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帳篷 地做鋪

林格說:“你不打算給我台階下嗎?”

林譽之說:“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熟悉到可以談論這個話題。”

林格抬起手, 沒有打他,又落在身體兩側:“林譽之。”

“抱歉,”林譽之歎氣, “我盡量控製——還害怕嗎?”

林格當然怕。

這裏是陌生的國度, 外麵剛剛過去那麽多的野鹿, 說不定還會有其他的野生動物;露營同宿的人員中,疑似有人帶槍,還有刀……

林格嘴硬:“現在不怕了,你當我是膽小鬼?”

她掙紮著要起身,又被林譽之輕輕地攬住肩膀。

林譽之說:“嗯,你最勇敢,但我害怕。”?

林格不動了。

“再讓我抱會兒,”林譽之低聲, “膽小鬼想要被勇敢的人抱一下。”

說這些話的時候, 他小心翼翼地觸碰著林格的肩膀, 溫柔不逾矩,下巴仍舊擱在她頭頂,輕輕地蹭了兩下。

林格沒有動。

她的心是一碗糖漿, 是一盆剛和好的澱粉麵團,是雨後小河裏的泥漿, 她的心是非牛頓流體,遇硬則硬,碰軟則柔。

別人一放低姿態, 甚至不需要多說些什麽來解釋,林格自己就先心軟了。

林譽之人高馬大, 一整個人斜斜地壓下, 林格仰臉, 被人結實擁抱的時刻,她的雙手連環抱他的背都覺吃力,現今的林譽之果真早就不是林格記憶裏的那個樣子,這點和肉眼所見也完全不同。他的肌肉更結實,更成熟,骨架完全長開,更重,不同的是他身上的氣味,那幽幽的,淡淡的,若隱若現的熟悉沐浴露氣味。

那款已經停產了的沐浴露。

他真的很幹淨,哪怕是這種情況下,開了一路的車,身上還是這樣的香味,溫溫柔柔的,像一朵膨脹的草木雲,抖一抖就能落下夾雜著香根草、月季枝和薄荷的新鮮葉子。不等林格開口,林譽之先出聲,聲音依舊低低:“這麽多年,我一直都在想你。”

林格嚐試推開他的手僵硬地抵在肩膀,動不得,退不得,不上不下地卡著。

“我記得那個時候你問我,為什麽開始和你用同一款沐浴露,我說是因為省錢,”林譽之低頭,她的唇就壓在她頭頂上,林格頭發濃密,有兩個頭旋,都說“一個旋好,倆旋壞”。他的呼吸恰好就落在這距離甚近的頭旋上,一呼一吸,熱氣順著字渡出,在她頭頂緩慢四溢,好似能透過皮膚傳入大腦,“其實是想和你用一樣的味道……偶爾,想起我們聞起來相似,我就很開心。”

林格說:“可是爸媽和我們也在用同一款。”

“不一樣,”林譽之撫摸著她的臉,外麵的氣溫在降低,他身上還有些未消的涼意;而林格一直在這避風隔溫的帳篷中,她摸起來就像一朵太陽下剛剛開放的小雛菊,“每個人身體的味道都不同。”

每個人都有著獨特的氣味,隻是許多人長久地嗅到,開始對此不自知。

就像我們的眼睛,會潛意識中忽略掉鼻子的存在,隻有當你集中精力去留意時,才能看到自己的鼻子。

林格察覺到有些事情會在今天發生,她並不抗拒,隻有略微的,遮蓋不住的顫栗。她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從林譽之身上移開,不去關注那掩在棉睡衣下的槍。

她說:“就像口紅?”

