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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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發展在詭譎中帶著點戲劇色彩,周念並沒有直接離開,鶴遂也沒有多看她一眼。
兩人的目光在虛空中短瞬相接,又在轉瞬間錯開。
是他先將目光移開,神色不痛不癢。
等周念的思緒重新活泛時,她有些心虛地低頭,注意到自己提橘子的手指收得死緊,掌心盡是薄濕的汗。
要是再被他多盯上一秒,她整個人都得大汗淋漓。
鶴遂拎著鐵鍬起身,長腿一邁,爽落地從皮卡車前蓋上縱身跳下。
人還在空中的那一瞬間,他的白T在後背鼓出風包,獵獵一顫,就是少年最意氣風發的弧度。
鶴遂穩穩踩在地上,轉身把鐵鍬放回五金店的攤子上,抬頭看向老板:“謝謝。”
五金店老板目睹全程,連大氣都不敢出,脖子僵硬地點點頭。
周念還在原地看著,少年身影縮小在她的瞳孔裏移動。
根本移不開視線。
周念從來沒有和鶴遂這樣的人有過交集。
哪樣的?
她也不太說得上來,隻能嚐試進行模糊地描述:他周身散發出的氣質非常陰鬱,冷厲,也極其特別——他在人群中,就像一隻被放進羊圈的狼一樣醒目,周圍都是溫軟純善,潔白的毛,尋不出一絲惡的氣息,隻有他血汙俱下,滿身的黑,隱在暗處準備大殺四方。
鶴遂身上散發的氣質對周念而言,一麵覺得很陌生,一麵又覺得很吸引人。
讓她忍不住地看了又看。
這時候,鶴遂人還在路口,他逆著日光站著,使得臉孔模糊不明,周身線條卻被反襯得格外瘦削淩厲。
他正低著頭,似乎在看什麽東西。
周念目光下滑,才發現他在看自己的掌心,然而看清時,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隻見鶴遂的掌心裏斜插著一塊碎玻璃。
玻璃一半暴露在空氣裏,一半插陷進血肉裏,鋒利邊緣染滿鮮血。
這完全是光看都覺得很疼的程度。
周念這人最怕疼,見不得這種陣仗,她看得直皺眉。
鶴遂的手掌還在流血,刺眼的紅落在卵石路麵上。
滴答滴答……
血珠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折散出幾線紅光。
鶴遂麵無表情地抬起另一隻手,修長手指捏住碎玻璃兩麵。
周念的心提起來,看他那動作,他不會想就那樣直接把碎玻璃從肉裏拔出來吧?
那得多疼啊……
周念渾身都開始浮雞皮疙瘩。
下一秒,鶴遂毫不猶豫地將那塊帶血的玻璃從肉裏拔出,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嘶——”周念不忍地皺緊眉頭,倒吸一大口涼氣。
那一定痛得鑽心。
他怎麽能做到那麽淡然?
拔完碎玻璃的鶴遂懶懶抬眼,眸底無一絲波瀾,漫不經心地把沾滿鮮血的玻璃拋出去。
一道拋物線劃開,碎玻璃準確無誤地落進他前方的垃圾桶。
一個荒唐的念頭在這一刻鑽進周念腦子裏。
她想到月底要交稿的人物繪畫大賽,其實畫誰都可以,然而在這一刻,她偏偏想畫眼前這個凜冽的少年。
想看他自她畫筆下流出,再躍然紙上。
鶴遂還沒離開,周念抓緊時間打腹稿,在想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麽。
她看見他正在攏骨節分明的指,將還在汩汩流血的掌心用力握緊,想要以此達到止血的目的。
可惜效果不佳,很快他骨節間就泛出青灰色,指縫中彌出鮮紅色**。
周念打好腹稿,想要上前和他說話,剛走兩步就聽到背後有人在叫她:“周念周念。”
她轉頭一看,是同班同學羅強。
兩人平時沒來往,關係也算不上熟絡,周念不清楚他為什麽叫住自己:“怎麽了?”
