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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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眼的光線被人聲扯作碎縷, 周念汗浸浸的臉上沒有血色。她被人群擠來搡去,落在那道瘦高身影上的視線也動**不堪。

她深陷在這樣的混亂裏覺得窒息,卻舍不得離開, 即便她什麽都做不了, 即便她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

“七斤, 你怎麽在這裏?”旁邊倏地傳來無比熟悉的聲音。

周念受驚回頭,發現果然是冉銀。

冉銀手裏提著一塊新鮮牛肉, 還有一條現殺的鱸魚,她看了眼周念背上的畫板:“畫完了嗎就在這裏看熱鬧?”

在冉銀眼中,在所有人眼中,周念都隻是看客中的一個。

周念咬了下嘴唇,強忍著情緒扯出一個乖巧的笑容,說:“沒有, 外麵太熱,正準備回家畫。”

相當合理的說辭, 並沒有引起冉銀的懷疑。冉銀似乎也對這場鬧劇很感興趣, 並沒有第一時間帶著周念離開, 反而用手給周念指:

“你看鶴千刀,真的是個挨千刀的貨,自家老婆的店被砸成這樣, 他能的是什麽?他能做的就是蹲在旮旯裏抽悶煙,一錘子下去估計都敲不出一個屁來!”

順著冉銀手指的方向, 周念這才看見, 鶴廣居然蹲在按摩店門外的燈箱旁邊。

周念統共見過鶴廣兩麵而已, 但他留給周念的印象非常深刻。

他有著禁毒片裏典型的冰.毒嘴, 暗黃皮膚,幹屍一般的瘦, 走起路來左搖右晃像喝醉了似的,隨時都能摔倒。

此時此刻,鶴廣是一個絕對窩囊的丈夫,一群女人在對他的妻子進行著一場聲勢浩大的討伐,他卻什麽都不說,也沒什麽都不做,隻是蹲在那個發黃暗沉的燈箱旁邊,麵無表情地抽著煙,臉上的皮膚和燈箱顏色一樣黃。

擋在宋敏桃麵前的隻有鶴遂,渾身尖刺的鶴遂,他是一條善於廝殺的狼,窮凶極惡地向人們展示著獠牙和利爪,周身血汙俱下。

那幾個聚眾鬧事的女人,以劉春花為首,眼見事情不對轉身就想離開。

她們沒來得及。

鶴遂幾乎是一道風,瘦削身形利落地踩過幾塊碎木板,再踩過一攤濃稠的紅色油漆,一步一個血印,擋在那幾人麵前。

“我說過——”鶴遂眸光欲裂,額角青筋乍起,“簾子後麵要是沒有你們想看的東西,一個都別想走。”

字字寒涼,挾裹著無邊無盡的陰暗。

那陣仗,仿佛其中有任何一個人敢繼續再朝前一步,鶴遂就會立馬動手。

那幾個女人不敢動,然後馬上掏出手機報警。

這是何等嘲諷的一幕。

惡人先告狀。

砸店一群人把人逼得走投無路,最後竟怕自己受到傷害,要先報警尋求保護。

周念陷入一種深深的懷疑。

世界是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還是說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那個在鐵**的女孩突然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她劇烈的顫抖掙紮,隨之而來是一陣鐵鏈晃動的響聲。