林譽之微微退後一些,他低頭,看著林格的臉:“雖然我不太了解女性的化妝品,但我想,你舉的例子一定十分恰當。”

“比如眼睛,像葡萄,”林譽之觸碰著她的眼皮,“臉頰這裏,像剛切開的早秋蜜桃。”

林格急促:“髒。”

?“我不髒,早晨我洗了三遍澡,用了三遍你最喜歡的那款沐浴露,”林譽之說,“全身上下都幹幹淨淨,你隨時可以檢查。”

林格什麽都說不出來,她已經完全地坐在林譽之的懷抱裏,這是林譽之先前最喜歡的姿勢,隻要他雙臂挽過她的腿彎,站起來時就能將她抱起,像小時候抱著孩子噓噓的恥態。現在不是,現在的林格側坐在他腿上,隻要一抬手就能勾住他的脖頸同他接吻。

“你自己都不知道,”林譽之說,“你聞起來很像月季花。”

月季花,月季花。

在江蘇戶外能夠茁長成長,但移植到盆中卻病病懨懨的花朵,花季時呼呼啦啦一大片,漂亮又香,林譽之在陽台上種植最多的花朵。

他的手指就有著碾碎月季葉片的味道。

“像葡萄上麵掛著的一層白霜,”林譽之低頭彎腰,帳篷中的電燈燃著,他輕輕地貼在林格嘴唇上,淺淺的一個吻,交換著她的氣息,“也像月季花瓣上的露水。”

月季花瓣上的露水。

那是林格偶發的一次奇思妙想,她看多了書,忽然宣稱要去複刻那本小說裏提到的“香體丸”。熱切地等著夏天降雷陣雨,等雨停了,用一個小瓶子去收月季花瓣上的露水。林譽之悉心栽培的幾盆月季,也由著她去霍霍。她收累了,他去裁了兩枝月季花,放在她唇上,要她含著,別發聲,他則低頭,含住妹妹的月季。那一次,林格失去的露水,遠遠比她從林譽之月季上得到的還要多。

往後的林格再沒嚐過月季花瓣上的露水,每一點相似的、浸透了月季花瓣的清新香氣,都能讓她想到自己差點被弄死的那個雷陣雨後下午。

“你自己沒嚐過,”林譽之撫摸著妹妹嘴唇,他說,“你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味道,對嗎?”

林格說:“沒有。”

人都是嚐不到自己味道的,正如當局者迷,誰也不能剖開胸膛,取出自己的心看一看。

她也不能。

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談過一場不能見光戀愛的人。

林譽之也真的沒讓她嚐過,他在親月季前後都要去漱口,一個有潔癖的人,完全不在意妹妹的所有東西,卻不想讓妹妹對此有什麽陰影。更不要讓林格低頭去咬,隻一次,差點成功,林譽之把她抱起,阻止了她下一步行動。

林譽之不需要這些,對他來說,互相擁抱,或者令她快樂,就已經勝過生理的萬千愉悅。

林格半倚靠在哥哥肩膀,她想起那天雷陣雨後的房間,窗戶開著,夾雜著土腥味的雨水和月季的清新空氣被風送入。那時的她咬著一支剔除了刺的月季,而此時的林譽之,正捏著月季的心。

“放鬆,格格,”林譽之說,“別緊張。”

林格說:“我沒有。”

“嗯,我知道你沒有,”林譽之低聲,“但我好緊張,格格。”

“我們分開的時間太久了,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喜歡以前的東西,”林譽之說,“我去了很多店,詢問這款沐浴露的銷售情況和渠道,我知道它們已經停產,所以盡可能地買下所有還在的產品。”

“我去找了專業的調香師,請他來調配原有的味道,但是不行,我得到了許多種香型類似的產品,也僅僅是類似,並不能做到完全的一模一樣。”

“就像我,”林譽之頓一頓,“我也不能做到和那時一模一樣。”

都說人經過七年就會完成一次細胞的重新替換,時間,經曆,這些東西緩慢地改變著他們。隔了這麽久的時光回頭看,他們都不知對方是否還是當初的喜好,一如二人都明白自己心境和之前已經大相徑庭。

曾經的兄妹相戀是地下一把野火,是暗河底的岩漿。熱烈起來有著能煮熟世界的沸騰,可現在,父母,責任,這些世俗的壓力是鎮壓愛意的冰山。

林格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沸騰了。

不在她之內的那隻手握著她的臉頰,林譽之說:“你瘦了好多。”

