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月初,天氣已然微涼,抬眸望去,空裏流霜間風雲變幻,時而陽光四射,時而陰雲密布,或是灑下幾滴雨水,落在頰上,增添了初秋的煙水汽,霧氣升騰,氤氳了視線。

京城甜水巷的宅子裏響起了走動聲,隨著天色亮起,房中紗幔的綽約的身影緩緩動了動,睜開困乏的眼睛。

姝晚艱難起身,嗓音沙啞的喚道:“春和。”,霧蒙蒙的雙眼氤氳著微紅的水汽,粉麵嬌靨,杏眼桃腮,似海棠醉日。

一抹嬌態倏然浮現,抬臂瞬間,褻衣順著皓腕雪膚滑落,醒目紅痕隱藏在春色裏。

她嗓子極為幹渴,喊了幾聲,外麵才響起輕巧的腳步聲,一名梳著鬟髻的侍婢挑起簾子進來,一臉的心虛狀應聲:“娘子。”

姝晚摸了摸身邊的被窩,神色呆愣,聲音若有若無的透露著低落:“相公何時走的?”

春和趕緊道:“大約卯時,爺忙得很,走的早,娘子先起身吃飯罷。”說著似是要扯開她的注意力般,喚人進來給她梳洗,姝晚一如既往的拒絕了她人的侍候,親自洗漱穿衣。

春和卻是一臉心不在焉的站在一旁,也不曉得上前侍候,鄒媽媽進門來,眼光落在了一旁的春和身上,暗暗啐了一口,小妮子,這般花枝招展的,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

她隨即轉頭笑著對姝晚道:“娘子,爺說這幾日都不回來了,叫您莫要等她。”

姝晚聞言頓了頓,緩慢地點了點頭:“告訴相公,記著叫他好好吃飯休息。”,一旁的鄒媽媽哎喲個不停:“不是說了嘛,我的娘子,可不能叫相公。”

姝晚頓了頓,小聲道:“曉得了,應是二爺。”,鄒媽媽滿意了,叮囑她:“這就對了,規矩就是規矩,若是不講規矩,出門去了,那是要背後叫人嚼舌根的。”

一旁的春和暗暗嗤笑,到底是村婦,小家子氣的很,上不得台麵,也不知世子爺是被下了什麽降頭,愣是瞞著國公府把人帶回來,藏了起來,連帶著這娘子也瞞得緊,還不知自己攀上了高枝兒呢。

姝晚不知她心裏想些什麽,她吃飯吃著便走了神兒,思緒回到了半月前。

半月前,靈水村。

一矮胖婦人探著頭推開了籬笆門,進了一方狹小的院子,朝著院中坐著洗衣的女子笑道:“喲,晚娘洗衣裳呢?怎的不去溪邊,這廂還得挑水,麻煩的哩。”

被喚作晚娘的女子抬起了臉,被布巾束起的頭發散落了一縷,垂落在頰側,鼻尖沁著汗珠,身上一襲打著補丁的褪色衣裙,依稀可見上麵繡著的花兒,那一段韌腰瞧著盈盈一握,身形窈窕豐盈,一張粉白的麵龐在日光照射下,泛著微微紅意。

最吸引人的是那雙杏眼,泛著淡淡茶色,猶似琉璃般瀲灩,容色殊麗濃豔,丹唇外朗,眼神卻是天真純善,漂亮的根本不像個村婦。

王嬸暗暗腹誹:再美又如何,還不是個克夫的命,拖至二十好不容易把自個兒嫁了出去,沒過兩月,丈夫便被山上的匪寇捉了去,眼下也算得半個寡婦了。

尹姝晚擦擦額上的汗,柔柔一笑:“沒事兒,溪邊有些遠,等會兒寒哥兒就回來了,我緊著時間給他做飯,”

王嬸兒又恭維了幾句,便照例在地裏順了幾把蔥走了,坐在尹姝晚旁邊,玩兒著布老虎的小女娃天真的瞧著王嬸兒的行徑,隨即繼續低下了頭。

尹姝晚淡淡一笑,不予理會。

但一想到她方才說得事,眉頭輕蹙,盡是抹不開的憂愁與傷感。

一月前,她與相公一同去鎮上采買東西,順道兒給寒哥兒送些吃食,誰知路遇匪寇,相公為了護著她把她藏到一旁的草叢裏,掩上了土,隨即便跑了出去引開了匪寇,而後她便再也未尋到相公。

