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夢醒 空

林格坐在餐桌前,聽宋延和林譽之聊天。

距離不算遠,不知是不是宋延故意讓她聽到,還是這封閉空間中的空氣傳音效果實在太好——兩人的對話,林格聽得清清晰晰。

簡單的客套之後,宋延詢問林譽之,“蘇教授”有沒有時間,聽起來像是想請對方親自坐鎮一場手術。

林譽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溫和地說會詢問蘇教授最近的時間安排。

宋延說辛苦林醫生了,麻煩多多費心。

寒暄結束後,宋延重新入座。

他不再提合同的事,隻打響指,笑著讓侍應生過來給林格倒紅酒,大約是不想給林譽之留下糟糕印象——畢竟有求於人,一邊求人,一邊又咄咄逼人,的確不太好。

林格默不作聲。

她知道現在的宋延不會、也不敢做什麽出格的事情。

整個吃飯的過程中,她始終沒有往林譽之的方向看一眼,隻當他是空氣。

飯後,宋延曖昧地遞給她一張房卡,壓在白色毛巾下,隻露出小小一個角。

林格用餐巾擦了擦唇角,一點口紅印在潔白上,像寒冬臘月裏滴在雪地上的一滴血。

宋延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她。

林格垂眼看著那張被壓在毛巾裏的房卡,視線內出現一隻大手,青筋隨指骨的按壓微微鼓起。

平和而自然地垂著,壓在溫柔的西裝褲上。

林格沒抬頭。

林譽之微笑著衝宋延略略一點頭,不在意宋延的表情,自然地對旁側的侍應生說,請加一個位置。

“不用麻煩了,”林格起身,“我吃飽了,你坐這兒就好。”

宋延的表情看起來就像一隻蛇生吞了一整隻猛獁象。

還是沒拔牙的猛獁象。

“吃那麽點東西就飽?”林譽之笑,“也行,下午我和媽一塊兒包了餃子,晚上餓了,再給你煮餃子。”

宋延的表情已經進化到蛇吞史前恐龍。

“林醫生,”宋延說,“格格是你的——”

“妹妹,”林格說,“關係不太好的妹妹。”

她不想看宋延的表情,她是擅長人際關係的處理,但本能厭惡所有權力之下的威逼利誘,每一絲空氣都令她反胃。

隻是解約合同還沒簽下。

林格冷靜兩秒,問宋延:“我今天把解約合同帶來了,您現在有時間簽名了嗎?宋總監?”

宋延尷尬一笑,到底是上了年紀,不多時便將情緒輕輕壓下。

眼看著林格遞過來的紙張,他不眨眼,略一停頓,順水推舟,低頭在上麵簽下自己名字,笑:“有這層關係,怎麽不早說呢?你看我,都一起共事這麽久了,都不知道,格格竟然是林醫生的妹妹……難怪,郎才女貌,一看就是同一個家養出來的。”

林格忍著嘔意,幹淨利索地拿走那簽上名字的薄薄合同,連最基本的客氣禮貌也不想維持,起身往外走。

身後林譽之如何同對方交談、如何解釋……都不在她考慮範圍內。

林譽之在她嚐試截停出租車時走來。

“媽很擔心你,”林譽之簡單概括此次前來的用意,“她讓我接你回家。”

林格說:“跟蹤犯法。”

“我沒那麽多閑情逸致,”林譽之說,“我問過你經紀人。”

林格說:“你不認為自己這種行為更可怕嗎?林先生?”

“不認為,林小姐,”林譽之說,“上車,我送你回家——媽在家等你。”

後麵五個字是抹除不掉的命令。

前幾天龍嬌剛做了身體檢查,醫生千叮萬囑,要她保持心愉快,心裏舒坦了,身體愈合能力才會好。

這麽些年過去,家中老人相繼去世,骨肉至親隻剩下了父母二人。

林格跟隨林譽之重新跨入大廈,乘地鐵去地下三層的停車場,今日的林譽之不再開那輛白色庫裏南了,是一輛黑色的卡宴。林格不坐副駕駛,徑直拉開後排的車門,雙手抱臂,陷入車座。

車輛緩緩啟動,馳出停車場時,林譽之才說:“像今天這種事,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林格說:“好讓你早點扮演從天而降的好哥哥?以滿足你的拯救欲?”

“少陰陽怪氣,”林譽之說,“我是你哥。”

林格“喔”一聲:“真是好哥哥。”

“不然呢?”林譽之說,“看著你被老男人欺負?”

