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霧玥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著的, 再睜開眼已經是破曉。
她下意識看向窗子外,不似夜裏那般清晰,隻能隱約看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呼吸摒緊,他是一早就在了, 還是一夜都沒有離開。
意識到自己竟然還在擔心他,霧玥極快的把目光轉開, 低頭看著自己揪緊發白的手指, 怔怔發呆。
直到蘭嬤嬤推門進來, 她才收拾好低迷的情緒。
外麵謝鶩行站了一夜,看公主神色萎靡, 顯然也是沒有睡好, 她何曾見過公主這樣,蘭嬤嬤愁凝著眉,憂心忡忡。
不想讓蘭嬤嬤擔心自己, 霧玥仰起笑臉, 故作輕鬆道:“今日仍要宴請三國使臣, 嬤嬤快給我梳發吧, 去遲了不好。”
蘭嬤嬤怎麽會不知道她此刻正難受,又怕一提會隻讓她更傷心, 低低歎了聲,取來衣裳為霧玥洗漱更衣。
謝鶩行安靜的站在廊下,如蒼鬆一動不動,直到聽見門被打開,他立刻轉過身, 視線迫切的望向霧玥。
素來隻是望著他都會笑盈盈的小公主,卻連眼神也不分給他。
眸光變黯淡, “公主。”
霧玥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在經過謝鶩行身側的時候,腳步不由自主的變慢,將視線稍稍睇過去。
他微垂著頭,渾身被寒意裹挾,青衫泛著潮鬢發上似有冷霜,霧玥咬了咬唇,冰冷冷道:“你不用跟著我了,春桃陪我去。”
謝鶩行清白的臉上沒有表情,隻在霧玥跨步時默默跟上,如同一個影子。
他不是要走離開嗎,還跟著她幹什麽。
霧玥咬痛了唇瓣,賭氣走得更快。
迎麵走來一個月夷女子向霧玥請安,“阿什見過五公主。”
霧玥認得她是表姐身邊的侍女。”
阿什道:“奴婢奉公主之令,來向五公主傳個話。”
霧玥不明所以的問:“表姐要你傳什麽話?”
謝鶩行也同樣審看著那個侍女。
阿什沒有直接言命,而是走上前附在霧玥耳邊低聲說話,謝鶩行略皺起眉。
阿什說完便告退離開,留下小公主一臉怔怔,滿是不敢置信。
一直沒出聲的謝鶩行走上前問:“可是出什麽事了?”
霧玥快速藏起情緒,“與你無關。”
第二日的宴設在校場之中,各國勇士上場比試,雖然打鬥起來確實緊張,但好在贏麵一直是你來我往,氣氛也和融。
隻有霧玥心不在焉,她還在想著先前阿什說得話,心裏不住的犯嘀咕,表姐一定是開玩笑的吧。
直到賀蘭婠忽然站到場中,愁眉不展的小公主一下變得尤為緊張。
銳利的黑眸掃向賀蘭婠,她究竟讓侍女對小公主說了什麽。
場上,賀蘭婠手執長鞭,英姿颯爽,耀眼至極。周圍的人或驚豔或議論紛紛。
蕭衍從席間走出,笑問道:“三公主莫非也要露上一手?”
賀蘭婠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目光投降看席處的一眾貴女,“恐怕場中沒有能與我過招的女子,讓男子與我打,贏我隻怕他不好意思,輸我更是丟臉。”
蕭衍也不與她一個女子爭話語上的長短,依舊笑得溫潤,“那不知道公主的意思是?”