她去求了村長,發動了好些漢子舉著火把去尋,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日,姝晚在低垂的深夜中伏地悲慟。

可她堅信相公未死,便隔幾日會拿著畫像去鎮上尋人,但因家中無漢子,並不敢輕易的叫人知曉。

何況姝晚長得又極為吸引人,她便托了村中的人家,無論是獵戶還是讀書人家,均叫人瞧著些,村中人憐惜她獨身拉扯著弟妹,便時不時幫襯著些。

便就時常發生這種“不見外”的行為,索性,相公離家前留的銀子還有,姝晚倒也未放在心上。

她邊思索便捶打著衣服,時至今日她已然平靜了很多,但依舊會在無人的夜晚埋入被中低泣。

東邊的光棍得知她的事,便又膽子大了起來,剛開始在夜晚扔著石子敲打著窗欞,而後演變成竟敢試探著想推開籬笆的門進來。

夜色翻湧,姝晚無措著裹著被子,一旁放置著相公的衣服,月色透過窗欞,滿臉淚痕的驚懼神色顯現。

幸而隔壁人家的叫罵聲嚇跑了光棍兒,姝晚聽著門外的動靜,微顫冰涼的身軀鬆懈下來,再也忍不住,低頭垂淚,抽噎聲低低響起,卻生怕吵醒了一旁沉睡的芸姐兒。

思念之意猶如潮水般覆了出來。

*

上京,禦書房外,一道芝蘭玉樹、欺霜賽雪的身影站在殿外,一襲緋色官服裹在板直的身軀內,廣袖隨風微動,襆頭之下,是一張極清俊、疏朗的麵容,一雙瑞鳳眼深邃淩厲,鼻梁高挺,此刻緊皺著眉頭等候傳召。

驀地,殿內走出一人影,手持拂塵,笑眼微眯:“恭賀聞大人平安歸來,聖上喚您進去,您請。”說著側身彎腰,聞時硯淡淡頷首,便往裏而去。

淡淡的,溫雅的龍涎香縈繞在聞時硯鼻尖,令他一陣恍惚,隨即他看向案桌前坐著的天子,神色一正,當即撩開衣袍下跪:“臣,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低沉肅然。

新帝連忙從座位起身,匆匆扶起聞時硯,一陣感慨,“那日若非愛卿一人單挑幾百逆黨,今日朕已身在閻王殿中。”,聞時硯不敢居功,隻說這些乃是臣下應做的。

不多時,隨著聞時硯踏出禦書房的,還有一道正式的封官聖旨,宣國公世子,憂國奉公,盡瘁事國,著封為吏部侍郎。

國公夫人得到消息,喜極而泣,連連與老夫人跪在菩薩前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此番硯哥兒平安回來,老身得去太清觀還願去。”一旁帶著抹額的老夫人笑道,臉上的病氣竟散了三分。

聞時硯對這個結果倒是預料之中,並未有太大的歡喜,養傷養了他幾月,傷口深可見骨,硬不許照顧之人去鎮上尋郎中,隻是用隨身的金瘡藥生生撐了下來。

期間生死之際,凶險萬分,但他都未與祖母和母親說,在遞了回來的消息後,新帝便叫他暗中聯合青州守將,將殘餘逆黨全部清繳,好堵回來後眾人的幽幽之口。

天知道這兩個月國公府猶似處在水深火熱中,國公夫人徐氏整日以淚洗麵,老夫人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便病倒在了**,日日不離湯藥。

另一房的那昭陽郡主卻是個不省心的,天天落井下石般對著徐氏冷嘲熱諷,二人雖是平妻,但徐氏到底是先入門的,正經八百高門貴女出身,自不是那唯唯諾諾之人。

郡主自找了沒臉,又去國公爺那邊告狀去了。

此番聞時硯平安歸來,叫徐氏好生鬆了口氣,想想也知,那昭陽定是氣紅了眼睛,恨不得紮個稻草人日日咒著她硯哥兒回不來。

聞時硯托著襆頭,單手提著衣擺回了府,一身的雅韻風流與清執之氣,徐氏摸著他的臉頰好生歎氣。

母子二人說著話,連一向很少露麵的國公爺也趕了過來,驀地,聞時硯遲疑道:“母親,孩兒這二月幸得一恩人救命,不告而別,事情還未了卻,還須去解釋一番。”

徐氏忙道:“是得好生感謝人家,銀錢百兩或是房子屋舍都是給得起的,不若母親親自去拜訪?”