“倒也不用說這麽難聽,”林格若無其事,“他哪裏老,也不過隻比我爸小幾歲而已。”

“是啊,”林譽之說,“他兒子都比你年齡大。”

林格低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歡熟男。”

“這個的確熟,”林譽之說,“你是要結婚還是養老?再加上我們父母——一個家仨老人。早知你有這樣癖好,就該介紹你去養老院工作。”

林格說:“哪裏比得上您啊,表麵道貌岸然,背地裏——。”

林譽之從後視鏡看她:“林格。”

氤氳著警告。

林格不說話,她看著自己的指甲,圓潤漂亮,修剪得幹幹淨淨。她從不做美甲,因擔心破壞直播商品的協調性,更偏好用那種美甲貼片,每次上播前幾個小時貼好,下播後再卸掉。不同場景的直播間匹配不同的美甲貼片,保持一定的新鮮感。

她早就忘記了是誰給她貼的第一幅甲片。

林譽之將林格送回家時,龍嬌還沒睡,她傍晚的確包了餃子,是茄子肉末餡兒的,撒了一點點韭菜末進去。

她穿著睡衣,腳步緩慢,張羅著給林格煮餃子吃,林譽之沒留下,順帶著給龍嬌帶了些滋補的藥材包,分裝好了,是潤肺的,要平時熬煮了慢慢地喝。

臨走前,龍嬌叫住他,遞給他手機——忘拿了。

林譽之拿好手機,獨自開車回家。

他的住所是大平層,落地窗外一覽無餘的繁華城景。隻是林譽之很少有閑情逸致去欣賞,這個地方對他而言和酒店無異,隻是一個暫時的落腳點。

做了醫生後,林譽之飲酒的次數也少了,擔心酒精會影響雙手和思維。

醫生要保持絕對的冷靜。

林譽之喝了兩杯蘇打水,才低頭拿手機——

習慣性輸入解鎖密碼後,陌生壁紙出現在眼前。

林譽之意識到,這是林格的手機。

林格和他一樣,都沒有給手機套殼子的習慣。兩塊兒手機一樣的型號,又都是一模一樣的黑色。龍嬌不熟悉,多半是弄混了兩人的手機,把林格誤當作他的。

他沒有窺探人隱私的興趣,剛放回桌上,林格就打來電話,她聲音嚴厲,問林譽之,拿她手機做什麽?

“拿錯了,”林譽之說,“明天還你。”

林格警告他:“別搞這些小動作。”

林譽之不鹹不淡:“你為什麽認定我會做這種事?”

林格呼吸微微。

“明天上午十點鍾,”林譽之看腕上手表,“來醫院找我拿手機。”

啪。

她把電話掛了。

林譽之洗過澡,仍舊躺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半晌,閉上眼睛,用毛毯蓋住自己身體。

羊絨毛毯所鎖住的溫度總能令林譽之想到很多事情。

年少時的輕狂,不可一世,傲慢無禮,自大自滿。

一種被人稱為“私生子”的特殊型敏感,像一桶火藥,稍有不慎,一觸即燃。

那是困擾他整個青春期的陰影。

林譽之原本以為自己的父親已經死了。

而在媽媽路啟藻被診斷出患有胰腺癌後,林譽之才得知原來生父尚在人世,對方已有家庭。

他媽媽路啟藻是未婚先孕,始終沒有講出孩子的父親是誰,為此不惜和家庭決裂。路啟藻獨自生下他,又獨自將他照顧到大。林譽之隻知自己的爸爸姓林,在南方一個城市。其餘的,再沒有了。

在路啟藻的葬禮上,林臣儒風塵仆仆地趕來,帶了一束極其潔白的茉莉花,隨後又輕聲告訴林譽之,說他是林譽之生父的朋友。生父已經和姥爺達成聯係,讓林臣儒接了林譽之去揚州住,參加高考。

在此之前的林譽之沒想過自己是“婚前私生子”。

他驟然成了一個見不得光的人。

這種傲慢與敏感的微妙拉扯令林譽之和林格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都水火不容,而在這種激烈碰撞中又熱切交融的點——

還是要回歸到最初的萌芽階段。

那時候,林臣儒還未入獄,還在外麵開車,陪老板出席各種宴會場合。

暑熱的天氣裏,龍嬌在下午打電話回來,啞著嗓子囑托林譽之,客廳茶罐下麵壓著幾十塊錢,天氣太熱了,她今天要晚點回家,讓林譽之拿這些錢去買些西瓜或者冷飲,和林格分著吃。

她特殊叮囑,記得督促林格完成作業,別讓她偷懶貪睡。

林譽之說好。

林格一直有睡午覺的習慣,按照慣例,睡到下午兩點便會醒來。林譽之看時間差不多,又想她大約是在**看漫畫書——

他原本打算叫著林格一同去超市買零食。

敲了三下門,隱約聽到裏麵她在說話,林譽之推開沒有上鎖的門,毫無防備地看到在**睡得四仰八叉的林格。

她睡覺姿勢古怪,唯一的睡裙也卷到肚臍之上,懷中抱著一個一米多長的小狐狸,把小狐狸緊緊夾在腿間,臉貼靠著小狐狸的臉蛋,夢囈般地哼哼了兩聲,猶如一個盛夏裏剛從冰激淋機上接到的甜筒。

林格背對著他,陷在未知的、對象不明的甜夢中。

唯有濕潤冰激淋融化,甜蜜滴入他幹燥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