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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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周念洗漱好下樓。堂屋裏沒有冉銀的身影,八仙桌上已經擺好早餐。
冉銀應該在院子裏侍弄果蔬植物。
家裏院子常年都種著點菜,小白菜,胡荽,蔥蒜,還專門搭了木架子,上麵幾種爬蔬的藤蔓糾纏不清,有黃瓜、絲瓜、南瓜、還有苦瓜……全是瓜。
額外還有幾株萬年青,明明是極好養活的植物,卻在冉銀的打理下兩三年才開一次花,別人家壯實的萬年青都是年年開花。
周念看著桌上的豐盛早餐,覺得冉銀侍弄院子裏那些玩意,遠沒有侍弄她上心。
小米粥,煎餃,鹵蛋,酸黃瓜。
隻要周念的目光在食物上轉一圈,她的胃立馬就能變成巴甫洛夫那隻一聽鈴聲就流口水的狗,立馬翻湧出嘔意。
周念抬手掩住唇,肩膀崩緊,微咬著牙把一股又一股的不適感往下咽。
起碼在冉銀澆完水進來時,她看上去已經是正常的模樣。
冉銀在周念對麵坐下,一坐下就說:“剛隔壁孫嬸給我說,昨天鶴千刀他兒子把肖護的車給砸了,可憐的孩子一定被嚇得不輕,居然這都沒報警。”
周念反應過來,原來昨天那個魚泡眼司機叫肖護,他才不可憐,就憑他罵的那些難聽字眼,就當屬活該。
即使算不上罪大惡極,也絕對和無辜沾不上關係。
周念舀勺粥送到唇邊,粥粒是一顆一顆喝進嘴裏的,不會超過四顆就會停下,咀嚼數十下才會再開口。
她聽著冉銀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說到鶴遂的爸爸時,都是叫鶴千刀。
“鶴千刀。”周念覺得這名字有點怪,“真名就叫這個嗎。”
冉銀替周念剝好一顆茶色的鹵蛋,放進她麵前的碗中:“鶴千刀隻是鎮上人的叫法,他本命叫鶴廣。”
鶴廣以殺豬為營生,也就是個屠夫,宰殺的豬要親自打整,開膛破肚處理豬下水,日積月累的千刀萬剮。
一年到頭經手的豬幾百頭,有次鶴廣在打牌吹牛皮時自嘲是個殺千刀的,以後大家幹脆叫他鶴千刀得了,眾人哄笑,自那以後,鶴千刀的諢名就叫開了。
周念靜靜聽完後,想到羅強昨天說的那件事——鶴遂被他爸用幾寸見長的殺豬刀架著脖子。
她現下心裏的滋味難說,總之不算輕鬆。
對麵的冉銀癟了下嘴,語氣不屑:“依我看,鶴遂那孩子以後也得和他那個爸一樣,酒嫖賭毒一樣不落,遲早要被抓去吃牢飯。”
周念垂下眼,安靜喝粥沒接話。
冉銀話頭一轉:“還好媽媽有七斤這麽乖巧懂事的女兒,不然換成鶴遂那樣的壞孩子,我不得被氣死?”
周念:“……”
千萬不能讓媽媽知道她昨天找鶴遂搭話的事情,否則一定會生氣。
四十分鍾過去,周念終於吃完盤中的所有食物,慢吞吞地兜著胃站起來。
照常準備去二樓拿畫具出門寫生。
剛到樓梯口,冉銀叫住她:“七斤,你昨天的橘子在哪裏買的?”
