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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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冉銀要到市裏麵去,處理周盡商的保險理賠事宜,要待兩天時間,和周念一起吃過早飯後就動身。

吃早飯的時候,冉銀給周念舀了第二碗青菜粥,把碗放到周念麵前時,不滿地抱怨:“你說這些保險公司,推銷的時候和收錢的時候是最勤快的,等真要理賠的時候就完全變了副嘴臉,不是差這樣證明就是缺那樣手續,沒完沒了的走流程。”

周念安靜聽著,沒接話。

這個周末對周念來說是自由的,三餐都不用在冉銀的注視下完成,她可以想少吃就少吃,甚至還可以不吃。

就當是過兩天吃放縱餐的生活。

吃完早飯後,冉銀回房間換了身衣服,隨後便出門了。

今天周念照舊要出門寫生,平時的周末,她吃完早餐就要帶上畫具出門,沒有留給她額外的時間催吐。

而在這個不一樣的周末裏,她不用去附近的公廁,可以就在家裏催吐。

催吐的時候,周念可以不用借助任何工具,甚至可以不用扣嗓子眼,就能輕而易舉地把胃裏麵的東西全部吐出來。

似乎神經上已經形成一種條件反射,它把食物妖魔化成野蠻的入侵者,胃是需要被保護起來的村落。一旦有食物進到胃裏,神經就會產生劇烈的排他性,得把全部入侵者從周念的胃裏趕出去,以此確保村落安全。

至於周念這片疆土的安危,一點也不重要。

周念漱完口,帶著空空如也的胃離開臥室,到隔壁房間,拿上畫板和畫具箱後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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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來到南水河邊,隨意找了條無人的長椅坐下,開始寫生。

今天畫張素描寫生。

周念坐著觀察了會四周景色,然後決定就畫漲水過後的南水河。

連著下了兩天雨,南水河的水位漲了近一米,河水也變得湍急了些。等到六月雷雨季,到時候水位會更高,水流也會變得更急。

周念把畫板放在腿上,拿出一隻鉛筆開始勾線,仔細地注意著虛實對比。

細瘦的手腕靈活無比,畫出來的線條極富流暢感。

一如往常。

旁邊圍看周念畫畫的人很多,周念心無旁騖地畫著,絲毫沒有受影響。

直到有人出聲打斷:“周念小姑娘,打擾你一下。”

周念的手一頓。

她扭頭,看見長椅後麵的人堆裏擠出一個年輕男子。男子約莫二十七歲左右,小個子小眼睛,穿西裝打領帶,臂彎裏夾著一個文件包。

周念覺得男子有點眼熟,但一時沒想起來是誰,便問:“有什麽事情嗎。”

男子拿出一個名片夾打開,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周念,自我介紹:“我叫陳誌強,想問你一點事情。”

周念接過名片,看見陳誌強名字前麵的前綴——新陽保險公司。她立馬想起來,這就是一年前來家裏推銷過保險的男人,當時冉銀是在這人手裏買了兩份大額壽險,她和周盡商各自一份。

周念又想到冉銀之前說過,等她去市裏後,說不定會有保險公司的人找到周念,向她問詢情況。

周念把鉛筆放回畫具箱裏,溫吞道:“可以,換個地方吧,我收拾一下。”

陳誌強笑說:“沒關係,我等你。”他瞥一眼周念畫板上麵的畫,樂嗬嗬地說:“畫得不錯。”

一副才剛剛勾好線的畫,就被誇畫得不錯。

這男人在和她套近乎。

意識到這點,周念也沒表現出來,神色很平靜,繼續不動聲色地收拾著東西。

眼見著周念快要收拾完,陳誌強說:“你挑聊的地方吧。”

周念合上畫具箱:“嗯。”

沒有到太遠的地方,周念帶著陳誌強到河邊的一顆垂柳下,四周都沒什麽人,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周念把畫具箱放到地上,直起腰:“你想問什麽。”

陳誌強從文件包裏拿出一個筆記本,周念看著正在翻筆記本內頁的陳誌強,明白他這是有備而來,已經提前寫好問題。

陳誌強翻到寫著問題的那一頁,看了一會後才抬頭看向周念:“之前你父母平時關係怎麽樣?”

周念:“……”

他的問題和冉前之前對她提過的一樣。

也怪不得陳誌強要和她套近乎,看來是很想從她嘴裏聽到對保險公司有利的回答。

周念沒思考,按照冉銀說的如實回答:“挺好的。”

“挺好的?”陳誌強重複著,似乎對這個回答存疑,“他們平時吵架嗎?”

