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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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在巷尾切割出一個陰影角,周念剛好站在角裏,失落在明亮的鹿眼裏隱動,卻因身在暗處顯得不明顯。

不過就算是明顯,鶴遂也毫不在意,他冷淡地收回視線,抬腳跨進門裏。

鶴家的門在周念眼前緩緩關上。

兩扇木門收攏,隨著中縫在一點一點地變窄,少年清冷臉孔也逐幀消失在周念視線裏,直至完全視而不見。

整個關門的過程中,鶴遂都沒抬眼看周念一下,保持著絕對的疏冷淡漠。

在周念看來,他完全是一尊雕塑,一尊身體裏沒有血液流動的雕塑,盡是實心的冷硬。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

半晌過去,羅強實在看不過眼,安慰道:“周念,你也別難過,他就是那樣的人。”

周念搖搖頭:“我沒有難過,我隻是在想一件事。”

“想什麽?”

周念細看,才發現木門上有很多銼痕,她盯著其中一道看:“我在想,鶴遂到底經曆過什麽,才能做到這樣的冷漠?一種絕對攻而不破的冷漠。”

“嗐。”羅強用手搓了下嘴唇,“我說實話,他的原生家庭環境爛成那樣,他變成什麽樣我都不覺得奇怪。”

原生家庭。

聽到這樣的字眼,周念不免想到肖護羞辱鶴遂時,說他爸是個癮君子。

沉默幾秒,周念有些猶豫地開口:“鶴遂他爸……真的在吸毒嗎?”

羅強了然地回:“是啊,這個大家都知道。”

“……”周念沉默了下,“我就不知道。”

羅強打小就和鶴遂是對門鄰居,知道的自然也別旁人更多,他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衝周念招了下手:“來,你坐著,我跟你嘮嘮這件事。”

周念到石凳另一端坐下。

羅強揩了把腦門上的汗,才開口:“瘋狗他爸——”

周念打斷他:“你叫他名字吧。”

沒想到周念居然會維護鶴遂,羅強有點懵逼,一個荒唐的猜想在腦子裏狂竄。

周念該不會是喜歡上鶴遂了吧?

羅強立馬扭頭看周念,見她神色如常,眼神明淨而坦**,他隻好把差點脫口的疑問吞回去,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周念低頭,給裝藥的袋子拴了個蝴蝶結:“然後呢。”

羅強歎了口氣:“鶴遂他爸是真的爛,老毒鬼一個,被抓去戒毒所好多次,出來後還是吸。最離譜的還不是他吸,而是他還讓鶴遂去幫他買。”

“鶴遂幫他買?”

周念很震驚:“這種事怎麽能……”

羅強忙說:“你先聽我說完。”他嘖了一聲,“真不是我說,鶴千刀真的爛得底兒掉!那時鶴遂才四歲呢,一個四歲的小孩子什麽都不懂,被好幾個警察帶著找上家門。”

……

據羅強說的,那件事在南水街鬧出的動靜不小,當時巷子裏塞滿圍觀的人,直到今天都時不時有人拿出來當談資,當然並非他親眼所見,是羅強長大些的時候,羅母告訴他的,事情是這樣的——

有一天鶴廣犯毒癮,難受得像是螞蟻在骨頭縫裏鑽,不巧家裏又沒了存貨,更不巧的是那段時間全國各地的緝毒力度都很大,也包括花楹鎮這樣的小地方,他壓根不敢冒險出門。

鶴廣不想再進戒毒所,在屋子裏焦躁地來回踱步時,瞥到在院中玩耍的小鶴遂。

鶴廣立馬開始翻箱倒櫃,零零碎碎地湊夠兩百塊錢,把院子裏的小鶴遂叫到跟前:叫:“乖兒子,去幫爸爸買包煙。”

小鶴遂拿著錢,烏黑的眸子轉了轉:“爸爸,買煙不是十塊錢嗎?”

鶴廣哄道:“今天爸爸心情好,抽貴的稀罕煙,你快去,快去……記住啊,一定要到林叔叔那裏去買!”

