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謝知歸麵色凝重,坐在床沿邊,小心掀開蓋著明匪**的被子,隻露出一條縫,往裏麵看去。

半晌沒說話。

“怎麽樣了?”明匪玉問。

謝知歸放下被子,一臉奇怪地想了會,才望著明匪玉的眼睛說:“沒事,並沒有變嚴重。”

這恰恰是奇怪的地方。

明匪玉昨晚可是喊疼喊了一晚上,他剛趴在桌子上要睡著,就被這家夥囔囔吵醒,不得不到床邊守著他,最後竟然困得直接睡過去了,醒來又在他的懷裏,嚇得他差點滾下床。

本來還擔心傷口會不會惡化,現在查看下來發現一點事也沒有。

而且明匪玉還老神在在地說想出去透氣,讓謝知歸把裏屋的搖椅搬到外麵去,他要坐院子吹吹風。

謝知歸沒理會他,他卻得寸進尺。

可能是覺得經曆了生死,又刨心掏肺和他說了很多私事,關係已然超越從前,還心安理得地指揮起他來了。

“幫我去院子裏摘幾片藥花,泡杯花茶,要溫的。”

“吃的就算了,你做的太難吃了,還不如去削個果子來吃。”

“……”

謝知歸當時就想給他一巴掌,他又不是明匪玉的父親或者妻子,他的腿也不是他打斷的,憑什麽他要這麽伺候他?!

還要茶,要點心,要水果,怎麽不說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但他剛要冷處理這事,裝沒聽見離開,明匪玉立馬又捂著傷口麵露疼色。

他轉頭恰好抓到明匪玉在偷偷瞥他,然後目光又迅速逃回到傷口上。

謝知歸:“……”

他明白了。

這就是個事精兒,不滿足他的要求,他就會一直鬧下去。

謝知歸駐足盯了他許久,最後還是扶額妥協了,看在他是個病患的份上。

他進裏屋找到那個落了灰的搖椅,好在不重,他拖到屋外後拿水簡單潑洗幹淨,放在陽光下晾幹,差不多水幹了,就進去把明匪玉攙扶了出來。

明匪玉還沒挨到搖椅,就埋怨地喊道:“你慢點鬆手,疼。”

謝知歸麵露怨意,手臂上青筋隱隱凸起。

真想直接撒手讓他摔死算了!

他深呼吸,耐著脾氣把明匪玉這位大爺穩穩當當塞進了搖椅裏,隨後撒手就走,一秒都不多停留。

“誒,茶呢?”

謝知歸大步向前走,沒好氣道:“沒有!”

明匪玉看著他急匆匆離開的背影輕笑了一下,也不生氣。

“謝謝了。”

謝知歸還是頭也沒回,冷聲道:“謝什麽,反正隻有這一次。”

明匪玉舒坦地躺進了搖椅裏,仰頭望著明媚的天空,愉快地微微眯起了眼。

他知道謝知歸怨氣頗深,但這樣的謝知歸不會隻端著一張比活死人還僵硬的臉,表情靈動多了。

隻有當把心門打開後,一個冷漠慣了的人才將情緒變化表露出來。

無論是衝他發火,還是對他微笑,隻要是因他而表露的情緒,他都很受用。

————

轉眼又過了兩天,謝知歸屢屢碰壁,幾乎要絕了另找路出去的想法。

明匪玉天天就坐在院子裏的搖椅上等他。

許是獨處久了,彼此熟悉起來,關係潛移默化地拉近,他在明匪玉麵前開始不再掩飾自己的表情,於是明匪玉把他的失落和不安全看在眼裏,會扯著他在身邊搬個凳子坐下,聊些有的沒的。

謝知歸聽的最多的就是明匪玉講他和他那個小情人的事,東扯一點,西扯一點,泡杯茶,能說上一整天。

有些時候明匪玉說起他,神情是專注的,和他平日表現的冷漠散漫不同,不經意會有溫柔和深情流露,但有的時候,他對那個人又有著濃烈的恨意,不加掩飾地把他的惡念說給謝知歸聽。

謝知歸早就聽明匪玉說過這些話,無非是要狠狠地報複那個負心漢,要麽打斷腿,要麽做成木偶娃娃。

但最終還是要把人留在身邊。

於是謝知歸有時候覺得明匪玉真蠢,既然這麽恨,直接斷了不就是了,眼不見心不煩,又或者直接殺了,深山老林,隨便找個天坑拋了,警察也查不到屍體。

謝知歸還是沒忍住,勸導道:“何必大費周章把一個不愛你,還要傷害你的人留下呢?”