“就在之前常去的那家。”周念溫吞回答,“怎麽了嗎。”
冉銀作為全職主婦,熟悉日常的柴米薑醋茶,也自然不會遺漏某些細節:“稱給少了,少了三兩。”
周念立馬想到那個被塞到鶴遂手裏的橙黃橘子,心裏一慌。
這不能說實話。
情急下,周念隻能冒險說:“回家的路上太餓,我就吃了一個。”
冉銀眉一驟,語氣裏多出長輩的嚴厲:“下次不要這樣,你吃的東西都是要先稱重,計算好量再吃的。”
“對不起媽媽。”周念馬上熟稔道歉,“下次不會這樣了。”
“好,去拿東西出門吧。”
周念上樓進畫室,準備出門要用的畫具時,留意到畫具箱裏的漱口水空瓶。
拿出空瓶扔進一旁垃圾桶裏,然後又到臥室拿了瓶新的漱口水放進畫具箱裏後,周念才提著箱子下樓。
堂屋裏,冉銀在打掃衛生,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擦著明明已經幹淨到不行的桌子。
入口的食物需要稱重。
家裏不允許出現灰塵。
……
對此,周念已經習慣,身不由己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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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出門後,還是先去每天早上都要固定去一次的公廁。
清晨的公廁裏無人,周念像往常一樣到最靠裏的隔間,蹲廁設計,周念就在便池旁蹲下。
強塞進胃裏的那些食物瞬間翻江倒海。
太陽穴突突狂跳。
“嘔——”
不需要進行任何的催吐行為,光憑身體本能,周念就輕而易舉地把胃吐空。
她打開畫具箱拿出漱口水。
漱口水有點辣口,每次用都覺得口腔裏在發燒,一路燒到胃裏。
周念清理好自己,洗了個手後走出公廁。
誰料,一隻腳剛邁出公廁矮矮的門,就被前方一道清瘦身影吸引視線。
公廁的正對麵,是一條花楹鎮最狹長的巷弄,名字就叫長狹弄。
巷如其名,狹長而窄,寬度約為瘦女人的一個半身位。
長狹弄裏,鶴遂在中段位置,穿一身黑,黑色與他的冷厲氣質相當合襯。
他受傷的右手隨意地纏著一圈白紗布,鼻梁一側印著緋紅色的新痂,是被肖護昨天彈煙頭燙傷所致。
痂痕是一個小小的月牙,與他的內眼角齊平。
虛渺的白色晨間霧裏,鶴遂正彎著腰,寬肩俯低,肩線在霧裏凝出虛影,連沿著走勢同樣往下的手臂。
周念順著看去,才發現他的腳邊蹲著一隻貓。
那是隻四月齡左右的田園小貓,通體純黑。
和他今天身上穿的衣服一個色。
鶴遂手裏拿著包貓糧,倒一捧顆粒在掌心裏,俯身彎腰送到小貓麵前。
小貓餓壞了。
就著他掌心裏的貓糧,小貓狼吞虎咽起來,一邊吃還一邊發出嗚哇的可愛奶音,仿佛在說這也太好吃了吧!
畫麵適合在這一刻被定格,小巷,晨霧,投喂小貓的少年。
像電影裏歲月安好的某一幀。
周念靜靜看著這一幕,她看著溫柔耐心的少年,又想到他昨天恣意狂妄的作態。
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同一個人。
巨大的反差感給周念帶來衝擊,她甚至在想,在小貓的視角裏,他一定是個極負愛心的神明,帶著香噴噴的貓糧,縫滿它的饑腸轆轆。
這簡直比童話裏寫的還要美好。
周念一直停在原地,等鶴遂快要喂完貓的時候,才抬腳走過去。
她走進長狹弄,離他越來越近。
周念停在他麵前的半米開外,輕聲細語地問:“昨天你為什麽跑?”
鶴遂半彎著的後背有一瞬間微僵。
周念看見了。
看來對於她的突然出現,他多少有點意外。
隻是周念沒得到回答,鶴遂壓根不理她,或者說也沒有離她的打算。
鶴遂拉上貓糧的封口線後,慢條斯理地直起腰,冷冰冰的目光落到周念臉上。
周念迎上目光,呼吸一凜。
他是不是看誰的眼神都能這麽嚇人?
鶴遂的瞳很黑,又正因為有這樣的黑做養料,才能滋生出無盡暗邃,讓他眼裏隻有凜寂無聲的寒。
什麽都不做,就那麽不動聲色地盯著人看,都足以讓人嚇破了膽。
周念的心顫了顫,心想這人反差怎能如此巨大?
前一秒還是溫柔的喂貓少年,現在就仿佛化身吃人不吐骨頭的閻羅。
為緩解已經降至冰點的氣氛,周念決定暫時不再糾結他昨天為什麽跑的事,臨時換個話題:“我昨天給你的橘子甜嗎?”
