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黃毛丫頭口氣還挺大, 你能跟老天搶什麽?你現在就該慶幸自己的命格沒用,不然遲早也是同樣的下場!”餘酩冷笑地看著蘇雲,蒼老的眼神中滿是蔑視與嘲諷。

蘇雲輕輕搖著折扇, 開口道:“我想要的東西, 很簡單,冤有頭債有主,欠了我的,當然要還給我, 雖然,我的命格, 應該是被蘇家換走了吧?”

剛才餘酩就拒絕回答這個問題,現在更是, 直接沉默著不說話, 隻要提到蘇雲曾經的命格, 他就一副咬死不開口的模樣。

然而蘇雲並不在意,餘酩的反應已經足夠了, 如果他想誤導自己,那他應該想辦法開口, 一句話都不敢說、連假話都不願意說半個字,隻能證明他是真的害怕, 甚至比靜靈門更害怕。

現在如果告訴餘酩,他辱罵靜靈門前門主可以活下來,那他說不定能罵七天七夜不重樣的。

蘇雲在餘酩麵前蹲下:“餘先生, 我有個猜測, 我的命格或許真的很好, 所以蘇家就算殺了當年同時出生的、三個女嬰裏的一個,都要換我出來, 但他們除了讓蘇芸活下來之外,還想要我這個命格旺蘇家吧?”

從前蘇雲一直以為,蘇家偷她回去頂替蘇芸的存在,就是想要讓她把蘇芸的劫數給頂了,曾經蘇家給她的解釋為“誰是蘇家大小姐誰就會在二十歲那年死去”,所以為了渡過劫數,蘇家特地找了個命格好到不行的女嬰來替代。

選擇蘇雲的原因,一個是為了讓蘇芸能夠活下來,畢竟曾經蘇家的夫妻伉儷情深,可是當他們是之間沒了愛情後,依舊選擇讓蘇雲留在蘇家,而不是讓蘇芸回來,應該覺得曾經的情分在,都忍了這麽多年了,當然要忍下去。

不過,以蘇芸後來各種暗搓搓湊到蘇雲身邊的情況看,他們還是沒忍住去見過自家的女兒。

第二個原因,大概是蘇雲的命格旺家族,回頭去看那幾年蘇家的發展,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扶搖而上,生意越鋪越大,蘇雲能成為濱城最中心的小公主,也有蘇家發展勢頭迅猛的原因。

蘇雲命格帶來的運勢讓蘇家無法不心動,所以他們或許很早,就開始動蘇雲這個命格的歪腦筋。

剛開始可能就是想著讓女兒活下來,隨著生意的蒸蒸日上,他們就會想,這樣的命格沒了多可惜啊?要是能讓這個命格永遠待在蘇家就好了。

在明確知道蘇雲會死甚至不用蘇家動手並且想要蘇雲命格的前提下,蘇家很輕易就會想到另外一個辦法——既然蘇雲本身就要代替蘇芸去死了,那他們為什麽不趁蘇雲死的時候,將她們兩個的命格偷偷換過來呢?

反正蘇雲要死了,蘇家這麽做也不算有損陰德,有便宜不撿王八蛋,蘇雲死了,她的命格就是無主之物,蘇家不過是趁別人下手前偷偷拿過來而已。

這樣一想,當年蘇雲明明已經過了二十歲、離開蘇家,還是沒有死亡,並且拖了兩年就能解釋得通了——蘇家那兩年或許請了道行高深的大師拖了兩年,將蘇雲跟蘇芸的命格綁在一起,隻要蘇雲一死,她們的命格立馬互換過來。

如果這個命格沒有被拿走,蘇一翎跟季微棠當時就不會遲了三個小時,趕上這三小時,蘇雲就不會死,算是幫蘇芸挺過了二十歲的必死大劫。

然而命數就是這樣的東西,當年算出來批文“誰當了蘇家二十年大小姐就會在二十歲的時候死去”,終究一語成讖,並沒有因為蘇雲的命格而得到改變。

餘酩沒有回答蘇雲的任何問題,在這件事情上,他絕對不會開口。

蘇雲倒也沒有讓他一定回答的意思,繼續問:“可是,既然命格已經被替換了,我的命格在蘇芸身上,那就是說,幕後主使即使拿到了我的五髒六腑和眼睛,依舊沒能將命格為自己所用,可他們為什麽不繼續追殺蘇芸呢?”

