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那一世,他們相守了十年。

第十年上頭,郡裏出了蝗災,許多百姓忙了一年到頭,幾乎顆粒無收,饑民四下流竄,路上隨處可見餓死的屍骨。寧辭為了這場天災,殫精竭慮,日夜周旋,總得兩三個月,災害漸漸平息下來,他卻病了。

起先隻是咳嗽,咳了一個來月,咳出血來,臉色也一日不如一日。人族的大夫看不了,容煬便召了堂庭的醫官來,當年一枚丹藥就可以救下寧辭,如今堂庭的藥石耗盡,居然治不了他。

那醫官戰戰兢兢地對容煬道,丹藥隻救得了能救之人,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寧辭隻怕命數到了。便是沒有這場病,也活不了多久......

“滾!”容煬揮手將他掀了出去:“你不行便換旁的人來,你也不用回堂庭了!.....”

他趕了那醫官,頹然地在椅子上坐下。一隻重明鳥飛到容煬身邊,嘴裏叼著一封信箋。他到底還是托蘇姚姚算了一卦,隻是蘇姚姚上次算出了那大凶的卦象之後,這次便不敢替他算了,輾轉又托了楚晴。

容煬拿著那封信箋,手不自覺地顫著,半晌都沒有打開,最終隻是扔進火盆中燒了。

如果命要寧辭死,那他不去看命,寧辭這次是不是就可以活下來?

他手捂著臉,深深地吸了兩口氣,麵色勉強緩和下來之後,才回了旁邊的臥房裏。寧辭正睡著,間或還是咳嗽,總也睡不安穩。聽見他的腳步聲,便睜了眼睛,將手從錦被中伸出來。

容煬走過去握住,在床榻邊坐下,另一隻手輕輕摸他蒼白的臉。寧辭在他掌心蹭了蹭:“怎麽去了這麽長時間?”

“沒什麽。”容煬打起精神笑了一下,“醫官說,不是什麽大毛病,再吃兩貼藥就好了。到時候,臘梅也該開了,咱們就可以看花了,好不好?”

寧辭輕聲應他,說,好。

陸續又召了許多人來看,一貼貼藥下去,卻如泥牛入海,半分起色都沒有。容煬一勺一勺,一顆一顆地喂,寧辭不想他難受,也都吃下去,總說好些了。

隻是他身子太弱,三餐都咽不下,哪裏還吞得下藥。有次容煬給他取蜜餞去了,寧辭實在撐不住,胃裏直冒苦水,勉強下床,扶著牆到花壇邊全嘔了出來,又小心拿土掩了,才一步步挪回去。

那時容煬其實就在不遠處的柱子後麵。看寧辭走得那樣艱難,手在木頭上都捏出了一個深深的印子,也不能去扶他。因著知道,寧辭這般,便是不願他察覺擔心。

隻是到了夜裏,再該吃藥的時候,容煬道:“今日便不吃了罷,先停一停,說不定還能好得快些。”

寧辭便也輕輕點一點頭。

這樣又拖了半個多月,寧辭愈發不好,常常都睡著,一天難得有醒的時候。又怕冷得很,臥房裏炭火燒得那樣足,仍然打寒顫。容煬便時時在**摟著他,他瘦得驚人,身上隻有一層皮在,摸著全是骨頭。

仿佛是冬至那一日,寧辭精神勉強好了一點,難得又是晴天。容煬把窗戶開了絲縫,坐在床邊,拿厚厚的被子裹了,讓寧辭靠在自己懷裏看院子裏的景色。

“容煬。”寧辭低低叫他名字。

容煬側頭碰一碰他的臉:“我在呢。”

寧辭就虛弱地笑一下:“你在就好。”又道:“你給我講講咱們的事兒罷,上輩子的,這輩子的,你記得的都講一講,我想記得牢些。”

容煬便真的開始講,從那晚堂庭的月亮講起......

寧辭半眯著眼睛,間或應一句,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忽然勉力抬頭點了點院裏最大的那棵臘梅樹,道,下麵還埋著去年釀的梅花酒,你別忘了,記得挖出來喝。

容煬說,你記著不就行,過兩天你身上舒坦了,釀了今年的再挖,到時候咱們一起喝。

嗯,一起。寧辭很輕地應了一聲,似乎想笑一笑,但嘴角還沒彎起,頭已經偏進他懷裏......