眾人這才發現,那個女孩的一隻腳是被鐵鏈拴住的,緊緊拴在一隻床腳上麵。

她一動,鐵鏈就甩動在鐵床腳上,砸在地磚上,稀裏嘩啦地刺響。

宋敏桃衝過去,一把抱住女孩,淚流不止。

女孩還是無法安靜,她在宋敏桃懷裏掙紮著,衝著門外的人群嘶吼、咆哮,發出咿咿呀呀地的聲音,一些破碎的音節,卻沒辦法組成一句完整的話。

不止身體畸形,連最基本的語言功能都是喪失的。

人們都對他人的苦難倍感興趣。

有人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拍下這荒誕不經的一幕。

周念沒能繼續留在人群中當看客,冉銀覺得再看下去會誤了飯點,叫上她離開人群回家。

“怎麽出來不帶把傘,這麽大的太陽。”回去的路上,冉銀忍不住嘮叨。

“忘了。”周念心不在焉地回答。其實畫具箱裏放著一把折疊的遮陽傘,她隻是難得拿出來。

頂著灼熱的日頭往家走,周念一路上都有著輕微的暈眩感。

混亂的人聲還在耳邊響著。

站在廢墟裏的鶴遂不停在腦海裏浮現,還有那個被鐵鏈鎖住的女孩,是鶴遂的妹妹,他從未對她提起過。

“沒遇到鶴千刀的話,宋敏桃也不會有這樣遭罪的人生。”冉銀突然開口。

周念思緒混亂,沒有搭腔。

“她要不是被鶴千刀強.奸。”冉銀接著說,“後來被家裏人發現懷孕後,被逼著嫁給鶴千刀,她怎麽會像現在這樣,有個輟學的兒子,一個畸形的女兒。”

周念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阿姨居然是被……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下來,有些難以控製自己震驚的表情。

那是一樁小鎮上人盡皆知的早年間醜聞。

那時候宋敏桃剛滿十八,出落得盤靚條順,往街上一站不曉得引來多少目光。她跟著父母在街上賣豆腐,家裏還有不少養牲——雞鴨鵝是基本,還有十幾頭豬。

她每天早起幫著父母磨豆子做豆腐,也到鎮外割豬草,做豬食。

逢年過節需要殺豬的時候,殺豬匠都會帶著刀具上家裏來,那時候有個老殺豬匠,得了蛇纏腰病死後,就換了個年紀輕的來。

來的就是鶴廣,鶴廣到宋家第一眼就瞧上了貌美的宋敏桃,手裏磨著殺豬刀,眼睛卻一個勁兒往豬圈門口的宋敏桃身上瞟。

來宋家的第三回 。

鶴廣發現宋父宋母都在街上賣豆腐,家裏隻有宋敏桃時,大喜往外,丟下掛在鐵架上已經開膛破肚,還沒處理完下水的豬。

他放輕腳步,來到豬槽前的宋敏桃身後,一把抱住她。當宋敏桃尖叫起來時,他喪心病狂地踢上豬圈門,將她按進了豬圈深處。

鶴廣就這樣,在肮髒惡臭的豬圈裏,強.奸了如花似玉的宋敏桃。

半小時後,他勒緊褲腰帶,滿臉紅光地從豬圈裏走出來,像無事發生一般,繼續回到院子裏剮豬。

那時候女人的處境格外艱難,這種事情傳出去就是死路一條。

宋敏桃不敢對任何人說這件事,終日鬱鬱寡歡,幾度想要尋死,直到父母發現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來。

在父母的逼問下,宋敏桃不得不道出實情,隻是卻沒有換來父母的理解和憐愛,反而促使父母做出一個荒唐的決定——不帶宋敏桃去報警,反而對外宣稱她和鶴廣是自由戀愛,然後馬上結婚。

就這樣,宋敏桃被迫嫁給了一個強.奸自己的男人。

這是周念知道宋敏桃的故事,內心震撼不已,明明是那樣溫柔的一個人,為什麽會有這麽悲慘的人生。

她也是第一次明白,一個女人的美貌,要是不能變成保護自己的武器,就會變成刺向自己的尖刀,宋敏桃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那天回家後,周念發現鶴遂給她抓的那瓶螢火蟲已經全部死亡。