周念依舊如實答:“不吵。”

陳誌強沉默了。

沉默了會,陳誌強又低頭查看筆記本上的內容。周念安靜地看著陳誌強,但是卻一點也不好奇他筆記本上究竟寫著些什麽問題,因為她很敏感,大致都能猜到會是些什麽問題。

總歸,不會是對保險理賠有好處的問題。

陳誌強重新從筆記本上抬起臉,這一次,他的那雙小眼睛透著更多的精明和細算:“那你有沒有發現,你爸爸之前和其他的阿姨走得近呢?”

“……”

看吧,周念就知道會是這種問題,這下輪到她沉默了。

沉默過後,周念溫聲打破沉默:“你是懷疑我爸爸出軌,所以我爸媽的感情不睦,我媽也因此抱恨在心,所以弄死我爸詐騙千萬保額對嗎。”

話說得輕輕柔柔,表達出的意思卻直白到尖銳的地步。

陳誌強根本想不到,眼前這個清純柔弱的小姑娘,看上去毫無攻擊性且溫吞,實際上卻聰明敏感,能一眼洞穿他的目的。

陳誌強有點尷尬地解釋:“就隨便問問。”

“嗯。”周念還是那副溫吞的模樣,輕聲細語地說,“我父母感情很好,平時都不吵架。而且保險是你上門強力推銷的,說了好久我媽才答應買的,而且我媽也給自己買了一份,她的那一份保額同樣是一千萬。最後,我爸爸也不是死於意外事故,是病故的,這同樣不符合保險詐騙的範疇。”

……

對話進行到這裏,也算是進到死胡同裏。

要麽結束,要麽就是陳誌強可以提出更犀利的問題讓周念回答。很可惜陳誌強的筆記本上沒有這樣的問題,他隻能知難而退。

“那就到這裏吧,打擾你了。”陳誌強神色尷尬地笑了笑。

“沒關係。”周念頓了下,然後溫聲說:“再見。”

“哦……好,再見。”

陳誌強離開後,周念站在原地發了會呆,眼前柳絮飄揚,腳下的南水河激流不息,她不是在賞景,而是在想周盡商,想他離開的那一晚。

周盡商身故那天,剛好是除夕,萬家燈火融洽的夜,大家都在吃年夜飯,她和冉銀等在醫院的危重病房外,看見醫生走出來,歎著氣對她們搖了搖頭。

冉銀瞬間淚如雨下,卻厲聲對她說:“不準哭!”

她強行把眼淚憋回去。

“任何時候你都要管理好的情緒。”冉銀對她說,“成大事者,是絕對不會被情緒左右的。”

那時候,周念少見的不聽話,哽咽著說:“媽媽,明明你也在哭。”

冉銀紅著眼睛瞪她:“所以我隻是一個家庭主婦,成不了大事。把眼淚給我憋回去,快點,快點——!”

她把下唇咬出血後,終於把眼淚憋了回去。

……

周念從柳樹下離開,回到最開始寫生的地方,重新坐下,隻是落筆時心神不寧,注意力難以集中。

算了,周念也不勉強自己畫,收拾東西回家。

到家時剛好十一點出頭,周念把畫具和畫板暫時放在堂屋的桌案上,轉腳去了廚房。

周念來到冰箱前拉開門。冰箱裏整整兩層被擺滿,裏麵全是冉銀為周念單獨在家這兩天準備的食物,按餐分量,精準到克數,都用保鮮膜封著。

保鮮膜上用馬克筆寫著日期,比如:4.20日中,4.20日晚,4.21日早……等等,包括每餐的米飯和水果也準備好了,同樣寫著日期備注。

周念一想到等會要吃飯就直犯惡心。

轉念一想,如果她不吃的話,冉銀回家後看到冰箱裏的食物沒有動,那她又會站到被告席上了。

周念愁眉苦臉地在冰箱前站了很久,和裏麵的食物麵麵相覷。

突然,一個絕妙的點子出現在周念腦海裏。

周念把今天中午這一頓的菜依次拿出來:春筍燒雞,糖醋藕丁,厚菇芥菜。

再拿出兩碗米飯和一個大大的香梨。

把飯和菜都放進雙層蒸鍋裏熱上後,周念快步離開廚房。

來到院子裏,周念覺得今天的空氣格外清新,連爬架旁邊那幾株要死不活的萬年青看著都格外可愛。

她腳步輕快地通過院子,一路出了門。

住在北清巷的人家不算多,十幾戶,民宅都是建在同一側,另一側是高高的防火牆。

周念到其中一家人門口停下,輕輕拍了拍木門。等了會兒沒有動靜,又用力拍了拍。

門裏麵傳來一疊緩慢的腳步聲。

旋即門開了,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出現在周念眼前,周念乖巧問好:“賈奶奶好,我找莫奈,她在嗎?”

