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錦繡良緣9

端午炎熱,街上人頭攢動,加之懷中還抱著個孩子,王晏之額上很快便冒出細汗。

正要抬袖擦拭,卻見謝扶光摸出一方沒有任何標識的錦帕遞給小女孩兒,“小姑娘,叔叔出汗了,幫他擦擦吧。”

小女孩一手抓過錦帕,用它在王晏之臉上擦了幾下,她像是喜歡上了這個遊戲,這一擦便是好久,還是胳膊舉累了才停下來。

王晏之嗅著錦帕上的鬆香,還有小女孩拿過糖的手上的甜香,恍惚覺得這方錦帕也是甜的。

謝扶光含笑看著,燈影重重下,那副模樣格外明豔動人。

王晏之總算明白,為何謝扶光明明遮掩了眉間朱砂,那位小攤主還是將他當成雙兒,還與自己是一家,實在是這樣的明豔姝色,世間難尋,見著便下意識覺得,對方是雙兒。

王晏之忍不住想,他的未婚夫郎,又該是何模樣?可有謝扶光幾分風采?對於婚事,他心中到底是更多了幾分期待。

雖覺這般想無論是對謝扶光還是未來夫郎都不好,但人心若能控製,又何必有聖人言約束呢?

王晏之從來覺得自己是個隨心所欲之人,卻原來世間諸事,即便是他,也不能隨著欲望而行。

“哇!好漂亮!”小女孩兒望著滿船花燈,湖上船舫相連,翩翩人影在燈下起舞,船上歌舞樂聲不斷。

“想去看!”小女孩指著一艘船說。

王晏之將她惦了惦,“我看你是想上天,怎麽什麽都想看,哪裏都想去?恐怕就是因為這樣,你才和家人走散?”

“隨便撞到一個人便抱著不放,若是換成別人,你現在恐怕已經在拍花子手裏了。”

年紀不大,膽子倒挺大。

“叔叔好看,是好人!”

王晏之:“……”原來這才是她撞上自己的原因?小小年紀也以貌取人?

“那是不是在你眼裏,長得好看的都是好人?”

小丫頭皺了皺小眉頭,“有些不是,我不喜歡。”

王晏之竟還有些安慰,總算不是見著好看的就上去。

“那個姐姐也漂亮,我也很喜歡!”小姑娘雙眼發亮地指著一艘船說。

王晏之循著方向望去,是個見過的人。

雖距離稍遠,視線有些模糊,但他聽到了熟悉的琴聲。

不等王晏之走去別的地方,王晏之懷裏的丫頭開始造反,大聲朝著船上喊:“爹!爹!”

“爹——!”

船上正舉著杯,準備喝酒的男子舉杯的動作微頓。

向他敬酒之人見狀笑道:“大人,今日正好,可莫要浪費了我這上好的西域葡萄酒。”

說罷,他舉杯飲盡,倒扣酒杯。

被敬酒之人仍未喝杯中酒,而是轉頭問身邊的仆從:“你可聽到什麽聲音?”

仆從麵露遲疑:“小的耳背,恍惚聽見小姐的聲音?”

“爹!爹!”這下聲音更清晰了,別說是仆從,就連周學文也聽到了。

“老爺,就是小姐的聲音!”

周學文站起身向外張望,走到船頭,遠遠便見到自家小女兒在對岸,正被一名陌生男子抱在懷中,家中的丫鬟婆子一個都沒見著。

他心中一緊,連忙招手叫來人,讓他們把自己女兒接到船上來。

王晏之自然也一同到了船上。

有了這插曲,歌舞算是進行不下去,敬酒那人麵色不太好看,卻也隻能揮手讓那些舞姬下去。

路過時,夢楚姑娘盈盈一笑,算是和他們打過招呼。

從女兒口中得知事情經過,周學文心中一陣後怕,鄭重向王晏之行了一禮,“這位公子對小女施以援手,敢問公子高姓大名?周某當重金酬謝。”

“周大人客氣了,在下也未想到這孩子會是您女兒,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周學文見他身上穿著無一不精,價值不菲,便知對方家境很好,並不缺銀錢,說的話自然也是出自真心。

“周某不才,身上有個小官職,若是將來閣下有需要之處,隻要不傷天害理,不違背法度,周某都可相助一二。”

王晏之隨意拱手,“如此,在下便記下了。”

他並未多留,婉拒了周學文的挽留,直接下了船,不過在下船時往船內看了一眼。

“景弟在揚州更久,可知道船內與周大人共宴之人是誰?”

謝扶光其實來得也並不久,不過是他既要在揚州做生意,那自然要先把揚州的勢力調查清楚。

謝扶光沒功夫去想王晏之隨時改變的稱呼,思慮後道:“應當是揚州鹽商金家的人。”

“金家大公子。”

他看向王晏之問:“謝兄為何問起他?”

