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結局(下) 永遠陽光下
給我的女兒:
上次給你寫信, 還是在你六歲的時候,你回家告訴我,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 是讓家長和孩子互相寫一封信。
你的爸爸不擅長用紙筆交流, 坐在書桌前, 半個小時憋出了五個字,就是’給我的女兒’,我看不下去,順著往下隨便寫了一封,應付差事。
我沒想到,現在退休後,我會順著當初的六個字,再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
我現在還記得你給我寫的那封信, 兩張紙, 一張畫著房子和四個小人, 另一張是你的注解。你說你想要一個哥哥,想要和爸爸媽媽永遠地生活在一起。
我和你爸笑了你好久,因為你太可愛了, 可愛得會冒出’爸爸媽媽為我生下一個哥哥’這種念頭,也可愛到會想要永遠地在一起。
現在, 你的願望可以輕易地實現,而我卻開始猶豫。
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惡人,一個自認為做好事的壞人。從生病之後, 我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變壞,跑步時候的肺疼, 喉嚨裏常有的血味兒和積壓的痰, 我看著自己開始大量地長出白發, 眼角的皺紋,越來越難以彎下去的腰和每次挺直都像鐵板的背。
我老了。
老到很難陪伴我的女兒繼續生活,老到幾乎不可能看著我的女兒再變老。
我應該永遠都看不到你衰老的樣子。
這種惶恐讓我急切地做了不少錯事,比如催著你相親,催著你結婚,催著你生孩子。因為我想要盡可能多地參與到你的人生曆程中,也盡可能地希望你,我的女兒,在我死後也能夠迅速地調整好心態。
我不想看你一個人孤零零,而一個好的伴侶或家庭能夠幫助你盡快地恢複。
那是我之前的想法,現在也差不多,不過我想得更開,我在想,人並非一定要組建家庭,也不一定要有伴侶。你還有爸爸,有哥哥,還有好朋友,他們都可以幫助你重新快樂,哪怕你失去了我。
現在,你的哥哥已經不僅僅是“哥哥”。
我應該高興嗎?
我不知道。
我隻是覺得茫然,我擔心你們之間這種不同尋常關係帶來的隱患,我擔心你們會因此被詬病,我擔心……
別人當然可以說無所謂,包括你那個爸爸,悶著頭和我說,譽之是個好孩子,挑不出什麽錯誤的好孩子。
可我是你的媽媽。
你是我的肉,我的寶寶,我的寶貝,在我肚子裏還沒有呆到足月就匆匆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小可憐,我的……我的孩子。
我第一次做媽媽,很多事情上都沒有經驗,包括身為媽媽,如何對待女兒的感情生活。就像現在,我也不知道,現在的做法是否正確,我隻想讓你開心。
你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從小到大,沒有向父母要過什麽東西。我和你爸虧欠你太多,不能再阻止你這艱難的選擇。
格格,你也要記得,這種選擇也不是唯一的。你選擇放棄一個’哥哥’來得到愛人,我又怎麽能再忍心逼你在’爸媽’和’愛人’中做二選一的抉擇。
你也要記得,如果以後和林譽之在一起不開心,記得還有爸爸媽媽,家裏永遠是你的避風港。不用畏懼別人會怎麽看你,也不要聽那些家夥胡說八道,他們敢說你的閑話,你就告訴我,我去撕爛他們的臭嘴。
愛你的;
媽媽。
」
信的末尾,還有一段,寫了又劃掉,猶猶豫豫的,塗成完全的黑,筆跡太過用力,把紙張都劃破了。林格舉起,對著燈照了又照,還是沒能辨認出媽媽寫得是什麽。
但這些就夠了。
信是龍嬌在進入閘機前塞給她的,回程的車上,林格一邊看,一邊嘩嘩啦啦地掉眼淚。她捧著這張紙,貼在胸口,躬起身體,哭得像沸水中蜷縮的一隻小蝦米。
龍嬌的行李箱收拾得十分利索,林臣儒走之前還悄悄地給了林格一筆錢,不多不少的十萬塊。林格不要,林臣儒強製性塞給了她,說是讓她自己買些東西吃,好好補補身體。
林格無法繼續推辭,默然收下。
父母都不講為什麽這時候走,她心裏也清楚。爸媽都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他們雖然一時半會不能接受林譽之做女婿,可也不會真的拿出惡人姿態來“棒打鴛鴦散”。心裏麵的鬱結解不開,頻頻相見隻會更加難受。
林格也難受,她一個人在臥室裏悶了好一陣,抱著枕頭睡了一覺,醒來時已是傍晚,房間中空寥寥的,她獨自躺一陣,才爬起來。
林譽之在客廳中看書,紙質的,金絲眼鏡架在鼻梁上,有氤氳的光。
聽到動靜,林譽之抬頭,笑了一下,合攏書,讓她坐下。
“晚上想吃些什麽?”他問,“昨天看你喝了兩碗冬瓜排骨湯,今天還是喝那個?還是想換換口味?”