四歲的小鶴遂什麽都不懂,聽爸爸的話乖乖拿著錢出門。

拐過兩條街到林叔叔的煙酒鋪。

林叔叔收了錢,遞過來一包拆了塑封線的煙,鶴遂仰起小臉:“林叔叔,這盒煙已經被打開過了。”

“你回去拿給你爸就是了。”

那位林叔叔的話剛說完,暗處的便衣警察就從四麵八方衝過來。

警察從小鶴遂手裏拿過煙盒,打開一看,裏麵果然就是一小包□□,警察當即問:“小朋友,你家住在哪裏?”

……

隨後發生的事情都在預料中,小鶴遂被多名警察帶著回家,當場將鶴廣帶走關進拘留所,後續又被轉到戒毒所裏待了兩年。

那個姓林的男人,因販毒過量被獎了一粒鋼製花生米。

至於小鶴遂的後續,是斑斕的人生底色逐漸被塗黑——小朋友們不再和他玩耍,因為大人們都警告自己小孩不準和小鶴遂玩,說‘上梁不正下梁歪。’被集體孤立的小鶴遂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不愛笑、最後變成臉上永遠掛著一副超脫年齡的表情,成熟又冷漠。

周念聽完這個故事,心口像是被人覆上一塊吸滿水的棉花,濕冷厚重得讓她難以維係心髒跳動。

她沉默著,良久都沒說話。

羅強本來還想再和她聊會,卻又接到羅母催他回家吃中飯的電話,隻好作罷,和周念說了個拜拜後匆匆回了家。

周念獨自坐了會後,繼續把畫具收好,合上箱子,再把畫板背在肩上站了起來。

離開時,周念沒帶走那包藥,而是把它留在了鶴遂家的門檻上。

希望他能用得上。

……

晚上周念躺在**,窗外是墨色漫漶的天空。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卻怎麽也睡不著,思緒雜七亂八地翻飛,想到小鶴遂的故事,又想到在窄弄裏廝殺的鶴遂。

有關於鶴遂的畫麵像一張又一張膠片,不斷在周念腦海裏顯影,其中也包括她靠近他懷裏的那一幕,和嘴唇擦過他喉結的那一幕。

鼻息間仿佛充斥著白色舒膚佳的味道。

惹得周念臉上一燥。

下一秒,她嘩地將被子拉過頭頂,把自己捂個嚴實。

所有情緒都藏在被子裏。

-

生活裏總有些陰差陽錯,像兩根已經完全錯開的齒鏈,被暗處的手輕輕一挑弄,就會重新絞合在一起,成鎖成網都會變得順理成章。

這種陰差陽錯,也適用於周念給鶴遂買的那包藥,那包明明已經被無情拒絕掉的藥,還是被用在了鶴遂的傷口上。

拋開冥冥定數不談的話,純粹是巧合。

晚十點,宋敏桃結束一天的忙碌,關了按摩店的門回家。

進家門時被門檻上的東西絆了一下。

宋敏桃掏出手機打燈,看見是一個打著蝴蝶結的塑料袋,裏麵有碘伏和繃帶,和一盒頭孢。

不曉得是誰放家門口的,宋敏桃還是撿起那包藥,準備回家問問鶴遂。

二樓的臥室。

屋內陳設簡單,床,衣櫃,一套桌椅,隻有這些,東西過少的緣故,把三十平的麵積襯得寬敞。

西北角位置有個小的衛生間。

宋敏桃在外麵敲門:“阿遂,睡了沒?”

鶴遂站在小桌前剛接完一個電話,放下手機淡淡應道:“還沒。”

“那我進來了哦?”

“嗯。”

門被推開,屋內光線照在宋敏桃美麗的臉上。

宋敏桃是個美人,不難看出歲月刀往她身上砍的時候已盡可能地收了力,年近四十的她仍有一頭茂密烏黑的頭發,明豔含水的雙眸,色澤紅潤的唇。

當她笑起來時,會讓人如沐春風般覺得舒服。

宋敏桃走進房間,來到鶴遂所坐的桌邊:“這藥是你的嗎。”

她把塑料袋遞出去。

鶴遂還在看手機,聞聲抬眼,冷淡地掃一眼袋子裏的藥:“不是。”

宋敏桃疑惑:“那怎麽在家門口放著?”