她捧著瓶子看了很久,看裏麵一隻又一隻,疊覆在一起的蟲子,發了很久的呆,覺得鶴遂就生活在瓶子中,短瞬的光亮後,是永恒的黑暗。

不,她不會讓他永遠身處黑暗,永遠孤獨的。

她決意要一直陪著他。

周念想發微信關心他,又怕打擾他,最後覺得手機上的關心實在微不足道,於是在深更半夜,趁著冉銀熟睡之際,偷偷溜出了家門。

這真是一個瘋狂的夜晚。

怕黑又膽小的她,為了見鶴遂一麵,獨自走過一條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巷。

來到鶴家門前,周念攥著手機糾結半天。

想給他打電話,又怕他睡了。

又是好一陣過去後,周念才給鶴遂發了條微信:【你睡了嗎】

鶴遂秒回:【沒】

周念:【我在你家門口】

鶴遂:【?】

鶴遂:【你瘋了?】

周念:【我知道我這樣有點瘋】

周念加快打字速度:【可是我真的擔心你】

怕鶴遂因為這個生氣,周念還在對話框裏編輯著解釋的說辭,想和他解釋,她是覺得在微信上發消息關心沒什麽實質作用,就特意過來見麵。

然而字還沒打完,她麵前的木門突然被人從裏麵拉開。

周念嚇了一跳。

門裏站著有些氣喘籲籲的鶴遂,他在這麽短時間出現在她麵前,可想而知他從下樓到穿過院子,跑得有多麽快。

周念看他一眼,立馬別開眼睛:“鶴遂,你、你怎麽不穿衣服啊……”

鶴遂低頭看自己一眼,喘了一口氣,淡淡道:“我睡覺不穿衣服。”

他穿了一條深灰色褲子,褲帶是白色,鬆垮垮地係在勁瘦的小腹前,勾勒出塊壘分明的肌肉線條,同時隱住兩道深壑而下的人魚線。

是一副很漂亮的軀體。

有力的手臂,肩頸流暢而寬實,鎖骨流淌在性感的喉結兩端,月光下的皮膚又白又順滑,像某種稀缺的白色寶石。

周念耳根燥熱,溫吞道:“那你幹嘛不穿好衣服再出來。”

“我這不是擔心你?”

鶴遂把手機舉到她眼前,“周念,你看看現在是幾點?”

周念老實巴交地回答:“淩晨一點。”

鶴遂:“……”

沉默了下,周念用眼風偷偷看他一眼,迅速移開目光:“你先上去穿件衣服下來吧。”

鶴遂看她一眼:“等我。”

“好。”

很快,鶴遂手上拿了件白t走出來,一邊往外走一邊把衣服往頭上套。

周念依舊乖乖等在門口。

鶴遂來到她麵前,微微皺眉:“周念,你下次再這麽晚一個人跑出來,我會生氣。”

他的語氣很嚴肅,不像是開玩笑。

周念嘟囔:“知道了。”她立馬怯生生地補一句,“可是我就是很擔心你。”

聞言,鶴遂的神色緩和:“我沒事。”

又是沒事。

好像每次他遭遇什麽,都會習慣性地說沒事。

她知道他的內裏是易碎虛弱的。

周念沒有拆穿他的色厲內荏,乖乖說:“我陪你說會話,就回去。”

鶴遂淡淡嗯一聲:“等會我送你回去。”

周念忙說:“我能自己一個人來,就能一個人回去的,你要是送我的話,就太晚了,你還是——”

她話還沒說完,對上鶴遂愈發幽暗深邃的視線,隻得乖乖閉嘴。

鶴遂**不羈地坐在門檻上,拍拍身旁位置,抬眼問周念:“坐不坐?”

周念沒猶豫,貼著他坐下。

兩人就這麽坐在門檻上,肩並肩,腿挨腿。

周念的手指糾結地攪在一起,她沉默半天才慢吞吞開口:“你今天在人群中看見了我,我卻不敢站出來和你站在一起,哪怕幫你說一句話都不敢。鶴遂,我什麽都不能為你做,隻會一味地從你身上汲取能量和溫度,我真的覺得自己很自私過分。”

說這些話時,她甚至心虛得不敢轉頭看他。

鶴遂轉過臉,看向周念的眼神深邃且專注:“你什麽都不用做。”

嗓音低沉卻有溫度。

他逐字逐句地認真道:“念念,你隻用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就已經是老天爺給我的無上恩賜。”

久處黑暗的人怎麽敢奢求太多?