王晏之眸光微閃,以扇掩唇,“無甚大事,不過是瞧著他金碧輝煌,滿身富貴,有些好奇罷了,揚州鹽商,難怪如此……富麗堂皇。”

謝扶光忍笑,聽聽,這什麽金碧輝煌富麗堂皇,是誇人的嗎?分明是在諷刺那人穿金戴銀,滿身銅臭,像暴發戶,土財主。

他眼眸微轉,“我素來也喜好金紅二色,原來在謝兄眼中,我也是富麗堂皇嗎?”

王晏之:“……”

“這如何能一樣?景弟……氣度雍容,容貌姝麗,配再明豔富貴的顏色裝扮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豈是那金公子所能比的?”

謝扶光笑了:“不過是和謝兄開個玩笑,謝兄勿怪。”

王晏之見他笑靨如花,心道:你說的是玩笑,我說的可是真心。

謝扶光望著湖邊夜景,感歎道:“這裏真美,隻是不知這樣的熱鬧,還能看幾次。”

成婚後,即便外出,像這樣的節日,也是多半沒機會的。

作為夫郎,要操持家務,要和長輩妯娌準備家宴,即便都不用,也要舉辦宴會或者赴宴,隻為拉進人情,而非玩樂。

本該是在閨中未出嫁時最輕鬆,可未出嫁的雙兒女子,外出機會少之又少。

謝家已經算開明,否則也不會同意他外出玩一年,但到了時間,他還是得乖乖回家嫁人。

他羨慕王晏之的無拘無束,那是即便是其他男子也未必有的灑脫。

“謝兄將來成了婚,是會留在家鄉,還是繼續遠遊?遠遊會否帶上夫郎?”謝扶光問。

王晏之思慮後道:“雖有些愧對家人,但我不願說謊,要我安安分分待在一個地方,除非我不良於行,否則是萬萬不可能的,將來若是他願意隨我一起,我便當路上多了個伴,若是他不願,那我便每年抽出時間留在京城陪伴他們。 ”

聞言,謝扶光羨慕的人便多了一個,不,不止一個,不隻是對方的夫郎,還有對方的孩子。

他的羨慕那樣明顯,讓王晏之不需問便知他心中所想。

他也忍不住想,未來謝扶光的夫君會同意對方經常外出嗎?會帶他去許多地方嗎?會能容忍他離經叛道嗎?

唯一慶幸的,便是對方身居南方,江南開放,雖有人言,卻也依然有雙兒女子拋頭露麵,若是京城,隻怕會難上加難。

若是他的夫郎就好了。

這個念頭一出,王晏之心頭一跳,隨即心生慚愧。

隻是念頭一起,便再不能當不存在。

王晏之知道這不可能,便隻在心中偷偷妄想。

若謝扶光是他的夫郎,他可以帶對方去許多自己喜歡的地方,可以一同探索未知的地方。

謝扶光可以拋頭露麵,不必擔心夫君不喜。

他們性情相合,婚後一定合得來。

他們容貌極佳,子女一定也很可愛……

等等等等……自己都在想些什麽?!

王晏之趕緊收斂思緒,再放飛,就該想到死後埋哪兒了。

王晏之麵色微紅,幸好這滿街都是燈,看不清他的模樣。

隻是他卻也沒瞧見,謝扶光麵上也有些異樣。

謝扶光心中唾棄自己,怎麽能因為羨慕,便幻想謝兄的夫郎是自己呢?

如此,他當如何麵對王公子和謝兄的夫郎?

不對,自己也並非僅僅是因為羨慕謝兄的夫郎才這樣想,而是因為謝兄本就是極好的人,他性情不羈,風流俊美,灑脫仗義,才華橫溢,孝順知禮……

想了許久,他竟沒有想到一點對方不好的地方。

可、可對方再如何好,那也不是自己的夫君。

謝扶光愣了愣,隨即低下頭,掩住眼中的失落。

是啊,他不是自己的夫君。

*

第一次約謝扶光時,因為之後的插曲,留了點遺憾,王晏之一直想找機會將那次補上,奈何一直沒找到機會。

他後來去請夢楚姑娘,卻被告知,對方被請去金家演奏,短時間內不會再接別的活。

王晏之出手大方,可他晚了一步,連清風館的麗娘都十分遺憾,要知道,這裏的姑娘公子們收入,他們是要抽成的,這損失的也是她的銀兩。

“公子不如瞧瞧我們煙煙?我們煙煙一手琵琶也是這揚州城的翹楚。”

王晏之想起上次在船上看到夢楚的模樣,道:“不必了,若是哪日夢楚姑娘有空,麻煩派人告知一聲。”

麗娘見他要離開,臉上有些失望,卻也是笑著送客,“公子下次再來!”