然而鶴遂依舊麵無表情地看著她,隻字不發,眼神凜涼。
“……那個。”周念本就溫軟的聲音裏,多出幾分畏葸和試探,“你要是喜歡的話,我下次再給你帶好嗎。”
聽到這裏,鶴遂才大發慈悲般舍得開口,嗓音低沉:“橘子我扔了。”
且沒有一點溫度,“你也別來煩我。”
周念:“……”
氣氛凝結在冰層。
無一絲緩和。
鶴遂垂眼,長長的睫毛氤在霧氣裏,又濃又密,他將手裏的貓糧卷了個邊,揣進褲兜裏,轉身往反方向離開。
留了個冷漠背影給周念。
小黑貓也跳上巷簷,消失不見。
還沒來得及重新提畫畫的事情。
他就這麽走了。
周念有點失落,隻是心裏又忍不住在想,一個願意投喂流浪小貓的人,又能壞到哪裏去呢?
周念提腳追上去,小跑一段距離後,她攆上瘦高少年。
再從他肩側躋過去,擋住他的去路。
鶴遂被迫停下,烏黑的眉一下就皺了起來,臉上寫滿不耐煩。
毫無疑問,周念的行為在挑戰他的忍耐底線。
周念輕抿著唇笑笑,小梨渦的痕跡淺淺:“就讓我畫一張,我可以按照模特的時薪價格付錢給你。”
鶴遂低眼睨著她,半晌沒說話。
周念今日穿著一條白色吊帶,清爽藍的牛仔短褲,站在青石小弄裏,無需任何其他點綴,就能被譜成一張天然美卷。
鶴遂注視著周念,看她一張漂亮至極的臉蛋,和她臉上清純無害的笑容。
儼然是一朵在溫室裏長出來的花,還不知外麵的人有多壞。
“模特?”
周念聽見鶴遂突然開了口,旋即他衝她彎腰俯身。
兩人間的距離肉眼可見地變近。
一張陰冷的俊臉在周念眼前放大。
周念停掉呼吸,瘦弱的肩微微聳崩著,後縮了下脖子,以此來應對鶴遂的突然逼近。
異性氣息拂麵而來,有著獨屬於少年的冷冽和進攻性。
周念的脖子縮得更緊。
鶴遂看著麵前縮得像隻小鵪鶉似的周念,輕扯薄唇,笑得惡劣又醒目:“哪種模特?”
周念的小鹿眼怯盈盈。
沒等她開口,鶴遂卻將臉逼得更近,臉上帶笑,瞳卻散寒:“如果是人體模特,我倒可以考慮一下。”
話一出,周念的耳朵立馬飛上紅暈。
全身溫度開始升高。
“不……不是的。” 周念忙著解釋,“不是人體,我就畫張普通的。”
鶴遂懶散地笑了下。
“別說我沒給過你機會。”他眼裏有種蓄意為之的惡劣,“是你自己把握不住。”
聽到這裏,周念才知道他完全是故意在逗她,想用這種方式讓她知難而退。
要是她真要給他畫人體模特,他也不見得會同意。
“鶴遂,你——”
想說的話還卡在舌尖,嘈雜的聲音竄進巷弄裏,打斷了周念。
循聲望去,一行六個人前後腳走進來。
為首的是肖護。
肖護肩膀上扛著一把鐵鍬,看見那鐵鍬,周念瞬間明白他的意圖。
是衝著鶴遂來的。
肖護要找回昨天丟掉的麵子,怪不得昨天被砸了車卻不報警。
此時此刻,鶴遂還維持著俯身低臉的姿勢,和周念離得很近,他轉過臉看見肖護,臉上笑意瞬間消失不見,眼底寒凜乍起。
他的目光鎖住那群人,話卻是對周念說的:“乖乖女,我想你該離開這裏了。”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不言而喻。
周念也不由開始緊張:“鶴遂,需要幫你報警嗎?”
鶴遂抽身,拉開和周念的距離站好,抬手揉著後頸,慵懶地仰著下巴,睥睨的目光掃過周念的臉冷冰冰地說:
“別多管閑事。”
下一秒。
周念聽到他頸骨作響的聲音。
“喀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