容煬一直摟著他,看月亮隱到山後頭去,太陽又快出來了,他輕聲叫他:“天亮了,你別睡了,好不好,你同我說說話......”

然而那雙常常帶著笑意的眼睛,再也不可能睜開。

容煬帶著寧辭的屍骨回堂庭山的前一日,去臘梅樹下挖出了那一小壇酒。他坐在樹下,沉默著一口一口地喝掉,他很想醉一次,總不能如願,腦海裏始終清明,皆是那人往日音容笑貌。扔了酒壇一抬頭,卻意外看見樹上臘梅開了今年的第一朵。

花開了,容煬想,花開了。

說好陪他賞花的人呢?怎麽又不在了。

往後的幾百年,幾乎都在這樣的離別與尋覓中度過。容煬踏遍這個塵世,一次又一次地找他。

有時候,他還是孩子,容煬便守著他長大,有時候,他已經年老,容煬便替他送終......他或許是朝中的重臣,或許是鄉野的書生,或許是小鎮的畫師......但總是他的寧辭,從未愛上過別人,總在等著容煬找到他......

有一年,容煬夜裏路過茅山那一片,遇上一群道士在捉妖,眼見不敵,他召出天樞,便迎了上去。隻一劍解決了那妖物,又將其原身交於道士。

道士們並不識得他,因著是在浮陰轄地,便感激道:“敢問閣下是文曲星君座下哪位高人?”

容煬並未答話,轉身便走,隻留道士在身後麵麵相覷。然而還沒走多遠,忽聞一陣銀鈴聲,卻是蘇姚姚趕來了。

“貪狼!”蘇姚姚看見他,有些詫異的樣子,“還真是你,我看見天樞的劍光了。”

她往後瞧了一眼:“這是已經解決了?多謝。”

“不必這般客氣。”

既然妖邪已除,一道來的侍從自然會去善後。蘇姚姚便也沒留,跟著容煬往外走,又問:“可找到下落了?”

容煬輕輕搖一搖頭,談話間,已快到鎮口。容煬的馬還在哪裏,那馬極通靈性,沒栓,卻也隻乖乖吃草,並沒有跑。

容煬朝蘇姚姚微微頷首,算是別過。正欲翻身上馬,蘇姚姚又叫住他,笑道:“既然在浮陰的轄地遇見了,我請你喝杯酒罷。隻當敘敘舊,今日一別,不知又是何年何月才能見了。”

蘇姚姚輕車熟路地帶他去了一間極僻靜的酒肆,四更天,雖未打烊,卻也沒有幾個客人。蘇姚姚點了一壺酒並幾個小菜,便與容煬隨意找了張桌子坐下。

“這裏我來過兩次,他家杏花酒還不錯。”蘇姚姚斟了一杯給他,容煬接過來,沒喝,隻問她:“都還好麽?”

“都還好。堂庭的事情,祿存和破軍離得近些,便一並看著,你手下的人也都還算有本事,並沒有出過什麽大岔子。”

容煬點點頭,沉默一會兒又問她:“姐姐,你這些年見過她麽?”

“見過的。”蘇姚姚喝一口酒道:“她是被你氣得不輕。以前,總數落我最不像個星君樣子,如今.....”

她話忽地頓住了,容煬接上去道:“如今有了我作對比,你卻是極稱職了。”

“不談這個,不談這個。”蘇姚姚尷尬一笑,憶起上次遇著廉貞,說,容煬還做什麽星君,做個昏君罷了。轉了話題道:“你這一世找了得有三十年了罷?”

“二十九年五個月零七天。”容煬淡淡道,語氣極其平靜。

“容煬。”蘇姚姚打量他一眼,猶豫半晌還是道:“真的值得麽?這麽多年了,你找他的時間,卻是比你們能相守的時間,長多了.....”

她聲音越說越小。半晌,容煬道:“值不值,是得比較的。但與我而言,世間再沒有其它能與寧辭相較。”

與蘇姚姚別過之後,卻又是一個三十年,他才找到寧辭。

容煬抬頭看了一眼景府的牌匾,伸手扣門。他想起一路尋來時,在路上打聽到的見聞,說景府前個月為了給老爺衝喜,提前辦了六十歲的壽宴。當時其實人已經不行了,卻不知為什麽,竟然一直拖著一口氣沒有咽下去;又說,他終身未娶,如今一去,這樣大的家業,全是便宜他侄子了......