賀蘭婠眼梢一挑,揚手擊掌道:“牽上來。”
眾人先是不明所以,緊接著不時有人發出倒抽冷氣的聲音。
隻見兩個月夷勇士牽著那頭讓人寒毛聳立的提蒼走到場中,絕對的力量和凶猛,讓兩個人人高馬大的壯年都被它拽的手臂肌肉暴起,牙關緊閉才勉強牽製住它。
這麽一頭凶獸誰看了不驚,就怕他一個掙脫衝入看席。
然而賀蘭婠開口驚人,“想來大家也都知道提蒼乃是我月夷的聖獸,我聽聞大胤能人輩出,又是中原強國,想必定能將它馴服,也讓我見識見識大胤的強盛。”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無一不變了臉色,這月夷公主話裏的意思是,若是他們連月夷的獸都馴服不了,還如何讓人甘願臣服。
賀蘭婠說罷朝元武帝行了一禮,“賀蘭婠不動大胤的禮節規矩,隻知道在我們月夷都是用能力說話,若有說錯話的地方,還請皇上寬恕。”
元武帝笑笑:“無妨。”
目光掃向一眾官員,“誰上場一試。”
馴服與誅殺是兩回事,真要斬殺這頭獸反倒算不得多難,可對方有言在先,此乃月夷聖獸,若傷了它事情可大可小。
霧玥坐在底下更是忐忑到了極點,仔細看會發現她額頭上冷汗都有了。
表姐還說不是胡來。
方才阿什與她說得是,提蒼極通靈性,隻會臣服於外祖父的血脈,她一開始還不確定,現在她才不得不信,表姐是要她上去馴服那個,怪,怪物。
霧玥白著臉,咽了咽口水,她怎麽敢。
“怎麽,無人嗎?”元武帝聲音微肅。
蕭衍之前的傷未痊愈,眼下自然不能上場,他瞥向司徒慎,司徒慎一掀衣袍躍身上場,“微臣鬥膽一試。”
賀蘭婠勾唇一笑,將人將提蒼牽入一個碩大的鐵籠內,司徒慎也同樣進入籠中。
提蒼飛撲躍起的一瞬,場上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尤其女子都被嚇得不輕。
霧玥心跳都快停了,眼前忽然遮來一隻手,為她擋去了駭人的場麵。
忽然的黑暗讓感官變得清晰,她能感覺到,貼在她眼上那隻手上有薄繭,眼簾微顫,霧玥反應過來是謝鶩行的手。
一把將其推開。
抗拒的力道讓謝鶩行心頭仿佛被刺了一下,他微屈了屈指尖,沒有作聲。
一盞茶的功夫下來,司徒慎已經大汗淋漓,他幾次試圖躍上提蒼的後背,都被甩了下去,嚐試僵持的話,提蒼會用自己的背帶著他往鐵籠子上撞,幾乎碎骨的劇痛讓他不得不鬆手。
大胤官員的臉色明顯都難看了起來,以司徒慎的身手就是十個人同時上也不在話下,現在卻被一頭獸牽製的無力可發。
難道真的要讓人看笑話。
“提蒼”賀蘭婠走在籠子外喊了一聲,張著獠牙的提蒼就走到她身旁。
賀蘭婠眉眼輕揚,恣意而笑,看向場上眾人,“還有人要一試麽?”
連司徒慎的身手都馴服不了提蒼,一時間無人敢輕易上場,紛紛商議對策。
賀蘭婠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她趁著沒人注意,朝霧玥看去。
對麵賀蘭婠投來的暗示,霧玥隻想裝看不見。
讓她去馴服那樣一隻獸,她真的會腿軟。
謝鶩行結合方才那侍女神神秘秘來傳話,現在賀蘭婠又不斷遞來眼神,立刻想到了什麽,眸色倏然一沉。
寒涼的烏眸輕眯起,這個月夷公主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讓小公主去馴獸,她是怎麽想的。
霧玥思緒又亂又複雜,手指頭上更是被扣出了一個個指甲印,她偷覦向提蒼,隻覺得欲哭無淚,表姐簡直是趕鴨子上架。
若是無人上場,大胤就會因此臉麵盡失,甚至影響兩個邦交,霧玥反複做著心裏建設,不斷安慰自己別怕,把心一橫就要站起。
謝鶩行看出她的意圖,迅疾壓住霧玥的手,他不管有什麽萬全之策,都不會讓小公主去冒險。
霧玥原還猶豫不決,對上謝鶩行眼裏的不讚同,如同起了逆反,站起身便道:“父皇,兒臣想試試。”
謝鶩行直接沉了臉。
一時間場上嘩然,這五公主弱不禁風又身嬌似柳,還想馴服提蒼,隻怕都不夠他塞牙縫。
蕭汐寧諷笑著冷哼,“還真是什麽風頭都要出。”
寧灤看到霧玥站出來一掃眉眼間的狂傲,冷眼看向賀蘭婠,“你的主意?”