從蘇雲死亡到現在,已經過去快四年了,蘇芸憑借那個命格在蘇家混得如魚得水,如果幕後主使有心,完全可以再綁架一次,將蘇芸的五髒六腑也拿過來用,但是他們沒有,看餘酩的反應,他們應該是試圖再找到一個像蘇雲命格那麽好的人。

“他們是不能用已經被換過的命格,還是我的命格……不能用了?”不等餘酩回答,蘇雲又繼續問。

餘酩抬了抬眼皮,還是什麽都沒說,假裝自己是個啞巴。

蘇雲輕輕笑了下:“你也不用跟我擺臉色,我說了,我跟你無怨無仇,你兒子被殺,因為他是半僵,如果他是被送到好人家收養,我肯定不會動手,而且那張符也不至於要他的命,問題是你們沒養好,符起效用了,我有什麽辦法?”

現在餘酩的兒子才幾歲,按照保護母嬰的規則,黃符對他們的作用沒有那麽大,蘇雲特地選了針對屍氣與怨氣的符文,但凡那個孩子惡意不那麽重,都能搶救回來。

聽到自己孩子死亡的原因,餘酩終於不是無動於衷的樣子,他握著劍的手青筋凸起,咬牙切齒道:“你活該被人剖心挖肺,你活該死無全屍,你遲早會不得好死的,像我兒子一樣!”

“我已經不得好死一次了,我還怕死第二次嗎?說難聽點,我這叫惡鬼索命,左右都是披著人皮來吃人,誰比誰高貴啊?”蘇雲冷笑一聲,直接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餘酩,“我也不想跟你多說廢話了,謝謝你給我的消息,以後有人找上門了,我會記得感謝你的。”

說完,蘇雲的虛影消失在餘酩眼前,過了會兒,她的聲音又從四麵八方傳來:“哦對了,我不會殺你的,但是呢,你徒弟趙塗胡什麽時候過來,你什麽時候能活著出去,祈禱你徒弟與你真的有師徒情誼吧,不然你就得被關在這幾百年了。”

——

第二天一早,燒飯師傅給大家做了幾樣不能放的粉,比如說豬腳粉跟叉燒粉,這些都是車緒鳴的廣西師兄專門研究的包裝,能多放幾天,屬於幹貨,可濱城比較潮濕,如果不盡快吃掉,還是會壞,速凍的話,口感就會差很多。

幸運的是,燒飯師傅已經知道配料跟做法了,吃完這一頓還可以複刻出來。

吃到叉燒粉跟豬腳粉最高興的是烏瑜,他啃著鹵豬腳,吃得滿嘴油:“就是這個味道,我之前去廣西旅遊,他們的豬腳跟叉燒就是這樣的,別的地方做得都不地道。”

廣西的叉燒跟鹵豬腳主要是會放糖,卻並不是江浙地區的甜口,是獨屬於兩廣地區的鹹甜味,大料下得也不重,盡量在配料之外還能吃到食材本身的味道。

燒飯師傅直接說:“其實最大的問題是人家選的豬不吃飼料,現在的農場裏,想要買到這種品質的豬,價格都是翻倍的,當然味道差一點,而濱城想要買這個口感的豬肉,得去山裏,如果不是特地換供貨渠道的話,為了豬肉健康,多少還是會喂一點。”

像烏瑜這種大少爺,嘴刁,從小吃的就是最好的,哪怕豬吃過一頓飼料味不對了、放的糖多了兩顆,他都能嚐出來,在家中想不起來吃,到了外頭想吃了,買來的味道自然不一樣。

烏瑾也吃得出來,他掃了眼烏瑜:“你斯文點,好像家裏沒給你肉吃似的。”

“不是啊大哥,我自己出去住沒帶廚子,我忍那個米其林三星廚師很久了,沒見我老去找你蹭飯吃嗎?”烏瑜抱怨地說。

米其林三星廚師裏隻有中餐是最少的,其中獲得了證明的中餐廚師本身做的也不是純中餐,那叫西式中餐,改良後獲得了米其林評委的喜歡,所以才能得到稱號,這種廚師你不能說他手藝不好,他隻是用西式的思維去討好了評委讓自己獲得更大的平台。