聞時硯搖搖頭,淡聲:“不必,隻是一普通百姓,兒子自行前去便好。”徐氏了解自己兒子這三棍子打不出聲響的性子,主動提及:“此番這二月,若涵時常來府上,陪著我與你的祖母,實在是個難得的好孩子,既然你回來了,抽個空去看看她。”

聞時硯點點頭:“孩兒知道了。”隨即陪著徐氏用了飯,國公爺也隻是問了幾句官職便離開了,飯也未吃。

第二日晨暮時分,天際露出了魚肚白,一道人影便駕馬離開,往城外而去,飛揚的衣袍猶如向後撇去,留下颯踏的馬蹄聲。

*

籬笆門輕微響動,一道青色身影背著書箱進了院子,姝晚抬頭,扯出一絲笑意:“寒哥兒回來了,快去吃飯吧,菜在鍋裏溫著。”尹書寒歎氣一聲,回身放下書箱替阿姐擰衣服。

姝晚未告訴他這幾日晚上的事,尹書寒隻當她是思念著亡夫,但,無論如何,人已經去了,還希望阿姐能盡早想開些。

夜晚,姊妹三人坐在桌前,昏昏暗暗的油燈搖曳著,姝晚把給書寒和姝芸添了滿滿一碗的地瓜粥,配著粗糧饃饃,有說有笑著,絲毫不見白日裏的憔悴思憂之色。書寒逗著芸姐兒,一個勁兒的講些從學堂聽來的笑話。

到了入睡時分,好似是掐著點兒般,那光棍兒在尹書寒回來後那晚便沒來了,姝晚安心的睡了一晚。

可尹書寒也就在家中待著一日,隔日便要回學堂去了,姝晚竭力掩飾著,不叫他看出來,尹書寒絮絮叨叨的,清潤稚氣的臉旁盡是對阿姐的擔憂。

他臨走前摸了摸芸姐兒的臉:“乖些,哥哥回來給你買糖吃。”伴著芸姐兒甜甜的笑容和姝晚的操心的眼神,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姝晚在他走後便搬來了好些石頭,壘在籬笆門前,她家窮,自爹娘走後她便一人拉扯著弟妹,如今寒哥兒已然十六,明年便要參加秋闈,耽誤不得。

芸姐兒呆呆地站在一旁,頭頂紮著小啾啾看著眼前。

姝晚忙活好後便早早的進了屋,屋子裏的門窗緊緊的插上,還把桌子拖了過來抵住了門,芸姐兒似是感知到了什麽,默默地埋入姝晚脖子裏,乖乖的,不吵不鬧。

入夜時分,蟬鳴聲響起,籬笆外響起了悉悉祟祟的聲音,姝晚心中一緊,心跳聲漸漸響起,她都能聽到外麵的腳步聲,輕踏在心間,一聲又一聲。

此刻,絕望猶似潮水漫了上來,她一個所謂的“寡婦”已然是豺狼眼中的香餑餑,她如今的年歲,先前沒有相公的時候,便時不時的因著容貌太過姣好,吸引了好些漢子與光棍兒或是鰥夫,但大部分都因著家中的弟妹,望而卻步,可把媒婆愁壞了。

而她也寧願守著弟妹,一直拖到二十歲。待字閨中還好些,可一旦是有了相公的再沒了,事情可就含糊了。

姝晚緊閉著眼睛,門外的人突然停住了腳步,姝晚屏息,那人試著推了推門,發覺推不開,便放棄了,隨之走到了窗前,腳步聲愈發近,姝晚要喘不過氣來,淚水流的愈發洶湧。

那人推了推窗戶,窗子倒是輕而易舉的推了開來,似是有蕭瑟風聲,一切感知都在姝晚身上無限放大。

一道身影往床邊走來,姝晚顫抖著摸出了枕下的剪刀,橫在脖子間,死死的瞪著外麵的黑影,平日裏如琳琅一般的聲音含著哭腔:“別過來,你若是再走近一步,我便死在這裏。”

她太緊張了,以至於沒發現那道人影比光棍兒高了不止一些。

那人影似是一頓,隨即猛地掀開紗幔,含著低沉驚訝的聲音驟然響起:“晚晚,是我。”

姝晚怔怔的鬆開了攥著剪刀的手,發絲淩亂的看著床前這道風塵仆仆卻高大寬闊的身影,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