的正前方。
周念站在馬桶前方,維持平靜:“我正準備上廁所,怎麽了?”
冉銀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在那漫長的兩秒鍾裏,周念在設想最嚴重的後果。
還好,冉銀沒發現異常:“那你先上,出來再說。”
周念關上洗手間的門,長鬆一口氣,後背卻浮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
她轉過臉,看見鏡中臉色慘白的自己。
周念快步來到馬桶前,按下衝水鍵。
那些免於被發現的穢物全部衝走,這讓周念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
真的很怕被冉銀發現。
她一直都是冉銀眼裏最驕傲的存在,她不能做一個讓人失望的小孩。
尤其在周盡商去世以後,她成為冉銀唯一的精神支柱,冉銀更是將全身心都撲在她身上。
她得盡最大努力地讓冉銀滿意,要乖,要懂事,要全力以赴地聽話照做。
周念漱完口後,故意在洗手間裏磨蹭著,準備等會再出去,這樣才不會露出破綻。
五分鍾後,周念拉開洗手間的門走出去。
臥室裏,冉銀正站在屋中的位置,饒有興致地看著裱在牆上的畫作,眼裏散出驕傲的光芒。
牆上裱著的畫作都出自周念。
一幅又一幅的畫作裏,有忠於自然的風景畫,層巒疊嶂的高山,隱隱冒頭的村落,技法嫻熟流暢;也有色彩濃釅的油畫,混沌冬日下的海上冰川圖,用色大膽,呈現的效果卻是完全相反的溫馨柔和;還有純靠想象力完成的人物肖像畫,坐在鑲花秋千上**的女童,天真活潑,刻畫得相當完美。
周念來到冉銀身後:“媽,怎麽了?”
“噢……”冉銀從畫上收回視線,轉過身,“還有一件事忘了給你說,關於你爸保險的事情。”
“什麽?”
冉銀語氣平淡:“保險公司那邊可能會安排人過來,詢問我和你爸平時關係怎麽樣,如果問到你頭上,你到時候如實說就行了。”
如實說……
周念記事以來,父母關係都很融洽和諧,他們很相愛,吵嘴的時候都很少。
她點點頭,輕聲說了個好。
冉銀走到床邊,幫她把被子抖散:“沒有別的事情,快來睡午覺。”
周念:“好。”
午睡這件事上,冉銀對周念也是有硬性要求的,必須睡滿半小時,又不能超過四十分鍾,說是睡少了沒精神,睡多了更沒精神。
周念也不知道這說法的科學依據是什麽,她聽話照做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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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下課的鈴聲在九點準時敲響,周念還在英語練習冊上麵鏖戰,還剩最後幾道完形填空。
十幾分鍾過去,周念合上英語練習冊,抬頭時發現莫奈還沒走。
莫奈已經收拾好,正盯著她看。
周念後知後覺:“啊……你在等我。”
莫奈內斂地抿抿唇,克製地淺笑:“你中午那會說,晚上放學可以一起回家。”
已經很久沒有交過朋友的周念,自然高興:“好,我馬上就好。”
莫奈點點頭。
周念盡可能快地收拾好東西,把白色帆布包掛在一側肩上,站起來:“我們走吧。”
莫奈退出座位,給周念讓出路。
周念把椅子推進桌肚下方,抬腳與莫奈離開。
兩個女生並肩走在夜晚的小鎮上,
剛認識的緣故,彼此間都有些拘謹,聊天時透著點生疏和害羞,尤其是莫奈,說話特別小心翼翼,把社恐人的屬性體現到極致。
莫奈一直在偷看周念,由衷地說:“周念,你真的好漂亮,像青春電影裏的女主角,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被驚豔到了。”
原來莫奈當時臉上有些呆滯的表情,是被驚豔到,周念覺得她很可愛:“謝謝。”
冷了下場,莫奈目光掃過周念白皙漂亮的鎖骨,相當羨慕:“而且你好瘦,你多重啊?”
周念每周稱體重的時間是固定的,周三清晨,空腹上稱。
才周一,這周還沒上過稱。
周念回想上周三稱的體重:“剛好八十斤。”
“真的好瘦啊……”莫奈感慨,“我沒你個子高,但是我卻有一百三十斤,每次減肥都失敗,周念,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麽做到這麽瘦的?”
一次又一次嘔吐的畫麵浮在腦海裏,周念眼神有些虛閃:“體重就是個數字,沒必要過於追求,身體健康最重要。”
很官方的回答。
要是多點心眼的人,就會覺得周念很虛偽,不願意如實告知變瘦秘訣,怕別人也變瘦,好在莫奈內心單純,聽到周念的回答後,也隻是有些失落地說:“好吧,我隻是很想變瘦而已。”
每次飯後都吐,全靠胃裏餘留的食物殘渣維持活力,想不瘦都難,隻是這並非周念的本願。
周念在心裏默默歎口氣,她是絕對不會把這麽極端的方式告訴新朋友的。
再過一座石橋,前麵就是南水街。
周念和莫奈在橋欄前停下,站著吹了會晚風,期間聊到莫奈一些家裏的情況。
莫奈之前一直在京佛生活,父母離異後被迫回到這個小鎮,跟著奶奶一起生活。
周念好奇:“你怎麽不選擇跟著爸媽其中一個呢?”