但這種廚師請來必然是以為你奔著他的名頭去的,做的東西當然不如本土的國家級廚師做得好。

然而烏瑜當時好麵子請了,現在再辭退他又不好意思,就這麽憋著。

烏家老爺子是個傳統的人,家中廚師是禦廚世家的後人,對方的父親是參與國宴製作的,從小烏瑜在這樣的水平生活下長大,當然吃不慣國外所謂的米其林三星主廚的西式口味。

見烏瑜這麽說,烏瑾歎了口氣:“就說你自己跑出去照顧不好自己吧,況且,你請別的師傅也沒有人家大師傅這手藝,你以為幾十年老師傅的手藝是白練的?”

說到底,烏瑜去旅遊也會選最好的吃,他當然覺得好吃,而燒飯師傅的手藝那更是一絕,絕對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才讓烏瑜吃到差不多的味道,他回去自己找個廚師就不一定能有大師傅這水準了。

烏瑜頓時深情地看著燒飯師傅:“大師傅,你跟我回去吧?我給你開十倍工資!”

蘇雲一聽,挑了挑眉:“你知道大師傅一個月工資是多少嗎?”

“你說的,三千,”烏瑜甚至十分不讚同地看著蘇雲,“蘇雲,你也別太摳門了,大師傅這手藝,還一個人管整個殯儀館的飯,上到滿漢全席下到糕點零嘴,就沒有他不會的,三十萬都值啊!”

“折算一下,確實一個月三十萬左右,烏先生,你確定翻十倍請我嗎?”燒飯師傅忽然出聲。

烏瑜愣住了,他就是隨口一說,目瞪口呆地對上蘇雲戲謔的視線:“不是……你不是說就三千嗎?”

蘇雲倒也沒瞞著:“是基礎工資三千,他們的大頭工資算在福利裏,因為這個行業大家的工資都是兩千以上八千以下,我這一看就窮得要死,開太高的話,稅務局一個月就得來查一次賬,況且很紮眼啊。”

主要還是紮眼,濱城並不止他們一家殯儀館,蘇雲要是按照真實價格開,被別人家知道了算怎麽回事?還不得舉報她洗黑錢啊?

烏瑜被震驚到無以複加,嘴裏的鹵豬蹄都不香了,因為他自己都賺不到一個月三十萬。

已經平靜吃完了早飯的烏瑾在心裏給蘇雲算了筆賬,他沉默一會兒:“蘇雲,這麽看的話,你每個月光給員工們支出的工資就高達百萬,我相信其他的員工工資也不會少到哪裏去,可是你們好像不賺錢啊。”

尤其是最近,烏瑾住在殯儀館裏,發現蘇雲什麽東西都用最好的,生活水平相比當年在蘇家,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很懷疑這麽開銷下去,蘇雲還能不能給她爸媽留下點養老錢來。

一般濱城的名門望族都是幾代積累,這樣才有餘錢給孩子所謂上流社會的生活,但據他所知,蘇雲現在的父母,曾經就是普通人,他們最大的資產是腳下這塊蓋了殯儀館的地皮。

蘇雲思索一會兒,說:“你可以理解為,我爸媽是古董商,沒錢了我就出去賣一件古董,沒錢了我就賣一件,我爸媽給我留下的,就算我一個月賣一件,到我死那天估計也賣不完。”

“怎麽可能啊?你要是活到了一百二十六歲,你知道要多少個月嗎?一千二啊!這麽多古董,你搞批發呢?”烏瑜不信。

“嗯,主要是我爸媽當年做生意的時候不挑,曾經沒火的古董他們也留著,二十年前價值幾千塊的東西,現在倒手一包裝,你猜猜後麵要多幾個零?”蘇雲輕聲反問。

此時烏瑾想起了蘇雲各種奇奇怪怪的價目單,那真是什麽東西都有、什麽東西都賣,隻能說,有些人能賺錢是應該的,他們真的努力到極致了,任何能摳錢的地方都不放過。

烏瑾輕咳一聲:“蘇先生跟季阿姨有這樣的遠見,那我就放心。”至少不用擔心蘇雲坐吃山空,她爸媽肯定會努力賺錢養女兒。

說到底,當年蘇雲被抱錯,他們肯定很難受,還是被抱到了濱城有名的富貴之家,他們既然愛蘇雲,自然會希望同樣能給蘇雲最好的,擔心女兒生活會有落差,雖說蘇雲自己可能並不在意這件事,但能享受生活,誰又想為了五鬥米折腰呢?