搖椅突然停止擺動,明匪玉驟然轉頭看向他:“你的意思是,要我放他走。”

謝知歸誠懇地說:“強行把人留下,你和他都會備受煎熬。”

“放他走,看著他另有新歡,日日與別人同吃同睡,受煎熬的不就隻有我了。”

明匪玉聲音幽冷,牢牢地盯著他的眼睛,把謝知歸盯的頭皮發麻,就好像深夜裏被一隻饑腸轆轆的猛獸盯上了。

謝知歸下意識遠離了半步:“他既然沒有困在過去,你也不要被困住了,都向前走走就好了。”

“忘記恩怨,都往前走。”明匪玉不屑地輕聲喃喃,把每一個字放在舌尖摩挲,隻嚐到苦澀。

“謝知歸,所謂豁達和無私成全,不是什麽高尚感人的情操,要麽是不愛,要麽就是懦夫給自己的無能為力找了個借口。”

謝知歸:“……”

明匪玉冷笑望向他:“不過,確實是你謝知歸會說的出來的話。”

謝知歸覺得這人比鄭皓還麻煩,他後悔多管閑事了。

“人家不愛你了,你再纏著又怎樣,他不會是當初那個人了。”

明匪玉看向一望無際的山林,緩緩說道:“從我們在一起的那一刻開始,我和他都沒有別的路可選,長生線把我們的命運捆在了一起,我們都被困在這座山裏,你口中的另一條路,是一條通往懸崖的路。”

頓了頓,他轉頭對上謝知歸,話語冰涼滲人,眼底閃過執拗和瘋狂。

“所以他愛不愛我都不需要知道,我隻知道,無論生死,他都不可以從我身邊離開,我們如果不能一起活下去,就隻能一起死了。”

“……”謝知歸屏息了一瞬,被明匪玉了無生機、形同死人的眼神嚇到了,猶如在暴雨沁涼的夜半睡醒,看到窗外站在一個人影,雷電交加間,那人影朝你咧嘴露出一嘴雪白的利齒。

這人的想法簡直有病!

他有點害怕明匪玉的偏執,不知道明匪玉如果再次見到他那個情人會做出什麽過激的事來。

更讓他不安的是,看到明匪玉充滿恨意的模樣,他的心髒都會出現異樣,說不出是苦悶還是揪疼,一陣一陣的,像電流一樣流遍全身,他好像聽到身體裏有另一個人在哭,哭的很傷心。

太奇怪了。

這種感覺多多少少影響到了他,安靜坐著,想起明匪玉方才說的話,會沒有任何征兆地陷入出神的狀態,盯著不遠處的某一處,不知道在看什麽,隻是神情既哀傷又痛苦。

等明匪玉發覺不對勁喚醒他,他也無法立刻從那種溺水了一樣幽閉窒息的環境下走出來,神色哀慟看向明匪玉,在他詫異的目光下,遵從內心的渴望握住他的手。

明匪玉愣了片刻,卻沒有拒絕他,試探地慢慢反扣回去,握緊。

彼此對視,默不作聲。

直到他清醒過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兩人十指緊扣的樣子,立刻將手抽回,嘩地站起來把凳子撞翻,踉蹌著後退。

“你幹什麽?!”

他第一反應是明匪玉耍流氓!

明匪玉沒好氣道:“是你主動來握住我的。”

“什麽?……我?”

他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心,上麵餘溫尚在,但是一回想起剛才的事,腦子裏的記憶一片空白,甚至隱隱作疼,抵著太陽穴喃喃道:“我這是怎麽了?”

“你在難過。”

明匪玉這話讓謝知歸更迷茫,“我為什麽要難過?”