賀蘭婠自然不怕他,不甚在意的撇撇嘴,“難道阿兄真想弄得局麵難看,不可收拾。”
寧灤咬緊牙幫子,怫然靠回憑幾上。
蕭衍緊蹙著眉看向霧玥,“不可胡鬧,還不快坐下。”
元武帝卻神色淡然,頷首說,“那就試試吧。”
再想退縮顯然是不可能了,霧玥看似鎮定的邁出步子,裙下的腳卻在發軟,手臂忽然被一隻手托起。
謝鶩行微彎著腰走在她身側,“我陪公主過去。”
“不用你。”霧玥想要抽手,卻被謝鶩行另一隻手緊緊按住。
看似沒有多用力,她卻怎麽也抽不出。
霧玥恨恨咬牙,“你快鬆開。”
謝鶩行沒有說話,隻一路跟著她往場中走,霧玥越發著急,表姐隻說提蒼不會攻擊她,不代表不會攻擊謝鶩行,萬一她護不住他。
“公主再鬧,別人就都瞧見了。”謝鶩行低聲道。
現在場中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霧玥不得已隻能繼續往前走,口中還在說:“你快下去。”
謝鶩行微微彎唇,“我陪著公主。”
輕低的聲音帶著若有似無的輕哄。
就像炸開發毛的小貓被順著摸了毛,就連霧玥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好好被她藏在冷漠下的委屈就冒了出來。
眨眨發澀的眼,瞥見謝鶩行唇邊的淺弧,霧玥又氣又急,他怎麽還能笑出來,他怎麽那麽有辦法讓她擔心。
看到謝騖行一起過來,賀蘭婠有些吃驚,這個太監膽子倒不小,她挑眉命人打開籠子的門。
走過賀蘭婠身邊時,謝鶩行忽然看向她說:“若大胤得以馴服提蒼,公主是否該為自己的不敬之言而負責。”
這小太監難道不知道她是在幫他主子,不過眼下也沒工夫解釋,賀蘭婠隨隨點頭,又偷偷朝霧玥眨了眨眼。
霧玥別提有多害怕,看著站起來恐怕有兩個她那麽高的提蒼,眼睫顫的停不下來,抿了抿發幹的唇,幾番吸氣才哆哆嗦嗦的走進籠子。
發現有人進入領地,提蒼低吼著半身匍匐,一副隨時會撲咬上的攻擊狀態。
霧玥在它麵前荏弱的根本不堪一擊,蕭衍已經下令讓弓箭手準備。
元武帝身體微微前傾,凝望著站在提蒼前的霧玥,如同當年他去到月夷時,第一次看到牽著提蒼的寧若蕊。
霧玥看著步步逼近的提蒼,害怕的握緊謝鶩行的手臂,她甚至能感覺到提蒼低吼時,噴出的帶著血腥味的熱湧,鋒利的獸齒輕易就能將人的脖子咬斷。
謝鶩行擋在霧玥麵前,黑眸逼視著提蒼的瞳孔,淩厲的殺意和壓迫感浮在眼中,比其更像一頭嗜殺的獸。
蓄勢待發的提蒼忽然就收起了低吼,徘徊著腳步似在嗅聞兩人的氣息。
謝鶩行思緒微動,傳聞提蒼極有靈性,賀蘭婠又如此篤定讓霧玥上場,莫非隻要是老月夷王的血脈都可以馴服它。
“公主試試摸它。”
霧玥把頭搖的如波浪鼓,謝鶩行牽著她的手一起伸向提蒼,凶神惡煞的猛獸張開獠牙威懾。
霧玥想要把手收回,卻被謝鶩行握的極緊,“別怕。”
誰也沒有想到的一幕出現了,凶煞獠牙的獸竟然低下頭顱,口中發出嗚咽。
臣服以外,還有懼怕。
謝鶩行看準時機,摁著提蒼的頸,翻身壓上去,五指成爪淩厲捏進它的關竅,壓著它往霧玥的方向,同時也是元武帝所在的方向跪伏下巨大身體。
謝鶩行的目光卻隻在公主身上,他隻會臣服一人。
“公主。”謝鶩行提醒還驚睜著眼眸,僵在原地的霧玥。
霧玥眸光快速閃爍了一下,心髒在狂跳,定了定神回身朝元武帝跪地,聲音輕卻擲地有聲,“父皇,兒臣乃父皇血脈,已經足以讓提蒼馴順,遑論父皇的天龍之威,諸位使臣想必都看到了吧。”
使臣異口同聲道:“大胤當之為中原霸主,四方臣服。”
元武帝龍顏大悅,朗聲而笑,命二人近前回話。
霧玥鬆懈身體,第一時間朝謝鶩行看去,措不及防被他眼裏的湧動的灼熱所籠罩,霧玥別開眼,“走吧,父皇讓我們過去。”
霧玥眼睛看著前方,輕輕開口對謝鶩行道:“父皇肯定會賞賜,你若是知錯就改……”
謝鶩行抬眸,霧玥用齒間咬了咬唇,捏住指尖,“我就原諒你這一次。”
方才那麽危險,她知道提蒼不會攻擊她,可謝鶩行不知道,他卻陪著自己一同過去,她可以稍稍原諒一點。
謝鶩行心口被撞動,他的小公主怎麽可以如此柔軟的讓他無法抵擋。
“父皇。”
霧玥率先向元武帝行禮,謝鶩行也跟著躬下腰。
元武帝示意兩人免禮,讚許的看著霧玥,“剛才不怕?”