不能彌補遺憾王晏之有些失望,隻好邀請謝扶光一同去法華寺。

揚州城的法華寺很有名,便是路過揚州之人也會去拜拜。

謝扶光在京城也隨著母親一起拜佛,不過他心中不怎麽信這些,世上多少人都拜佛,可卻極少有人一生順遂,可見這佛不過是求個心安,並無其餘用處。

可謝扶光所求,便是佛祖顯靈也無用,他便不信。

王晏之其實也不信,他生來便應有盡有,實在別無所求,佛祖無法**一個無所求之人。

他們來了法華寺,看的並不是高坐在蓮台的大佛,而是來往行人,是世間百態,人間煙火,是夏日山景。

比起他們,跟隨他們而來的流光和落雲才是真正有所求之人,流光第一求早日和他的春梅姑娘成親,二求早日晉升管事,三求公子不要鬼迷心竅,早日回京和未來少夫郎成親,第四……

大約佛祖都嫌他煩,後麵有個人等不住了,出聲道:“年輕人,你拜完了嗎?咱們都等著呢。”

相較於他,落雲就簡單了,他隻求他家郎君不要被那莫名其妙的江南公子蠱惑。

今日他還特地給郎君選了那支金蓮簪,說它與佛寺相襯,果然還是未來姑爺與他家郎君有緣。

他家公子那時還愣了一下。

定是那什麽公子蠱惑了他家郎君。

而此時,在這二人口中一個鬼迷心竅,一個被蠱惑的兩人,正悄然來到寺廟的後山。

“來這裏做甚?”謝扶光好奇問。

王晏之小聲告訴他,“我聽這兒附近的小乞丐說,後山有桃樹,味道很甜。”

此時正是桃子成熟的季節,二人還未走近,便聞到了桃子的香味。

桃香縈繞,勾動著人的食欲。

謝扶光卻仍麵露遲疑,“這裏屬於寺廟,桃子應當不能隨便摘吧?”

王晏之便又道:“桃子都是寺中僧人摘了下山售賣,得到的銀錢一部分留給寺裏種植養護桃樹之人,一部分布施給百姓,我們給了銀兩,便也算是從這裏買的。”

他們本想來桃林找看守桃林之僧人,卻不想進來後竟沒見著人,四處看了看,謝扶光有些失望,“不如咱們下次再來?”

王晏之卻不願,他摸出銀兩,放在明顯用來休息的大石頭上,“咱們先將銀子放這兒,等有僧人回來,再告訴他。”

好不容易來一趟,幹巴巴在這兒等著算怎麽回事?

他們今日可是走路上山,這會兒真是又累又渴之時,這桃子對他們的吸引力便更甚。

桃樹很高,王晏之先伸手摘了一個已經垂下,熟透了的。

用衣袖給它擦了擦,將它遞給謝扶光,“給。”

謝扶光看了看,還是伸手接過,卻是掰成兩半,將其中一半給了王晏之。

二人吃著半個桃子,才忽然有一個詞從腦海中冒出來。

分桃斷袖……

二人吃桃的動作頓時慢了下來,紛紛隻顧著品嚐桃子的香甜,不敢去看不該看的東西。

王晏之偷偷瞧了兩眼,看著謝扶光乖乖吃桃的模樣,那些混亂的想法瞬間安靜了下來,眼中腦海中,盡數是謝扶光低眉垂目啃桃子的模樣,看得津津有味。

他就這樣偷偷瞄了許久,直到吃完最後一口。

將桃核一丟,王晏之拍了拍手,“樹上還有更大更甜的,我去找找。”

可這樹長在邊緣,一邊就是斜坡,若是一不小心從樹上掉下去,那可不是說著玩的!

謝扶光阻止的話還未開口,就見王晏之手扶著樹,兩三下就爬了上去,明明眼睛看得十分清楚,可他卻覺得自己仿佛根本沒看清楚。

否則怎會一個人突然就出現在了樹上呢?

他愣了下,才走上前站在樹下道:“謝兄,你沒事吧?”