本來他們以為這是最普通的一天,跟之前沒有任何區別,大家吃完了早飯該幹嘛幹嘛去,蘇雲照舊躺在躺椅上準備睡回籠覺,結果在早上十點過的時候,烏父打來電話,說老爺子又進手術室了,問烏瑾跟烏瑜能不能過來,以及……帶上蘇雲的團隊。

前麵那些話已經讓烏瑾跟烏瑜的心提了起來,後麵讓蘇雲也帶上團隊過去,意思就很明顯了——老爺子第二次進手術室,就是不行了。

烏瑾匆忙告知了烏瑜,兩人換上了黑色的西裝後去叫院子裏睡覺的蘇雲,現在他們還不知道餘酩就在殯儀館裏,想讓蘇雲跟他們一起行動,等會兒帶團隊去醫院,殯儀館裏也別留人看著了。

蘇雲一看他們的衣服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臉色嚴肅起來,不再掛著平時常見的笑容,而是像當初給烏姑姑送行一樣,她點點頭:“我明白了,等我十分鍾。”

隨後蘇雲去了自己的小樓換衣服,拿出洗好的麻布綁到胳膊上,他們不是家屬,古時候給死者送行講究披麻戴孝,去幫忙的人為了跟家屬區分,會在身上穿戴麻布,證明是送行的就可以了。

現代殯儀館沒有那麽多規矩,蘇一翎跟季微棠就簡潔成了在手臂上綁一條麻布,而客人們隨著時間推移,從穿著麻衣到黑色衣服,現在基本沒有什麽講究了,最多在胳膊上留塊黑色的布條。

而蘇一翎跟季微棠選擇留下麻布綁在胳膊上,也是為了做出區分,讓人一看就知道,哦,他們沒有戴黑袖章但戴了麻布,所以是殯儀館的送行團隊。

十分鍾後,蘇雲跟殯儀館裏僅剩的四個員工都到了,提著之前烏瑾跟烏瑜都見過的箱子,他們見過裏麵掏出什麽東西來,沒想到這麽快,又要看見一次。

檢查過把東西都帶齊了之後,六人當即出發,坐的改裝中客車,後麵可以放得下一具屍體,這次依舊是燒飯師傅開車,回城就輪到燒火師傅換手,避免長時間駕駛會疲勞。

一路上大家都很嚴肅,沒有人說話,就連蘇雲都收起了自己的折扇,重要事情上,她從不掏自己的折扇出來。

快到醫院的時候,烏父又發了一次信息,說剛簽了病危通知書,醫生的建議是,盡量搶救,但家屬可以選擇不搶救,那他們就看看能不能讓老爺子回光返照一下。

所謂的回光返照,就是讓老爺子撐著出來跟家裏人說句遺言,到底能不能醒來,卻也不能百分百肯定,隻是說盡量。

他們碰上了午高峰,好在燒飯師傅技術過硬,直接抄了進路過去,緊趕慢趕地在老爺子出手術室之前趕到了醫院去,烏瑾跟烏瑜在前麵跑得飛快,蘇雲在他們後麵鄭重地走著。

電梯無法一下子進這麽多人,烏瑾跟烏瑜在電梯按鍵上遲疑了一下,思考怎麽讓人都進去。

結果蘇雲擺擺手:“你們先上去,我們現在並不合適出現,明白我的意思吧?”