女生瘦弱的模樣在腦際閃過,鶴遂收回思緒,語調平淡:“不知道。”

這時候,宋敏桃注意到鶴遂受傷的右手,他洗完澡後還沒重新包傷口,掌心裏的銳傷看著很嚇人。

尤其傷口沾了水,皮肉失去原本該有的血潤色,呈現出被泡發的醜陋模樣。

“呀,你這手——”宋敏桃心疼地拉起鶴遂的手,看了又看,“你這死孩子又和誰打架了。”

“沒事。”

“還在嘴硬是不是?”

鶴遂微抿薄唇,沒說話。

宋敏桃拆開藥袋子的蝴蝶結,從裏麵拿出碘伏和繃帶:“你坐下。”

鶴遂看一眼藥品,瘦弱女生的臉又在腦際一角閃過,他立馬說:“媽,不用弄,過兩天就好了。”

宋敏桃責令:“你好好給我坐著。”

鶴遂:“……”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鶴遂用上了周念給的藥。

褐色**淋在傷口上時,火辣辣的刺痛順著神經湧向大腦,鶴遂在持續的灼痛裏聽見宋敏桃忽然對他說:“阿遂,回去念書吧。”

空氣在話音落下的時候凝固。

鶴遂麵無表情地沉默著,眼睛都沒眨一下。

宋敏桃觀察著他的表情,很可惜地一無所獲,至少這一刻,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

“阿遂,你——”

“媽。”鶴遂語氣寡淡,“我要睡了。”

見狀,宋敏桃隻好把要說的話吞下去,替鶴遂傷口包好紗布後,默默退出房間。

鶴遂到**躺下,手枕在腦後,聽見門外傳來女人一聲幽幽歎息。

他冷凝的目光動了動,最後卻緩緩閉上了眼睛。

關了燈,周圍沉陷進黑暗裏。

他也是。

沉陷進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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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清晨的早自習,班主任領著張生麵孔走進教室,是個胖胖的女生,留著波波頭,戴黑框眼鏡,雙頰上還有幾粒雀斑。

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起眼,扔人堆裏立馬就找不著的那種。

女生很拘謹地站在講台一側。

同學們的目光裏都是好奇,在枯燥的高中生活裏,一點浪花都會覺得有趣。

周念安靜地坐在第二排的靠窗位置,窗外是四周種著白楊樹的籃球場。

隻抬頭看了眼,周念就繼續低頭謄抄數學錯題。

她不愛湊熱鬧。

講台上傳來班主任清嗓的咳嗽聲,全班都習慣了。

這個每次講話前都要清嗓的班主任叫吳文,身材矮瘦,國字臉,看上去就方頭方腦的,走路不緊不慢的很斯文,但背有點駝。

有男生背地裏給吳文起綽號:優雅的鴕鳥。

吳文清完嗓後,說:“這是咱班新來的轉學生,來,介紹一下自己。”

女生聲音很小,像某類極端社恐人群:“我叫莫奈。”

莫奈?

和法國畫家莫奈同名。

這倒吸引了周念的注意,不由又抬頭多看了眼。

莫奈被安排到周念旁邊的位置,她走到座位處看見周念時,表情明顯怔了一下,那是女生見到漂亮女生時被驚豔到時才有的表情。

周念沒看懂莫奈的表情,但還是友好地微笑了下。

莫奈也靦腆地回了個淺笑。

早自習結束。

休息時間的教室就是一屜蒸籠,吵鬧喧熱。

周念的課桌前更是圍一圈人,倒不是衝她的,都是衝新同學來的。

好奇新同學打哪兒來?

現在又住在鎮上哪裏?

……

周念低著頭抄題,耳邊時不時傳來莫奈小聲的回答,她說她是從京佛的高中轉來,現在住在北清巷。

京佛,那可是座繁華的大城市。

為什麽放著大城市的高中不讀,轉來小鎮呢?還是在已經開學一個多月的情況下。

周念心裏雖然疑惑,但也沒有像其他嘰嘰喳喳的人一樣拋問題。

前排的女生韓青轉過身,問:“新同學,這個周末我過生,我們要搞個聚會,吃飯唱k,一起吧?”