王晏之坐在樹杈上,單腿翹起,半個身子倚靠著樹枝,身後便是陡峭山坡,他卻沒有絲毫畏懼,甚至還十分騷包地扇了扇扇子,謝扶光看去時,正好看看王晏之飛舞的鬢發。

他愣了下,站在原地望著樹上的人,眼睛忘了轉動,仿若失神。

見狀,王晏之方才莞爾一笑,愉悅地重新收回扇子,“爬個樹而已,不必擔心。”

他仰頭望了望,終於找到他覺得最大最好的那顆桃子摘了下來,做勢就要扔在謝扶光懷中。

謝扶光見狀,心頭一跳,接的動作有點慌,也有點大,一個扭頭,頭上的簪子便被甩了出去,落下斜坡,不知滾落在了哪裏。

沒了發簪,他的滿頭青絲吹落,隨著山風微微吹拂,仿若仙人落入凡塵。

王晏之坐於樹上,占據著地理優勢,將眼前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見謝扶光青絲如墨,看見他衣發飄飛,看見他神色有一絲驚慌,看見他身子前傾,似乎要去尋那支金簪。

王晏之這才坐不住,從樹上跳了下來,“不過是支簪子,等下了山,再買一支便是。”

“可……”謝扶光抬頭看他,眼中是王晏之看不清的複雜情緒,抿了抿唇,這才繼續道,“可這是我未婚夫送的……”

王晏之:“……”

一時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似有一絲莫名的酸意從心中湧出。

這是對方未婚夫送的,難怪這般著急。

沉默片刻,王晏之才道:“別著急,我幫你下去瞧瞧。”

謝扶光猶豫了,思慮過後道:“還是不必了,我改日去信一封,表示歉意。”

一支簪子,頂多是有些許不喜。

聞言,王晏之倒是堅定了心思,“斜坡而已,又不是懸崖,你等著,我必定幫你找回。”

說罷,他便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根絲帶,一端係於樹上,一端握在手中,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謝扶光心頭一緊,心中再無那支金簪分毫,隻想著王晏之可莫要受傷,莫要出事,莫要再找,盡快上來。

他並未等待多久,不過片刻,王晏之便一拉絲帶,借力跳了上來。

卻見他發絲稍亂,隨風飄揚,衣袂翻飛,唯有眼中是一如既往的鎮定神采,仿佛方才牽腸掛肚、緊張忐忑的唯有謝扶光一人。

謝扶光心緒複雜。

王晏之笑著伸手,遞出那支幸運被找回的金簪,“給。”

“……多謝謝兄。”

謝扶光接過金簪,心情更複雜了。

一股莫名的感覺讓他對這支金簪既喜又愁。

他有些失神,為自己挽發時也有些心不在焉,幾次都未曾挽好。

“我來幫你。”王晏之說完,便拿過謝扶光手中的金簪,輕輕鬆鬆便給謝扶光挽好了發,當金簪插上去的那一刻,王晏之心情複雜。

對方未婚夫送的金簪,卻被他撿了回來,還被他為謝扶光挽發簪發。

這這這……

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說此時心如擂鼓還隱隱暗喜的王晏之清清白白。

他看向謝扶光,卻見對方麵色泛紅,眉目含羞,似是張口欲言,卻又欲言又止,好似百般心緒湧上心頭,不知從何說起。

“你、你……”他囁嚅半晌,終究是未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平日裏的成熟穩重,鎮定自若,皆在此時罷工,腦海中僅有一個念頭。

挽發挽發,一個外男,怎能為一名未出嫁的雙兒挽發,他、又或是他們……瘋了嗎?

僅僅對視一眼,便又雙雙偏過頭去。

桃香還在林間縈繞,也在二人周身縈繞,他們僅僅聞著,便能想到對方身上的桃香,以及那顆分食的桃子,半晌無言。

就在空氣凝滯,場麵僵硬時,一聲怒吼從不遠處響起,“偷桃的小賊,往哪裏跑?!”

王晏之:“……”

謝扶光:“……”

……

好說歹說他們並非有意偷桃,且願意購買後,他們才解除被人圍攻的危機。

那守桃林的僧人看了他倆一眼,“這山上都是普通桃子,沒什麽特別的能力,更不能多子多福,年輕人想要子嗣不如尋醫問藥,來這山上找桃子也沒用啊。”

王晏之尷尬輕咳,謝扶光麵紅耳赤,這樣的打趣和誤會上回端午也有,然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之事,此時二人再不能如端午那回那般平靜。

漣漪變成了波瀾,在各自心中翻湧激**,卻不敢看對方半分。

回到家中,謝扶光不知怎的,借著興意將今日之景畫了下來,畫上的王晏之倚在樹上,瀟灑恣意,宛如存在於傳說中的林中仙。

畫剛畫好,他便想將它毀去,下手之時又舍不得。

掙紮半晌,到底是將它卷起,藏了起來。

而另一邊,王晏之看著畫卷在自己手中逐漸成型的美人垂發圖,緩緩閉上眼。

麵上平靜無波,心中驚濤駭浪。

流光那小子說得對。

鬼迷心竅,他就被鬼迷心竅了。

隻是那鬼非鬼,而是一位能勾動他心神的美人。

這一夜,徹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