烏瑾點了點頭,關上了電梯門。

對手術室裏的烏家老爺子來說,蘇雲這一行人,就是來勾魂的黑白無常,他們穿著整齊的黑色衣服,手臂上是同樣的麻布,手裏提著巨大的箱子,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做什麽事情的。

醫院的醫護們看到這個情況倒是有些好奇,在等電梯的時候,醫護們在護士站嘀嘀咕咕,其中一個年輕醫生相當好奇:“這念頭,殯儀館都這種水準了嗎?之前來的那幾個人還各種不耐煩呢,一點都沒有對死者的尊重,看著就討厭。”

年輕護士跟著猛點頭:“就是就是,我還帶他們過去抬屍體,告訴他們是車禍、車禍,不能亂動,結果還是把屍體給弄散了一些,他們還渾不在意,說後麵會有入殮師處理,入殮師多倒黴啊?碰上這種同事。”

“剛才我好像看到烏家大少爺跟二少爺了,你們說,這會不會是他們專門請的人啊?一看就很貴,肯定是給有錢人服務的,難怪態度這麽專業呢。”另外一個小護士星星眼。

此時有中年醫生路過,聽到他們說的話,一人獎勵一個爆栗:“都在胡說八道什麽?你們啊,是太年輕,這家殯儀館,倒是很久沒見過出來了,沒想到還在呢。”

電梯重新打開,這次裏麵的人魚貫而出,蘇雲帶著人走了進去,這次他們搶到了好位置,至少五人是全都塞進電梯裏了,不過其他人看了燒飯師傅跟燒火師傅的個頭,還提了箱子,看起來跟□□似的,就不願意進去。

等人走了,護士站的中年醫生才繼續說:“這是西城殯儀館的人,他們對於死者的態度真的非常尊重,以前濱城兩家殯儀館,現在經常來的那家管濱城東邊的死者,西城殯儀館就管西邊的,但是偶爾會被家屬請過來。”

“那我們怎麽都沒聽過呢?是不是經營不善倒閉了?”年輕醫生好奇地問。

“似乎是吧,慢慢就不見了,現在的人都更喜歡快節奏生活,但是你們看西城殯儀館員工穿的製服,他們連一身衣服都要遵守各種規矩,更別說葬禮了,客人覺得麻煩,不就不找他們了嗎?不過,他們都這麽多年沒出現了,沒想到居然還在,看來是沒倒閉。”中年醫生感慨地說。

醫者仁心,哪怕他們最終沒能將病人救回來,依舊希望這些真正送病人最後一程的人,可以好好對待病人的屍體。

當年中年醫生還是個實習生,他見過幾次西城殯儀館的員工來接人,他們很講究的,如果是女病人跟小孩兒,就由漂亮的女館長來接,身後是兩個壯漢、一個瘦高男人和一個漂亮的姑娘,如果是男病人,就由男館長來接,身後的員工不變。

很多人都問過關於誰是館長的問題,有人按照男女固定的思維,一直覺得蘇一翎是館長,季微棠是副館長或者老板娘,每次都喊錯,而蘇一翎跟季微棠每次都不厭其煩地重複,殯儀館是他們共同出資留給女兒的,一人出了一半的錢,兩人都是館長。

員工們開玩笑可以喊館長夫人,可不代表別人也可以這麽喊,季微棠就算是女性,她也是館長之一。

在那個女性意識不算完全覺醒的時候,有的人已經從行為上做到了,大概就是尊重每個人,所以才能幾十年如一日地尊重死者吧。

中年醫生心下感慨,卻忽然發現一個問題——這麽多年過去了,領頭的女孩子明顯是蘇一翎跟季微棠當年提到的女兒,可身後的員工,怎麽沒有變老呢?

事情有些不對,不過中年醫生沒多想,他晃了晃腦子,覺得自己肯定是值班太累看花眼了,隔著那麽遠,說不定是人家精神好,看著年輕。

另外一邊,蘇雲等人乘坐電梯上到烏家老爺子做手術的樓層,這一片是VIP區域,除了蘇家人跟保鏢,沒人會過來。

保鏢看到了蘇雲等人,頓時緊張地過來圍住,其中一個看起來是保鏢領導的壯漢沉聲問:“幾位是?”