莫奈諾諾地說:“行,行的。”

韓青掃一眼周念,癟了下嘴,又迅速轉回去了。

羅強也在湊熱鬧的人堆裏,見狀立馬問韓青:“誒,你叫了所有人,為啥沒有叫周念啊?”

周念的筆一頓,心道不妙。

果然,陰陽怪氣的話下一秒就從韓青嘴巴裏講了出來:“不是我不叫周念,是我不敢叫周念。免得周念她媽又會跑到ktv裏,在大家玩得正嗨的時候說些掃興的話——‘我家周念和你們不一樣,可別被你們這些貪圖玩樂的孩子耽誤了前程。’羅強,換做是你聽了這種話,你還敢叫周念嗎?”

“……”羅強被懟得啞口無言。

周念把話全部聽在耳裏,但依舊垂睫凝目,沒有什麽反應。

這種話她不是第一次聽。

韓青又補刀:“這次月考周念又是第一名呢,萬一下次沒考到第一,她媽媽不得怪我們叫她出去玩了嗎?你們說是不是呀。”

好幾個女生都附和著說是。

對此,周念習以為常,在學校裏她就是被孤立的存在,從來都是獨來獨往,隻和畫筆做朋友。

最開始的情況沒這麽嚴重,隻是有個別女生看周念不順眼,不願意和她多說話。

原因很簡單:周念太優秀完美。

長相很漂亮清純,經常考年級第一,還有畫畫的天賦,學校甚至為周念單獨騰出一間教室,做她的私人畫室。

然而在任何地方,太優秀完美的人都容易寡身,尤其在冉銀跑到同學的生日聚會上鬧那麽一出後,就沒有人願意和周念做朋友了。

女生們攢三聚五地小團體,背後說周念壞話,有時候當麵也**陽怪氣,比如說現在。長此以往,周念隻能落落寡合,獨來獨往。

還好上課鈴響了。周念暗籲出一口氣,從抽屜裏拿出數學書和練習冊來準備上課。

到中午飯點,新同桌莫奈向她拋來友誼橄欖枝,主動問她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飯。

隻是很可惜,周念從不吃學校食堂。

“不好意思,我得回家吃。”周念溫聲細語地回答,但凡是她吃進嘴裏的每一口東西,都需要在冉銀的注視下完成。

所謂進食自由,都是虛談。

周念看見莫奈臉上的失落,也能猜到她應該是鼓起很大勇氣才和自己主動說話的,便說:“以後晚上放學一起回家吧,我聽你說,你也是住北星巷的。”

莫奈神色轉晴,靦腆地笑了:“好呀,嘿嘿。”

……

鎮高中的規模不大,統共就兩棟教學樓,一切設施都老舊簡單,籃球場甚至沒有鋪塑膠,是泥沙地,一有男生打球,青春和汗水都在塵土飛揚裏。

經過籃球場就是學校大門,周念沿著挺立的白楊樹往前走,前麵也有兩個中午回家吃飯的女生。

有同學住得離學校近,也會選擇回家吃飯。

北清巷離鎮高中可不近,走路得半小時,隻是周念沒得選而已。

女生聊著天,周念聽見鶴遂的名字。

“真的神顏,帥死了。”

“可惜他高一上學期讀完就休學了,在學校看不到。”

“他眉毛又黑又濃,聽說這樣的男生很那啥。”

“哪啥?”

“不懂就算了哈哈哈哈。”

“你說嘛!”

“就很行。”

……

周念一開始還沒聽懂,反應了下也沒完全懂,但多少聽出些禁忌味道,臉上一股燥熱,被太陽一曬,就像是要燒起來。

她立馬加快腳步,越過兩名女生出了校門。

關於鶴遂休學的傳言,周念聽過很多個版本。

有的說他在學校打人,在學校施壓下被迫休學;有的說他老曠課,曠得太多了所以幹脆辦了休學;還有人說是他自己不願意讀書的,就想在外麵野著。

隻是在這麽多的版本裏,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

周念覺得他真是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