怕死了。
霧玥搖頭,“兒臣是父皇的女兒,自然相信父皇龍威一定會讓提蒼臣服,所以不怕。”
“不錯。”元武帝讚許頷首,略略抬眼看向謝鶩行,“你這奴才倒是衷心護主,該賞。”
謝鶩行叩首,“皇上謬讚,奴才愧不敢當。”
“賞罰還是要分明,你也算於有功,說吧,朕都答應。”元武帝端起茶盞輕呷了口。
謝鶩行這才再次叩首,“奴才鬥膽有一求。”
霧玥想的是,他若是想要地位,可以以此向父皇求一個晉升,如此一來就沒必要再去西廠。
而他開口,說得卻是,“賀蘭公主,可還記得方才與奴才答應的事?”
不止霧玥,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賀蘭婠這才記起之前自己隨意點的頭。
“你想怎麽樣。”賀蘭婠問。
謝鶩行不卑不亢道:“大胤已經向公主證明了實力,公主既然說不通大胤的規矩,那奴才鬥膽請公主留下,學學規矩。”
謝鶩行不去看霧玥眼裏的震驚和失望,他答應不了小公主的要求,隻能多做一些。
元武帝對於月夷幾次三番的冒犯本就不滿,隻是他身為帝王,自然要展現氣量大度,謝鶩行的這番話甚得他的心意。
留下一個公主,也算對月夷的警告和牽製。
元武帝把目光轉向賀蘭婠,聲音和藹帶笑,“你這月夷來的小公主可服氣?”
賀蘭婠心道這太監怎麽如此不知好賴,不過留在宮裏陪陪表妹她也是願意的。
賀蘭婠也不含糊當即道:“大胤果然讓人心悅誠服。”
元武帝又看了謝鶩行一眼,轉而問蕭衍,“這便是你與朕說過的,想安排進西廠的人。”
蕭衍道:“正是。”
“如今西廠由陳蒼執掌,千戶之位正好空著,你救太子在先,今日又立下功勞,朕便破格直接任你為千戶。”
皇上輕描淡寫的一句,一個岌岌無名小太監就一躍成了西廠千戶。
在場眾人神色各異。
“謝皇上恩典。”
聽著謝鶩行的一字一句,霧玥覺得自己呼吸都變得艱難。
他真的拋下她了。
接下來的比試是什麽,何時散的宴,霧玥都不清楚,她隻知道自己恍恍惚惚的回到長寒宮,讓春桃去收拾東西。
春桃遲疑道:“不知公主要收拾,什麽……”
“當然是給千戶大人收拾行囊,好讓他早日走馬上任。”霧玥說著笑看向謝鶩行,眼裏分明是濕盈盈的淚意。
謝鶩行,“公主。”
“快啊,別耽擱千戶大人的錦繡前程。”霧玥似在對春桃說話,眼睛卻始終看著謝鶩行,帶著濃濃的控訴。
控訴他的說話不算話,控訴他讓自己傷心。
“你甚至踩著表姐來討好父皇,千戶,真好。”霧玥現在想起那些蹊蹺的事,包括他救下皇兄,包括他夜裏不見蹤跡,種種種種,是不是都是為了上位。
霧玥的憤怒更像一種無所適從。
盈滿眼的淚水如同利刃絞在謝鶩行心上,“我讓賀蘭公主留下,是因為有她在旁人就輕易不敢對公主冒犯。”
如果賀蘭婠留在宮中,他可以放心許多。
霧玥胡亂點頭,所以他早就想好了,也確定了要走,甚至給她找好了後盾,是真的不陪著她了,她是不是又會像過去一樣,孤孤單單,對著空氣對著樹說話。
以前習慣的事,現在卻尤其的怕。
“我才不用你操心。”霧玥眼眸通紅,一個字一個字說。
謝鶩行呼吸窒緊,“我知道公主生我的氣,公主說要保護我,可是我想保護公主。”
霧玥現在根本聽不進這些,她隻知道謝鶩行選擇去西廠,“不是要走嗎,收拾完就快走。”
她轉過身,肩膀擦過謝鶩行的手臂,離開的沒有猶豫。
謝鶩行臉色變蒼白,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呼吸幹澀,“公主不要我了?”
明明是他不要她,他還惡人先告狀。
霧玥委屈難當,恨恨咬著唇,“不要了。”
謝鶩行感覺自己的心髒停了很久,久到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險些讓心底驟漲的陰晦覓縫而出,主導了思想。
鷙黑的眸子竟然流露出不知所措,雙眸緊緊凝著霧玥的背影,“不管奴才到哪裏,公主永遠都是奴才的公主。”
霧玥討厭他嘴上說的與做的不一樣,說要保護她,離開了還怎麽保護,就是白眼狼,就是沒良心,就是騙她的。
她努力想把眼淚憋回去,偏偏一滴接一滴,似斷了線的往下落。
隻有聲音倔強,“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