羅強坐在自家糧油店門口,嘴裏嚼著塊口香糖:“你別告訴我,你這是準備去和鶴遂搭話?”
周念抿了抿唇,反問:“不可以嗎。”
羅強臉色刷地就變了,站起來三兩步跑到周念麵前,用特別嚴肅的語氣,一板一眼地說:“我勸你最好不要。”
周念沒懂他的意思:“為什麽?”
“你沒聽說過?”
周念還是沒懂:“聽說什麽。”
羅強嚼著口香糖的嘴停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前方路口的少年,生怕被聽到似的,用很小的聲音對周念說:“那可是條不折不扣的瘋狗啊……”
周念在羅強眼睛裏看到恐懼,她不懂:“有那麽嚇人?”
羅強露出驚訝神色:“當然嚇人了,他那麽有名,你不應該沒聽過吧?”
周念說話輕聲細語的:“聽過一點點。”
羅強雙手一拍,用塵埃落定的語氣接著說:“或許如果要說咱鎮上最有名的兩個人,那應該就是你和那條瘋狗了。”
“這樣啊……”周念呐呐道。
“瘋狗最討厭和人接觸,從來都是不出聲隻咬人的主。”羅強語氣多出些神秘,“你這樣的乖乖女到他麵前,興許連骨頭渣子都沒得剩哦。”
周念:“……”
還真有點怕。
羅強撅唇,吹了個半大的泡泡,泡泡破掉後又說:“周念,我也是看在咱們是同學的份兒上,好心提醒你一下。”
“……”
“你和瘋狗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離他遠點。”
一個天才畫家。
一條厭世瘋狗。
在所有人眼裏,他們的人生看上去似乎永遠不可能有相交點。
周念默默聽完,溫吞問:“為什麽你總叫他瘋狗?他明明有名字。”
鶴遂。
仙鶴的鶴,順遂的遂。
“這你就不懂了吧?”羅強嘖了一下。“我給你科普一下。”
周念哦了一聲。
“我親眼見過瘋狗和他爸打架,他爸拿了把殺豬刀架在他脖子上,你絕對想象不到那刀有多嚇人,大概這麽長——”
羅強用手比劃了個長度。
周念聽得微縮脖子,情緒直接跳到緊張那一檔。
羅強有說書的天賦,繪聲繪色地如同情景再現:“就那樣的情況下,瘋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臭著臉一個勁兒挑釁他爸,讓他爸砍死他。你說這夠不夠瘋?我當時在場看著,嚇得我一頭的冷汗。”
……
聽完了。
周念對鶴遂更好奇了,更想去和他說話了。
周念抬眼,看著那道清瘦身影,坦言:“我還是想去和他說話。”
“真是良言難勸將死鬼。”羅強很無語,“別說我沒勸過你啊,瘋狗剛幹完仗,又見了血,心情肯定很糟,你要是真不怕死就去吧。”
周念猶豫了下,最終還是輸給心底的暗湧:“謝謝你的好意提醒。”
羅強沒再多嘴,無奈地聳聳肩走開了。
周念和鶴遂隔著一發子彈的射程距離,當她步步縮短距離時,心裏也沒底,摸不準自己會不會成為一隻良言勸不住的將死鬼。
或許真有可能,子彈會正中她的眉心。
終於,周念小心翼翼地來到少年麵前。
她有點緊張,提橘子的手在漸漸收緊,手指被塑料袋的耳朵勒得輕微作疼。
周念眼裏交織著期待和微懼,軟怯地問:“你好,能……能給你畫一張嗎?”