“這個要問你啊。”

謝知歸可能沒察覺到,他的瞳孔深處因為找不到源頭、但心慌不已的悵然而在微微顫抖,而明匪玉察覺到了。

他輕歎道:“沒什麽。”

“應該是你這幾天太累了。”

明匪玉隨後拿起一旁的茶杯遞給他,“這種花泡的茶有助眠功效,喝了好好睡一覺吧。”

他還特意補充了一句:“我沒有喝過。”

所以,放心喝。

現在明匪玉的樣子格外人畜無害,謝知歸戒心鬆懈了很多,疲憊地點點頭,淡淡嗯了聲,也覺得是連日的尋路無果,導致的壓力太大了。

他接過茶水,透明的**上麵漂浮著幾朵鮮紅欲滴的花瓣,這些花瓣簡直不像花瓣,形狀更偏似於蝴蝶一類生物。

杯子在他手裏轉了一圈,看著總感覺哪裏不對勁,香味很淡,卻好像在哪裏聞過,但他沒有過多地去想,吹開花瓣輕抿了幾口,冰涼甜膩的茶水順著喉管流下。

他沒看到,明匪玉眼神迅速暗了一下,盯著他喉間滾動,唇角極輕地勾起。

喝完,謝知歸更加覺得味道很熟悉,尤其是緊隨其後的是無力抵抗的眩暈感。

怎麽,怎麽到處都是重影……好暈。

他身形搖晃了一下,手一軟,杯子悶聲摔在地上。

這一聲響短暫驚醒了他的記憶。

——有關一種甜膩、窒息、燥熱、讓人失去理智的氣味記憶。

不對!這水不對勁!

巨大的惶恐不安瞬間將他裹緊。

是明匪玉身上那股詭異的香味,狡猾地融進了水裏,味道淡了許多,他又出神沒注意,這才盡數全喝了。

謝知歸立刻明白過來,明匪玉是故意的,給他遞了一杯加了料的水。

他惱怒地瞪向明匪玉,厲聲質問:“你給我喝了什麽東西!”

明匪玉還是裝作什麽都不知的樣子,淡定攤開手心,“就是茶而已。”

滿口胡謅!

謝知歸腦袋又暈又氣,要不是腿太軟要站不穩了,恨不能把這混蛋那張虛偽的臉撕了!

“你到底想幹什麽!”

“不想做什麽,就是……喜歡你這個樣子而已。”

明匪玉眸光閃動,欣賞著他被酒紅染了色的氣乎乎的臉頰,仿佛被人揉出血的耳尖,還有逐漸紊亂的呼吸,就像清冷的白梨花掉進了迷醉的紅酒裏,在水波輕輕搖曳,這是他最愛的傑作。

他知道謝知歸現在肯定很想打他,看他目光多嚇人。

但謝知歸生氣又怎樣?憤恨又怎樣?

反正最先撐不住的一定是他。

極度痛苦難耐的暈眩間,謝知歸意識到他快不行了,再和明匪玉待在一起很危險,這混蛋不知道又要對他做什麽,他開始跌跌撞撞往屋裏走。

經過搖椅時明匪玉突然伸手攬住了他的腰,不由分說強硬地往他身邊帶。

“啊呃。”

謝知歸跌在明匪玉身上,攀著他的肩掙紮要起身,可是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你做什……”

明匪玉捧起他臉欣賞,“別害怕,隻是要給你看點東西。”

“我不看,放開我!”

“我現在放開你可就摔地上去了。”

“摔死也不要你抱!”

明匪玉輕笑,擁的更緊,“是嗎?那我更不能放了。”

“你知道的,我最喜歡的就是,強、人、所、難啊。”明匪玉有意緩了語調。笑的恣意。

“混、混……蛋……”

謝知歸已經燒昏了頭,那種香味光是聞聞都夠他昏睡上三天三夜,更別說喝進肚子裏,順著血管流遍全身每一個角落,威力更是恐怖。

才幾個呼吸間,他已經沒了力氣,意識被迫沉入深不見底的大海,說不出話了,急促的喘息堵住了喉嚨裏的話。

他隻能聽到胸膛裏猛烈的心跳,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明匪玉的,還有一些零星的聲音,像從悠遠的另一個時空裏傳來,含糊空靈,輕如塵埃。

“睡吧,我抱著你。”

至此,他徹底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權,靈魂浸入滾燙灼熱的夢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