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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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心裏一緊, 張張嘴欲言又止。幾秒鍾後,她怯怯地看著鶴遂,還不敢拿正眼看, 匆匆瞥一眼後迅速把視線挪開, 然後很小聲地控訴:“我又沒說什麽, 你幹嘛這麽凶。”

鶴遂神色一頓。

……凶?

他剛剛明明就是正常語氣。

可兩米開外的周念,她低臉耷眼地站在那裏, 櫻唇微微抿著,儼然一副受氣包的模樣。

沉默片刻,鶴遂深邃的黑眸看著周念,語氣平淡卻認真:“我沒有凶你。”

周念用細若蚊吟般的聲音反駁:“你明明就有。”

“我沒有。”

“你有。”

“我——”

“你就是有。”

像極了小孩子過家家時拌嘴。

……

周念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有點委屈地說:“你打斷我說話,用很重的口氣讓我畫完就趕緊走, 你還說自己不凶。”

鶴遂用手調整了下枕頭姿勢,黑眸眼底浮過一點不自知的笑意, 語氣很平靜地問:“那你還畫不畫?”

“……”

周念覺得自己特別沒出息, 咬了下唇後, 妥協般地小聲說:“畫。”

在畫具箱旁蹲下身子,周念打開箱子,開始往外麵依次拿調色盤板, 顏料,畫筆等工具。

小小的一個身體, 蹲下後直接消失在鶴遂的視線範圍裏。

他偏過臉, 深沉目光不動聲色地重新落向她。

周念把要用到的畫具都擺在地上, 又把折疊的畫箱展開, 露出支腳在地方放穩。

一塊完整的畫板立起來,畫板上麵繃著一塊雨露麻的亞麻布。

周念坐在生鏽的鐵凳上, 往調色板裏擠調色油和顏料,開始調色。

調色也相當考驗畫者的手法依舊對顏色的把握度,周念配合著畫刀或畫筆,動作熟稔地在板子上調著色。

她一邊低頭調色一邊問鶴遂:“你知道調色還分生的和熟的嗎。”

鶴遂懶懶說:“不知道。”

周念語氣溫和地進行解釋:“生的就是沒調均勻的顏色,熟的顏色就是調均勻的顏色。”

鶴遂淡淡嗯一聲,算是回應。

周念帶來的畫布,是已經上過隔絕空氣塗料層和底料層的,省去兩道步驟後,調好色就能直接畫。

外麵的風變得更加狂肆,本就暗沉的天空又降了三個色度。

馬上就要下雨了。

周念坐在支起來的畫板後麵,側對著鶴遂,準備開始畫畫。她轉頭看一眼鶴遂,又看向窗外。

一顆藍花楹開在窗戶外麵,綠葉紫花,被狂風野蠻地搖撼著,是陰暗景色裏的唯一亮色。

周念一下有了辦法:“鶴遂,你看著窗外的那顆藍花楹。”

這樣就不用她去手動調整姿勢了。

鶴遂還算配合,動作懶洋洋的,但還是把頭轉向窗外,把視線投在周念說的那顆開花的樹上麵。

“很好,就這個角度,你不要動了。”周念說,“也不要說話,不要做表情。”

“……”

周念開始上底色,她技法嫻熟地在畫布上塗抹:“怕你無聊,我會時不時和你說話的。”

鶴遂緩緩眨了下眼,眸色平靜地看著窗外。

畫畫這麽多年,周念現在畫畫很少打草稿,對空間和結構的把握都十分得心應手,知道怎麽安排布局。

說白了,就是草稿自在心中。

上完底色後,周念開始正式落筆鋪大體的調子,用的全是冷色,比如白和灰。

“鶴遂,你知道為什麽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特別想畫你嗎。”周念叫著他的名字,但更像是在對自己說心裏話。

鶴遂看著窗外,恪守一個臨時模特的職業道德,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

周念溫聲繼續道:“想畫你,完全是一種衝動。”

少年的眸子裏是窗外風雨欲來的天空,餘光裏是端著調色板作畫的周念。周念繼續說:“想要對自己的作品滿意,就要畫自己想畫的東西,否則畫出來的東西就是垃圾。”

……

這感覺很像是在和鶴遂談心。

也不知道他聽著會不會嫌煩,周念還是要把畫說完:“鶴遂,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是一件易碎品,像需要被妥善安放的瓷器,後來又遇見你幾次,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我在想,其實你自己是不願意總傷痕累累的吧。”

易碎品。

鶴遂耳朵裏一直在回響這三個字。

沒有人把他當做過一件易碎品,還是一件需要被妥善安放的瓷器。

周念是頭一個。

就在這時,病房門突然被人從外麵粗暴地一腳踹開。

砰——!

嚇得周念哆嗦了一下,手裏的畫筆都差點掉了。

門口衝進來一個體型彪肥的中年人,目測有二百來斤,BM指數絕對超35。他長著一雙魚泡眼,紫紅臉皮,踩著雙暴發戶最愛穿的甩尖子皮鞋,脖子上掛著一條兩指寬的金鏈子,此刻正大步流星地晃著身體走進來,直衝鶴遂的病床。

“你他媽讓我警察去抓我兒子是吧!”中年人指著鶴遂暴喝出聲,像是要把病房裏的窗戶都震碎。

周念立馬意識到來人是肖護的爸爸,而且看樣子是來問罪找麻煩的。

不會像直接對鶴遂動手吧?