“我們是殯儀館的,烏瑾應該跟你們交代過了。”蘇雲領著人走出電梯,平靜地回答。

“殯儀館?”保鏢領導奇怪地打量蘇雲等人,心裏不太願意相信,因為他們見過濱城殯儀館辦事的情景,去抬屍體的都是些糙漢子,甚至不會覺得有什麽死者為大的想法,而蘇雲卻帶了兩個女人。

烏瑜遠遠看到了蘇雲,直接跑過來,說:“他們是殯儀館的,蘇雲,跟我過來吧。”

既然主家二少爺都這麽說了,保鏢自是沒有繼續攔著的道理,讓蘇雲等人過去。

現在手術室的燈還亮著,具體要等多久他們也不知道,最遲也就今天晚上。

長長的走廊十分安靜,如果沒有他們的腳步聲,仿佛呼吸都能聽見,快走到手術室門外的時候,烏瑜忽然問:“等等,我跟我哥都沒告訴你爺爺在哪層樓,你怎麽知道的?”

“我算了下時間跟地點,希望你不要介意。”蘇雲沒有隱瞞,如實說。

從烏瑾通知的時候,蘇雲就推算了一下,如果不是今天,她不會這麽隆重地過來,反而會盡量安烏家人的心,既然算出來了,那肯定是要準備好一切的。

烏瑜聽了,腳步一頓,他張了張嘴:“那……算了,就這樣吧。”

隨後沉默地帶著蘇雲走到等候區,烏父烏母跟烏瑾都在那坐著,還有吳叔,他精神不太好,看起來就是強撐著堅持在這等結果的。

其實結果大家都知道的,甚至請來了蘇雲等人,但依舊希望有什麽奇跡出現。

他們沒有心力跟蘇雲打招呼,蘇雲也不在意,隻是帶著員工們走到角落裏,不仔細看的話,都不會發現昏暗的角落裏還有這幾個黑衣服在。

蘇雲看著烏家的人坐在一塊臉色麻木地等候,其實剛才烏瑜開口,她知道烏瑜想問什麽,他想問老爺子去世的具體時間,好有個心理準備,不過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大概他也明白,在這個時候,問這種話並不應該。

即使醫生一次次下了病危通知書,在手術室外問到底幾點幾分死,是對爺爺的不尊重,縱然之前因為烏姑姑的事,烏瑜心裏對爺爺有些膈應,到底有這麽多年的感情在,不至於在這種時候非要計較。

烏家人臉上的臉色蘇雲曾經在一些死者家屬臉上看到過,出現這種麻木表情的家屬才是真的跟親人有感情的。

有人說,家屬在死者葬禮上哭得越厲害的,往往不是跟死者關係多好的,親人啊,都擔心自己太難過,是不是讓死者不好走,或者沒反應過來呢。

蘇雲陪著季微棠辦過很多關於女性、孩子的葬禮,在那些葬禮上,真正為女性難過的,隻有父母、愛人和閨蜜,但可惜的時候,死上百個女性,都不一定碰上一個愛人。

而一些老人家死亡,孩子們也不是難過,叫得比嗩呐聲還響,有些不滿意殯儀館的安排,甚至偷偷放DJ音樂,覺得這樣很酷。

哪怕是蘇雲接手殯儀館,辦的第一個葬禮,親屬也隻在乎錢,根本不在乎死的老人什麽樣的

現在烏家人的臉色反而能看出,他們算有感情的一家子,中間隔著烏姑姑一層,他們依舊是家人。

在等候途中,保鏢和另外的管家送來了午飯,烏父烏母吃不下,烏瑾跟烏瑜吃了一點,又去勸吳叔,受了老爺子最長時間的吳叔沉默地把自己的飯菜吃完,他要好好吃飯睡覺,才能更好地送完老爺子,即使這時候他其實也吃不下多少東西。

烏瑾取了管家的保溫盒,送去給蘇雲:“蘇雲,讓大家吃點吧,可能還要等到下午。”

蘇雲搖搖頭:“不用,我們出單是盡量不進食的,放心吧,我們不餓。”

“那……要不要坐下休息會兒?”烏瑾擔憂地問,之前去接烏姑姑的時候,他也發現了,除非是中斷了,不然他們不會坐下休息,也不會吃東西,似乎是盡量跟死者保持一個狀態。

“不用了,沒關係的,其實等的時間不算長。”果然,蘇雲也拒絕了坐下休息。

其實這條規矩隻是讓師傅們保持狀態,因為吃了飯、休息了,就容易犯困,並且力氣一時間沒那麽足,容易把屍體給摔了,保持稍微的饑餓和精神頭,不鬆氣的話,才能一口氣扛著屍體回去——古時候的剛才也是要抗,除了上架前吃的飯,後麵棺材不能落地,自然不能再吃也不能休息。