門被推開了,一個管家模樣的男人,看著他:“閣下是?”

“我想見一見你們老爺。”

老管家很是詫異地看他一眼,又想起老爺自從年幼時便有一個奇怪的叮囑,說不管什麽時候,若有人到府上來找他,都要帶進來。幾十年過去了,搬過許多宅子,那個叮囑始終沒有變。他好奇問過,可是在等誰,然而老爺臉上,卻也是迷茫的神色......那個人,也遲遲沒有出現。

管家猶豫片刻,還是引了容煬進去。穿過長長的回廊,推開了一間臥房的門。

“老爺,有客說要見你。”

房裏燭火昏暗,藥香氣很濃。躺在**的男人艱難地偏過頭:“誰?”

他的鬢角已經花白了,但容煬還是一眼認了出來,那是他的寧辭。容煬徑自走到了床榻邊,握住了他的手,滿是皺紋的手。

管家和屋內的婢女皆是一臉詫異,寧辭卻笑了道:“你們都下去吧。”

門被關上了,寧辭輕聲問他:“是你麽?”

“我是誰?”容煬跪坐在床榻邊,緊緊握著他的手,一點一點分開他的手指,與他十指緊扣。

“我不知道你是誰。”寧辭道:“但你來了,我便知道是你了。”他的手指動了動,又道:“我眼睛不好,看大不清東西了,我想摸一摸你的臉,可以麽?”

容煬坐上床榻,把他輕輕地摟到自己懷裏,引著他的手在自己的眉眼上一點一點地劃過,寧辭笑了:“還能見你一麵......真好。”

容煬應一聲,卻說不出更多話來。已經有那樣多次,寧辭死在他麵前,他親手送他進棺木,他以為自己該習慣了,但從來都沒有。

“你不是人族罷?”寧辭說,倒不是疑問的語氣,“我始終覺得,我在等一個人......我這些日子在想,如果我真的能等到,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

容煬俯下臉,碰一碰他的額頭,“你說,我聽著的。”

寧辭卻又沉默了好久才道:“以後......以後,便別來找我了。”

“為什麽?”容煬問他:“我來晚了,你生我氣了麽?”

他亦回扣住容煬的手,隻是沒力氣,始終抓不牢:“我想你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別再尋我。”

“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容煬道:“你說,我不負你,你不負我,咱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寧辭說話已經很費力,緩了緩道:“那時的我,一定年紀很小罷。如今我年歲大了,卻明白得多些了......我這六十年,有時候,也會覺得累,但奈何橋上走一遭,就都過了。你呢,你怎麽辦?......忘了我罷,你好好的,就夠了,我不要你這麽累的。我隻有這一個要求,答應我,好麽?”

容煬摸著他的指節:“忘不了的,長在心裏麵了,忘不了的。”

“那也別來了......我後悔了,以前和你說過什麽都不算數了......你別找我了。”

“愛我也不算數了麽?”容煬道。

寧辭不說話了,眼角有淚滾落下來,一直滑到了容煬的衣衫上。

“沒事的。”容煬伸手摸去他的淚水,“我不累,隻要還能見到你,做什麽都值得的。我知道你困了,靠在我懷裏睡一會兒吧,做一個好夢,夢醒了,我就又找到你了。下一次,我一定會很快找到你的......”

寧辭心口輕輕起伏著,很久以後說:“那我睡一會兒......你唱支歌哄哄我罷......”

容煬幼年沒有聽過童謠,他隻記得一隻曲子,是當年和寧辭在申城的船上,聽船夫唱過的。於是他輕聲哼起來:蘆葦高,蘆葦長,蘆花似雪雪茫茫......

這一世的寧辭因為戰亂,輾轉過許多地方,有些地方,容煬也曾經過。興許在某條街上,寧辭在馬車中,容煬騎著馬與他擦身而過,興許在某條河上,容煬坐在船裏穿過橋洞,寧辭正從橋上踏過......他們興許隻在咫尺間,偏偏差那一回眸的緣分,所以錯過了......

那隻曲子唱到尾聲,寧辭呼吸已經聽不見。他硬撐著一口氣,隻為見容煬一麵,哪怕是最後一麵。

“我怎麽可能不去找你?”容煬伸手摸過他漸漸冷卻的臉,溫柔低聲道:“又不是不曉得你多倔,我若不去,你卻也是會等我一輩子的......哪裏舍得讓你等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