那怎麽行。

鶴遂還是病人。

周念沒有猶豫地站起來,把調色板和畫筆一並放在鐵凳上,直接衝到鶴遂的病床前。

比肖護爸爸要快一步,周念擋在了鶴遂的病床前。

身後傳來鶴遂冰冷的嗓音:“你讓開。”

周念搖搖頭:“我不讓。”

鶴遂語氣更沉:“我不需要你來保護我。”

“哪裏的臭丫頭!給我滾開!”肖護爸爸停在周念麵前,居高臨下地衝著周念吼叫。

周念直接伸直雙臂,像小鳥張開雙翼,就算心裏麵有一萬個害怕,但她還是勇敢地把鶴遂擋住:“你想對鶴遂做什麽?”

肖護爸爸臉上的肥肉**了下:“這個狗崽子把我兒子半邊臉都咬了下來,我兒子現在還在市醫院,狗崽子還要報警抓他是吧!”

周念用最堅定的語氣說:“是肖護先找鶴遂麻煩的,他還捅了鶴遂一刀,鶴遂沒有錯,是肖護的錯。”

“他娘的!”肖護爸爸罵罵咧咧的時候,滿嘴唾沫直飛,“他隻是被捅了一刀而已,我兒子毀容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什麽叫捅一刀而已。”周念用清柔的聲線據理力爭,“鶴遂被捅一刀差點丟了命。怎麽?難道說一條命還比不過一張臉嗎。”

“你——”肖護爸爸被氣到結巴,用一根肥得起節子的紅色手指,指到周念的鼻子上麵,“最後說一遍,給老子滾開!不然老子絕對一腳把你踹飛出去!”

“……”

周念的心髒已經跳掉了嗓子眼,喉嚨直發緊,感覺下一秒就會被眼前肥壯的男人狠揍一頓。

怕到極點,但她還是沒有讓開,倔強地固守著自己的堅持。

現在的畫麵相當具有衝擊性——八十斤的周念在阻攔的,是一個二百多斤的成年男人,相當於是三個她。她站在中年男人麵前,顯得那麽瘦弱。

這時候,周念感覺到手腕一涼。

鶴遂握住了她。

她低頭,看見鶴遂紮著針的那隻手正握著她的手腕。然後她聽見鶴遂冷如冰霜的嗓音:“肖福,一個大老爺們欺負女孩子,說不過去。”

輸液軟管裏開始有血液回流,鶴遂作勢要起身。

周念立馬轉過身,一隻小手快速落在鶴遂肩膀上,強行把他按回枕頭裏:“你不能起來,傷口會裂開的。”

說完,周念立馬抬手按床頭呼叫鈴。

按完鈴,周念又轉過身,故作鎮定地對肖福說:“我已經叫人了,而且警察前腳剛走,你要是繼續鬧事的話,他們趕過來也很快。你與其在這裏糾纏鶴遂,還不如去給你兒子請一個好的刑事律師,因為不久之後,他就要因為故意傷害被起訴了。”

“……”

肖福直接被周念的一番話給唬住了。在原地僵持了會後,護士推門進來:“幹啥呢。”

周念立馬說:“護士姐姐,這個叔叔想打病人。”

護士立馬快走到肖福旁邊:“這裏是病房,請你離開。”

肖福狠狠咬著牙啐了一口,然後用手指了兩下周念和鶴遂,然後一臉憤怒地轉身離開了。

隨後,護士也離開了。

病房裏重新變得安靜,鶴遂不動聲色地鬆開握著周念的手。他剛想開口說點什麽,背對他站著的周念突然蹲了下去,雙臂環著膝蓋把臉埋進去,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

隨後,鶴遂就聽到周念隱忍克製的哭泣聲,斷斷續續。

怎麽突然就哭了?

鶴遂有些不知所措,把臉探出去一些,低眼看蹲著的周念:“怎麽回事。”

周念哽咽得厲害:“我害、害怕……還以為真的要被揍了……”

強撐的勇敢氣球破掉後,還是那個柔弱惹人憐的小女生。

“鶴遂。”周念邊哭邊說,聲音悶得厲害,“我從來沒有這麽勇敢過,長這麽大以來,這是我做過最勇敢的事情。”

她一直都是個非常懦弱的人,對冉銀的話言聽計從,就算是再違背自我意願的事情都會去做,從來都不反抗,也從來都不擁有勇敢這一品質。

鶴遂沉默著,眸子的顏色卻越來越深了。

周念突然抬起臉,轉過頭,滿臉淚水地望向病**的鶴遂:“我保護了你對不對?我的勇敢不是錯的對嗎。”

鶴遂看見周念眼裏全是無助和絕望,她現在是一定是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所以急需得到他的肯定。

周念看見鶴遂朝她伸來一隻大手。那隻大手以最溫柔的力度落到了她的頭上,將她的顫抖覆蓋,然後他低低道:“嗯,你保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