生怕僅有的光都會被無情掩去,不敢起一分一毫的貪戀和惡欲。

這是鶴遂第一次向周念吐露內心。

他平時是個很寡言的人,又鮮少喜怒形於色,終日裏冷著一張臉,隻要他不開口,沒人能知道他在想什麽。

“更何況——”鶴遂再次開口,“我不想把你卷入到麻煩中來。”

“……”

沉默了下,他說:“今天什麽陣仗你是親眼看見的。”

的確,今日情形在周念腦中浮現,她又想到那個被鐵鏈拴住的女孩:“以前沒聽你說過,你還有個妹妹。”

鶴遂眼眸漆黑,平靜道:“這是我家的秘密。”

接著,他將秘密告訴了周念。

妹妹叫宋平安,今年十二歲。

也就是鶴遂五歲那一年,那時候還沒人發現鶴廣染上毒癮,宋敏桃發現懷二胎時肚子已經有三個月,她滿心對鶴廣厭惡,卻對孩子下不了狠心。

就像她對鶴遂,就算鶴遂是她被強生下來的孩子,她還是疼他,愛他,想方設法嗬護他。

宋敏桃決定生下肚子裏的孩子。

家中經濟拮據,她為了節約錢,沒有去做過產檢,直到生產那天才得知噩耗——她生了個畸形兒,一個一隻眼睛睜不開,手指粘連在一起的畸形兒。

這無疑是晴天霹靂。

一周後,鶴廣讓六歲的鶴遂幫他買毒.品被抓,真相才浮出水麵。

有個癮君子父親,胎兒怎麽可能正常。

宋敏桃傷心欲絕,但女兒好歹也是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遺棄更是不可能,同時,她又不想讓外人知道,讓本就頗受非議的她雪上加霜。

對鶴廣憎恨至極,不願女兒再隨他的姓,她便給女兒取名宋平安,寓意為一生平安,然後將女兒偷偷藏起來養,對外隻說生了個死胎,以此來瞞天過海。

隨著女兒在家中一天天長大,宋敏桃漸漸發現,女兒不止身體畸形,智力也有嚴重缺陷,該說話的時期不會說話,該走路的時期不會走路,性格卻愈發古怪,隻要看不見宋敏桃,就會撕心裂肺地哭嚎,看見生人也會劇烈顫抖著身體咆哮。

宋平安再長大些的時候,情況稍微好一點,隻要能聽見宋敏桃的聲音,就會安靜,但是看見生人還是會咆哮。

後來,宋敏桃開了按摩店,不得已隻能把宋平安轉移到店裏養著。

怕宋平安到處亂爬,就隻能用一根鐵鏈拴著。

她平時在店裏和客人說話,宋平安能聽見,晚上的時候又會等宋平安睡著再關門離開。

所以從宋敏桃按摩店開起來的那一天起,店裏就有一張深紅色的絨麵簾子,垂至地麵,擋住裏麵被鐵鏈拴住的畸形女孩。

一張深紅色的紅簾子,明明是一個母親對女兒愛得深沉,卻被小鎮的人妖魔化為惡俗的情.色交易遮羞布。

一傳十,十傳百,宋敏桃成了鎮上最聲名狼藉的女人。

事情就是這樣。

周念靜靜聽完,心情變得格外沉重,像被一塊石頭壓著似的喘不過氣。

鶴遂的家簡直像個煉獄。

他一直生活在烤人的煉獄裏,身不由己,無法逃脫。

然而鶴遂在說這些的時候,語氣平靜而冷漠,像是事不關己的旁觀者。

周念難以想象,真不知道他得見過多少黑暗,受過多少創傷痛苦才能做到這般的雲淡風輕。

沉默漫漶在這個長夜裏。

周念想說點安慰的話,又覺得語言在這種時候蒼白而無力。

最終她什麽都沒有說。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鶴遂隨意搭放在膝頭的手,她與他掌心想貼,五指陷進他的指縫裏。

下一秒,她與他十指相扣。

再下一秒——

他反客為主,用力握緊了她的手。

長夜冷涼無聲,彼此的指溫卻無比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