七十多歲的賈奶奶白發蒼蒼,缺了牙齒的嘴巴朝裏麵凹著,她扁著嘴笑道:“在,你等哈,我喊她。”

“好,謝謝奶奶。”

賈奶奶弓著背,慢悠悠地往裏麵去了。

周念等在門口。

沒一會,莫奈踩著雙人字拖從院子裏出來,她跨出門檻,看見是周念覺得意外驚喜,內斂地微笑著:“周念,你怎麽來找我了?”

周念溫聲道:“想邀請你到我家吃飯,可以嗎。”

莫奈更意外:“為什麽不可以?”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裝束,“我穿得好隨便,還穿個拖鞋,我進去換一換。”

“不用。”

周念拉住她,“我媽不在,就我們兩個人。”

有大人在的場合多少會覺得拘束,一聽周念媽媽不在,莫奈鬆口氣:“那太好了,我給我奶說一聲就走。”

周念點點頭:“好。”

周念想,邀請莫奈和自己一起吃午飯,總比她強塞完後全部吐掉要好,至少食物不會被全部浪費掉。

一進周家的堂屋,莫奈就看見周念放在桌案上的畫板。

畫板上夾著一副還沒完成的風景速寫。

莫奈很感興趣:“周念,我聽說你畫畫很厲害,得過不少獎。我可以看看你的作品嗎?”

周念對莫奈清柔一笑:“可以,吃完飯帶你看。”

“好的,嘿嘿。”

飯菜熱好以後,周念把它們從蒸鍋裏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莫奈看著端上桌的三道菜,誇讚:“看著好香。”

周念在莫奈對麵坐下,遞給她筷子:“那你快嚐嚐。”

莫奈嚐了一塊雞肉,點點頭:“好好吃,好入味啊。”

周念理解不了這種滋味,但是見莫奈覺得好吃,也覺得開心:“那你多吃一些。兩碗米飯夠嗎?”

她記得莫奈說過自己飯量大。

“我平時就吃兩碗。”莫奈看了眼周念麵前的空碗,“你不吃米飯嗎?”

“嗯。”

“不吃米飯會不會餓啊?”莫奈問。

周念搖搖頭:“不會,我吃點菜就好。”

莫奈嘟囔道:“怪不得你那麽瘦呢……吃飯都不吃米飯,我不吃米飯完全不行,我簡直是個碳水腦袋。”

……

和莫奈的這一頓飯,周念吃得很放鬆開心。她動了幾筷子,每樣菜隻吃了三兩口就停止進食。

不用強行把胃撐滿,她飯後想吐的欲望也沒有那麽強烈。

可是習慣始終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周念還是去了洗手間,把本就為數不多的食物吐了一大半出來。

出來後,周念帶莫奈參觀自己的畫室。

進畫室後,莫奈的驚歎一聲比一聲高:“哇,好厲害。”“這幅畫好好看,這幅也是。”“周念,你畫畫真的很厲害。”

“……”

“我房間還有,要看嗎。”周念笑著回應。

“要!”

周念又帶著莫奈到房間裏看牆上那幾幅畫。

莫奈看得滿眼羨慕:“真好,我也想像你一樣有項這麽優秀的技能。”

周念從不恃才傲物,她淺笑著安慰莫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閃光點,你也有的,說不定是晚一點被發現。”

莫奈覺得周念簡直是天使,漂亮又善良,當下就在心裏決定要和周念一直做朋友。

“對了。”莫奈想到一件事,“晚上是韓青的生日聚會,你去嗎?”