林格用手背擦了擦臉:“林譽之。”
林譽之知道她要認真說話了,收起笑容,專心聽:“我在。”
“爸媽那邊,已經做出了很艱難的決定,”林格認真地說,“我理解他們,所以……”
林譽之安靜聽。
“回家後,在他們正式接受之前,我們還是分開住,不在他們麵前接吻,擁抱,牽手……”林格說,“可以嗎?”
林譽之笑了:“當然。”
“而且,可能,很可能,我們在親戚麵前也要稍稍地保守一些,不是說要保持距離,就是……”林格感覺這話太難為人了,頓住,幾乎講不下去,“爸爸媽媽已經為我付出很多了,我不想讓他們再失望,可是,我也不想讓你難過。”
“我明白,”林譽之半開玩笑,“在爸媽能接受之前,我樂意暫且被你’金屋藏嬌’。”
林格眼巴巴看他。
“所以,”林譽之攤開雙手,微笑,“現在你要不要給我一個擁抱,用來獎賞我的善解人意?”
林格重重點頭,飛撲過去,用力抱住他。
“林譽之,”林格叫他名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林譽之微笑著拍拍她的背,輕輕地貼靠著妹妹的臉,輕柔地吻了一下她的頭發。
“我等著你把最後那兩個字換成’愛人’。”
林譽之有很長時間可以等。
就像,用很長時間來編織一個謊言,接下來,再用幾十年的時間來“圓”這個謊言。
氧氣是人賴以生存的物質,但人也無法在純粹的氧氣中生存,也無法在純粹的事實中開心地生活。
林譽之想,有很多事情都不需要告訴林格,比如龍嬌那封情感濃烈的信,始於林譽之的情緒引導和若有似無的剖白——
在林譽之隱約透露給龍嬌,林格一直遭受情緒問題折磨後,這個母親完全不在意自己顏麵地失聲痛哭。
他不需要透露過多林格的隱私,隻需要暗示龍嬌,您如今的阻礙隨時可能加重她情緒問題;格格她曾經無數次講過小時後您給她寫的一封信;她喜歡以書信的方式交流感情……
林譽之在他們心中的分量,不足以讓他們艱難地跨越這一步,可格格能。
他賭贏了。
他堅持將房子轉到林臣儒名下,給林臣儒打了一筆豐厚的錢;他們堅決不肯收,還是在林譽之的再三懇求下,勉強接受了這筆錢。
林臣儒表情嚴肅,再三重申,這並不是賣女兒。
林譽之怎會拿金錢做交易?他最不缺的就是這個。倘若二老真的隻需要金錢,那也不必他如此大費周章。
他要的是情,是不忍,是他們對林格的愛及“愛屋及烏、投鼠忌器”。
這些東西,林譽之絕不會同林格講。
她不需要知道,也最好不要知曉。
那些肮髒的、不堪的、腐爛的、扭曲的、算計的、混亂無序的……
隻要哥哥一人承擔就好。
妹妹就該永遠無憂無慮地,生活在能療愈她創傷的美好世界。
這才是兄妹。
冬日的陽光終於撥開沉重的雲朵,一點一點冒出天鵝絨般的光。
陰影中的林譽之,珍重地擁抱著懷裏的林格,陽光落了她的後背,如綢緞般溢著流光。
要她永遠站在陽光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