不需要下一句話了,林格仰起臉,透過不透明的帳篷頂,她好像能看到漫天星空都旋轉著下墜,她是地球上渺小、微不足道的蒲公英,在林譽之掌中呼呼啦啦抖開一團又一團毛絨絨的風。一秒鍾,一秒鍾下了一場月季露水的雨,林譽之抬手,抹在她臉頰上,在林格迷茫的注視下,捧住她的臉,又悉數吃去。

“現在是月季花的味道,”林譽之說,“別排斥我,格格。”

別排斥我,格格。

你知道我最愛你。

你知道哥哥最疼你。

我最愛的永遠都隻有你一個。

你——

不能出口的話,轉化為一次勝過一次的力氣。林譽之不能再收斂,已經太久了,太久了。每一次斡旋,每一次悄悄的探望,林格都不會知道。

就像林譽之也不知道,她在這幾年中,交了多少男友,又曾有多少男人幸運地的到了她一時的眷顧。

露營帳篷的隔音效果約等於無,在這個中文已經不算加密語言的時代,更不要說一些難以控製的聲音。林譽之捂住林格的唇,不讓更多的聲音溢出,沉悶的,甜蜜的,壓抑的,快樂的,都不能發出。林格要被清新的月季味道給淹沒了,她睜大了眼睛,手指徒勞地將毯子的邊緣抓起一個淩亂的痕跡。

這裏不比她們昨天看電影時的柔軟,不到十下就察覺到膝蓋破損,林譽之低頭,吻掉她膝蓋上的血痕,又要她坐下,示意她坐在他身上。這樣令接吻變得困難許多,難到林格深刻懷疑林譽之遲早要患頸椎病,兄妹二人,一北一南,若不是林臣儒的貪戀錢財,隻怕她們也沒有認識的機會。

林格的生父是林譽之父親的心腹,而現在,林格感覺自己的心腹也要完全被兄長所替換。她都不知自己還能有如此多的位置,可以容下不速之客。雙手撐著地毯,掌心的汗把那一小片兒柔軟漂亮的白色短毛完全染成深色,偶爾腳下一滑,林格皺著眉坐底,趴在林譽之肩膀上,能清楚地看到原本潔白地毯上的花紋,深深淺淺不一,像是是月季味道的地圖,又像大海上漂浮不定的冰山。

他們是冰山的創造者。

林譽之扶著她,還在問:“這些年,你交過多少男友?”

林格不說話,她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

久違的感覺驟然造訪,她像個近鄉情更怯的孱弱病人,腦袋已經撞得渾渾噩噩猶如一碗豆花了,她實在無法再去回答林譽之的問題。

林譽之單手捧她的臉,另一隻手不再扶她,而是穩穩托住小豆蔻:“不用非得是男友,除我之外,還有多少男人見過你這幅表情?”

林格咬牙:“林譽之!”

他真是有病,在這個時候忽然講這些。

“你說,”林譽之的大拇指摩挲著她的臉頰,“你最喜歡哪一個?嗯?”

林格捂住嘴,她聽到帳篷外的腳步聲,一聲重一聲淺,她猜測應該是傑莫,因對方的腿剛剛受傷。

林譽之看起來完全就像毫無廉恥。

他的鎖骨一片紅,紅得像攪拌機打碎的一杯晚霞和櫻花,但眼睛還是冷靜的,是那種幾乎無欲無求、感知不到任何情緒的冷靜,唯獨眼尾下有一點點淡淡的紅。

他抬手,關掉了帳篷中唯一的燈。

黑暗沉靜地籠罩兩人。

摩挲臉頰的大拇指終於移到她唇角處,林譽之極有耐心,問:“你嚐試過多少個男人?”

林格聽見腳步聲近了,她捂住嘴巴,用眼神祈求。

林譽之不為所動,他低聲:“告訴我,幾個?你告訴我,我不動。”

林格啞聲:“沒有。”

林譽之停下,放她自由呼吸,而不是隻能斷斷續續地說話。

林格閉眼,啞聲說:“沒有其他人,我騙你的。”

話音剛落,外麵的腳步聲也停了下來。

又下一場月季雨。

帳篷外,傑莫笑著大聲:“林譽之,睡了嗎?我來還你活絡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