“她不歡迎我。”周念說得很委婉。

莫奈知道,她轉學到鎮高中的第一天就知道了,當時韓青對周念冷嘲熱諷說的那些話,她全部都聽見了。

沉默片刻,莫奈突然說:“那我也不去了。”

周念微微瞪大眼睛:“為什麽。”

“我和你是朋友,不歡迎你也等於不歡迎我。”為了讓周念別有心理負擔,莫奈找了個借口,“而且我和她們都不熟,去了也不自在。”

周念心裏很感動,想說點感謝的話,最後卻什麽也沒說,隻是衝莫奈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

莫奈也沒說什麽,意會地同樣回以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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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周念也是叫莫奈一起吃的飯。等莫奈走後,周念就獨自在房間裏寫作業。

今天冉銀不在,周念不用遵循十點準時上床睡覺的規定,她可以熬夜。這麽想著,竟然覺得寫作業都是有趣的。

寫完作業後,周念額外寫了兩篇日記。

日記寫完的時候,周念感覺到小腹一陣隱痛,她的月經要來了。

周念突然想到家裏衛生巾用完了還沒買,萬一半夜來的話就遭了,便決定出門買。

周家附近隻有兩個小賣鋪,都已經關了門。

十點鍾,這個時間點隻有南水街才有還開著門的商店。

不比夜晚依舊燈火通明的大城市,小鎮一到晚上,哪裏都是黑魆魆的,而周念正好怕黑,隻得一路上走得飛快,想趕緊買到東西回家。

她膽戰心驚地穿梭過幾條長短不一的巷弄,終於來到南水街。

南水街上大部分的鋪麵都關門了。

周念看見鶴遂媽媽的按摩店還沒關,店門口擺著的老舊燈箱也還散著暗黃色的光。

在按摩店的更前方就有一家商店。

周念走得更快,在經過按摩店旁邊的巷口時,她聽見裏麵傳來多人混亂的奔跑聲。

周念不由得放慢腳步,轉臉看向巷子深處。

深黑的一條巷子,沒有燈,隻有月光把景物照出隱晦的輪廓。

周念看見從黑暗裏衝出幾個人,跑在最前麵的人頂著一頭亮黃色的毛。

那不是肖護嗎?

周念怕迎麵撞上肖護,快走幾步到燈箱後麵躲著。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張臉。

混亂的奔跑聲越來越近。

半分鍾過去後,周念看見肖護從巷子口衝出來,模樣很狼狽——他捂著臉頰,指縫間在流血,身上穿著件明黃的純色T恤,小腹處的衣服顏色有一大團的深紅色,他跑得直打趔趄,但又看上去非常急不可耐。

隨後跟在肖護後方跑出來的幾個人,同樣是神色慌張,眼神不對勁。

一行人喘著粗氣跑得飛快,很快消失在另一條黑暗的巷子裏。

周念猛地反應過來,她從小就和顏色打交道,調過無數次色,深知什麽顏色可以把肖護身上那件明黃色T恤染成那般標準的深紅。

……不就是血嗎。

人血,顏色新鮮的人血。

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

周念眼皮重重一跳,立馬從燈箱後麵跑出來,徑直衝進漆黑的小巷裏。

一時間,她竟然忘記了怕黑,隻想快點,再快點一點……周念從沒發現,這條巷子原來是這麽的長。

周念一口氣跑到巷尾,虛弱的身體在對她的一陣爆衝進行報複,讓她視線無比模糊,雙眼直發黑。

她扶住牆不讓自己栽倒。

等視線一點一點變得清晰時,借著月光,眼前的景象也讓周念恐懼至極——

鶴家門口是好大一攤鮮血,流得到處都是。

血泊裏躺著一個人。

清瘦的身形,腿長長的,光是看個輪廓周念都知道那是誰。

周念驚慌地瞪大雙眼,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她後知後覺地聞到濃濃的血腥味,抬手捂住嘴,皺緊眉頭,瞬間落下眼淚。

她哆哆嗦嗦走上前去。

陰暗裏,鶴遂側身蜷在血泊裏,那是人在很痛苦時慣用的姿勢。

看清鶴遂臉孔的那一刹那,周念感覺到一陣劇烈的腹痛——他雙目緊閉,麵色蒼白如紙,頭臉上全是血和汗,薄唇鬆散地張開,儼然是昏迷狀態。

周念看見鶴遂身上的白色短袖已盡數被染紅,才發現血是從他腹部流出來的。

他被人捅了。

她剛剛看肖護跑得狼狽,然而真正狼狽的卻是他。

周念忍著腹痛,急忙掏出手機撥打120,講電話時盡量讓自己的語序正確。

她說出南水街時,焦灼慌亂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到地上,看見鶴遂手邊的青石板上有一個圓柱形的東西。

鶴遂的鮮血將青石板染成深黑色,月光是慘冷色,屬於他的顏色卻格外重鬱。

在這樣的光景裏。

周念終於看清那個圓柱形的東西是什麽了。

是一卷未拆封過的保鮮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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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買個保鮮膜而已,就被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