種種規矩到如今已經簡化很多了,蘇雲並不覺得這很累,再者說了,員工們不是人,她自己能堅持,就不需要了。

下午三點剛過,醫生推開了手術室的門出來,一臉疲憊地通知烏家,他們盡力了,老爺子等會兒麻藥過了應該能醒來一會兒,沒必要再給他上IUC,直接在病房裏,家屬有什麽的,可以趁那會兒功夫趕緊說。

老爺子出來得晚一點,後麵大概又躺了五個小時,終於幽幽轉醒,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烏家人跟吳叔守在病床旁,蘇雲就帶著人站在外頭。

醒過來的老爺子精神看起來還不錯,他的雙眼看起來好像還跟從前一樣炯炯有神,可其實大家都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

看過一圈人,老爺子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囡囡呢?她怎麽沒回家?”

因為手術,老爺子的記憶有些混亂,他忘記了烏姑姑已經先他一步去世了,甚至到最後,他都梗著沒去見烏姑姑一麵。

烏父擦了擦眼淚,輕聲說:“爸,妹妹她……”一時間,倒也不知道應該找什麽理由。

當初老爺子沒去看一眼,烏姑姑的魂魄來說,她也不會原諒老爺子,如今烏父說什麽都不對。

過了會兒,老爺子眼裏的光下去一些:“哦,囡囡走了,我想起來了,她大概……很恨我吧?恨我非要讓她嫁人,恨我這麽多年沒去救她回來,可是……跟自己父親低一下頭,又能怎麽樣呢?”

父母與孩子之間,大概永遠是這樣的關係,誰都覺得自己沒有錯,不過是彼此之間的角度、想要的利益不同而已。

老爺子那個年代的人,女性就是在家相夫教子,到了年齡應該結婚生子,女人要講究三從四德和三綱五常,但凡不這麽做,是要被別人戳脊梁骨的。

時代在變化,老爺子跟烏姑姑就是兩個時代的碰撞,烏姑姑倒黴,輸得一敗塗地。

病床邊的烏瑜想說,他一向耿直,卻被烏瑾攔住了,烏瑾衝他微微搖頭,讓他在這個時候少說兩句,無論老爺子說什麽,將死之人,這個時候吵贏了他又有什麽用呢?

於是烏瑜閉上了嘴巴,低著頭不說話。

老爺子這時把視線轉向了烏父:“老大和老大媳婦兒,你們以後……照顧好烏瑾跟烏瑜,他們還小,很多事情不懂,不過……別跟我一樣,逼得他們不回家。”

“誒,我知道的爸,他們有主意,也長大了,小妹也說多聽聽他們自己的意願,隻要不是作奸犯科,我不會攔著的。”烏父哽咽地說。

“好……好……還有老吳,你跟我幾十年了,退休了也沒讓你好好休息,這次,你可以放個長假了……”老爺子說話開始出現停頓,似乎說得很艱難,不知道是無法發出聲音,還是思維跟不上了。

醫院早就撤了機器,烏家人看不出來,老爺子到底哪裏不舒服,心髒是否還在跳動,但肉眼可見地,老爺子逐漸失去了他的生命體征。

在完全不能開口前,老爺子將家裏的事情都提到了,包括烏瑾跟烏瑜的工作和人生大事,自從出了烏姑姑的事,他跟兩個孫子也親近不起來,加上為人嚴肅,孩子都怕他,更不願意跟他待在一塊。

如今能提幾句,已經可以證明他對孩子還是上心的。

或許是說完了自己在乎的事情,老爺子的聲音一點點沉了下去,眼睛失去光彩、緊閉,等到完全沒聲音的時候,同時沒了呼吸。

晚上二十一點零四分,烏家老爺子走了,病房裏傳來沉悶的哭聲。

門裏是老爺子的死亡,門外是等候了多年依舊沒等到道歉的烏姑姑鬼魂,她穿著鬼差的製服,靜靜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