她竟然忘記先做自我介紹。
就在周念準備開口補道姓名時,男生已經聞聲抬頭,轉臉看過來。
這是今日第二次的四目相對。
周念猝不及防地撞進他漆黑的眼睛裏,呼吸凝停的同時,也將自己的名字卡在了喉嚨裏。
她一時間忘了開口。
周念和他所隔隻有半米,離得這麽近,她才看清男生長一張極精致的臉。
單眼皮,眼型狹長,包圍著極具攻擊性的冰冷黑眸,鼻高唇薄,下頜角線條很分明,窄收得恰到好處。
她沒見過單眼皮男生有這麽帥的。
鶴遂落過來的目光,既沒情緒,也沒溫度。
隻有兜不住的寒。
周念心裏開始犯怵。
即便是這樣冷冰冰的打量,也沒能維持超過三秒,鶴遂掃過周念的臉,又掃了眼她背在肩上的畫板,最後特別冷漠無情地吐出兩個字:
“傻逼。”
周念:“……”
看來自己還是成了個良言都勸不住的該死鬼,於是有了第一次被罵的人生經曆。
以前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周念一時不知道如何應對,幹站在原地。
要罵回去嗎?
她不會罵人。
還是直接離開?
又會顯得奇怪。
糾結了會兒,周念考慮到是自己打擾別人在先,不占理在前,也生不起來氣。
她索性低頭,把手伸進裝著橘子的白色塑料袋裏。
一番左挑右選後,周念細嫩白淨的手拿出一個橙黃橘子。
下一秒。
周念把橘子往鶴遂沒受傷的那隻手裏塞,即便那隻手也是同樣的血跡斑斑。
紅的血裹著他白的指,顯得很醒目。
鶴遂低頭,看見手裏突然多出一個橘子,明顯地一怔。
周念隻要一笑,嘴角的兩個小梨渦就顯跡出現,她在他抬眼看過來時,衝他笑得超甜:“對不起啊,是我打擾你了。”
不止是笑容甜,聲音也甜軟得像團粉色雲朵。
鶴遂寒凜的眸凝住,他再次低頭看著手裏的橘子,開始發呆。
和周念一樣,他也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鶴遂緩緩抬頭,看向麵前的周念。
很瘦的一個女生。
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裙子上有不少泥點子,卻不影響整體的美感。
蝴蝶領上鎖骨浮凸漂亮,皮膚白得像是剛從牛奶裏撈出來。
她還在衝他笑,她的嘴角有兩個小梨渦。
“你好,我是周念。”周念盈盈大方地笑著。
“周吳鄭王的周。”
“念念不忘的念。”
……
鶴遂盯著她沒說話,眸色深黑難測。
周念剛想再開口,眼前的人卻飛快地轉身,長腿奔出去,比他跳上皮卡前蓋的速度還快。
一個眨眼的功夫,鶴遂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深巷裏。
周念當場傻掉,一臉茫然地望著空****的深巷。
不是。
他……跑什麽啊?
知道的是見他拿個橘子跑,不知道的還以為手裏攥著根金條。
此時,羅強從不遠處跑了過來,興奮地問:“我靠,瘋狗跑了?”
周念回過神,呐呐道:“我不知道他跑什麽。”
羅強衝周念豎起一個大拇指,讚道:“你絕對是第一個讓瘋狗掉頭就跑的人,牛逼!!!”
周念:“……”
這並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羅強好奇地追問:“你對瘋狗說什麽了?傳授下秘訣,好讓我用作日後防身。”
周念沉默兩秒:“哪有這麽誇張,你不招惹他,他總不能無緣無故打人。”
羅強:“瘋狗心情不好的時候,真狗路過都得被踹兩腳。”
周念:“……”
鶴遂到底為什麽會落荒而逃?
這個問題很困擾周念,以至於她當天晚上就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
周念不停在想,一個麵不改色直接徒手取肉裏玻璃的狠人,竟然在她塞了個橘子給他後,轉身就跑了?
這換誰能不疑惑。
半夜三點,周念從**坐起來,不是,他到底跑什麽啊?
另一邊。
一路飛跑的鶴遂,到家後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拿著那個橘子。
竟然拿著個蠢橘子跑了一路。
真他媽想抽自己。
鶴遂進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那個橘子扔進了垃圾桶裏,然後掀掉滿是血汙的上衣大步往浴室走去。
沾血的橘子靜靜躺著垃圾桶裏。
沒有再被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