莫奈雙手搭在橋欄上,望著下方粼粼河水,眼神黯然:“他們都有各自的家,而在他們的家裏都沒有我的位置。”
“……”
周念心中慟然一酸,真覺得共情能力太強不是什麽好事,一聽到別人的不幸境遇,比自己遭罪還難受。
她連忙安慰:“你剛來還不習慣,說不定過段時間你會喜歡上這個小鎮的。”
莫奈悶悶地嗯一聲。
很快,莫奈就不願意再繼續家庭話題,把話題轉開:“我今天在學校老聽到同學們聊到一個人。”
“什麽。”
“好像是叫瘋狗?討論度很高的樣子,我聽到好多次。”
晚風裏是河水沁甜的味道,周念深深嗅了一口,感覺體腔裏被灌滿涼爽:“他不叫瘋狗,他叫鶴遂。”
“……”
“仙鶴的鶴,順遂的遂,很好聽對不對?”
莫奈點點頭,又問:“那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周念仔細想了下,最後卻隻能說:“我也不知道。”
鎮上所有人都說他是個壞人,周念與他接觸兩回,隻覺得他陰鬱寡言,拒人於千裏之外,打架時下手特別狠,除去這些外他也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而且還會耐心溫柔地喂流浪小貓。
在這樣的情況下,周念比誰都好奇,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
下了橋就是南水街。
小鎮生活向來鬆弛悠哉,才九點二十,平日裏這條最熱鬧的街就已經拉了歇業的燈,九成以上的店鋪都關了門,隻有零星幾家店還開著。
其中一家就是宋敏桃開的按摩店。
按摩店門口燈箱亮著燈,燈色昏昧,隻能勉強將黑夜撕開一個亮洞。
周念看見燈箱旁邊站著個人,離得尚遠,看不清臉,但她根據那人的身材立馬認出來,是鶴遂。
哪怕不看臉,鶴遂的身高也很有辨識度:高,瘦,肩寬而平,優越的頭身比勝過電視裏的男明星。
周念注意到他另一隻手裏拎著瓶啤酒,立馬停住腳步。
對身旁莫奈說:“你在這裏等我一下。”
“好。”莫奈跟著停下,看著周念加快腳步往前方走去。
隨著距離的縮短,周念漸漸能看清,鶴遂手裏的是一瓶雪花。
燈箱的高度剛剛到鶴遂胸口位置,他穿著白T灰褲,單手搭在燈箱的一個角上,以斜倚的姿勢慵懶站著,正在低頭看手機。
手機屏的冷色藍光混著燈箱的暖黃光線同時照在他的臉上,將輪廓線條都切割得更加清晰,鼻梁在側臉投下虛虛一道陰影,與分明的下頜角格外相襯。
任何角度看過去,都能帥得沒有瑕疵。
燈箱的光在地上畫出一輪光圈,周念走進去,和他站在同一輪圈裏,也在他那道斜長的影子旁邊畫上自己的影子。
隻是她的影子要短上好長一截,也更窄弱。
一直到周念主動開口,鶴遂都沒發現她的存在,她輕輕地喊他:“鶴遂。”
鶴遂在屏幕上滑動的修長指尖停住。
周念注意到他先是歎了口氣,不耐煩地微側著臉看了眼旁邊,再把目光落在她臉上。
看得出來,他光是聽聲音就知道是她,並且對此很煩躁。
這次,竟然是鶴遂破天荒地開口:“你又想幹什麽?”
周念指了指他手裏的啤酒:“昨天給你的藥裏有頭孢,吃頭孢不能喝酒的,你聽過一句話的吧?”
鶴遂盯著她,目光冰涼,襯著鼻梁上未愈的月牙型燙傷,更顯陰鬱。
又是這麽嚇人的目光。
周念腹誹。
她還是堅持著把話說完:“頭孢陪酒,說走就走。”
鶴遂將手機熄屏,揣進褲兜裏,漫不經心地睇視周念:“那正好,這樣你就沒辦法煩我了。”
周念:“……”
換別人說這話,周念隻覺得是玩笑,但放在鶴遂身上,她不會覺得是在開玩笑。
從他對待自己傷口的態度,就知道這是他能幹出來的事情。
他似乎一點都不愛自己。
想到傷口,周念下意識看一眼他搭在燈箱角上的右手。
骨節分明的大手上已經重新纏過紗布,紗布纏得順整仔細,一看就不會是他本人纏的,應該是他媽媽纏的。
或許是天生的爛好人,周念收回目光還想再勸兩句,畢竟是會死人的事,怎麽能馬虎。
然而鶴遂卻沒給她機會,他轉身走出與周念同在的光暈,拐進按摩店旁邊的巷子口,消失在黑夜裏。
周念無奈地歎口氣。
重新回到莫奈身邊,莫奈好奇地問:“那個很帥的男生是誰?還沒在學校裏見過。”
周念看一眼巷口:“那就是鶴遂。”
“啊……”莫奈有些吃驚,“他長那麽帥,怎麽大家都叫他瘋狗?”
周念不願意成為那些議他長短的人之一,隻好說:“我也不清楚。”
莫奈再三重複:“真的很帥。”
周念嗯一聲。
細細想來,說鶴遂瘋的人成堆,卻沒一個說他不帥的。
莫奈又說:“周念,你剛剛和鶴遂站在一起,好般配,像在拍電影。”
這話倒把周念弄得有點不好意思:“我和他不是那種關係。”
莫奈一愣,眼裏閃過促狹:“不好意思啊,我隨口說的。”
周念搖搖頭:“沒事。”
其實這時候的周念也沒想到,後來的鶴遂真能成為電影男主角,隻是站在他身邊的女主角不是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