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載之後,錄鬼簿上再次出現新的記錄。

那是個極其罕見的姓氏,隻分布在息國南麵一個偏遠的郡裏。說是個郡,實際卻與一個縣的大小差不了多少。一整郡的人都是同一族,古老而守舊,不與外人通婚,也不外出走動,頗有些自立為王的意思。

容煬看見錄鬼簿上那行墨跡時,以為老天總算垂憐開恩,他這一世,或許能在寧辭出生前便找到他,也算兌現了上一世的承諾——寧辭隻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醒來,他們便又再度重逢。

容煬甚至想著,將寧辭帶回堂庭之後,寧辭在的這段日子,他也願意好好擔起一個星君的責任來......他帶著一腔期許上路......然而所謂天道,不過再次戲弄於他。

息國並不在堂庭轄地,當容煬日夜兼程趕到時,卻發現,息國國土上已是處處烽煙遍地。

容煬竭力穩住心神,往那郡裏去。官道上遍布著屍骸,越走越心驚。容煬一路上對自己道,不會的,那郡那樣偏遠,烽火或許都尚未蔓延到,寧辭定然是好好的,不會有事的,他在等著自己,他那樣執拗,定然是在等著的......

他一路上水都未沾過一口,精疲力竭之際,終於到了,迎接他的,卻是已被破開的城門。容煬隻覺眼前一暗,幾乎是跌下馬去。又撐著劍站穩,向裏走去。

城池,已經被屠殺過了。

燒毀的房屋,遍布的屍塊,還沒有幹的鮮血流成了一條小河......空****的一座城裏,隻有不多的士兵還在翻檢有沒有剩下的財物,糧食.....還有女人。

這一族,統共不過一百來人。男人,孩童都被殺了,婦人們被搙走充了軍妓,也不知要在淤泥中被折磨多久。這些最下等的士兵,是輪不上的,便在城中找尋是否有逃脫遺漏的。

“那裏是不是躲了個女人?”一個士兵遠遠看見拐角處露出一點裙裾,幾人頓時爭先恐後地跑過去,又不無遺憾地用腳踢了踢:“死了,還是個懷了崽的。”

躺在地上的女屍,眼睛還大睜著,隻是有些渾濁了。脖子上有個一寸來長的刀口。腹部高高隆起,一隻手還搭在上麵,或許是想要護住那個即將臨盆的孩子。

“長得倒是不錯。”最早發現的那個人上下打量著那具女屍,又摸了幾下,獰笑著道,“還沒僵......”

周圍人發出不懷好意的笑聲來,那人伸手去扯那女屍破爛的衣衫:“不管了,老子先爽過再說,多久沒碰過女人了......”

恰在這時,一道劍光劃過,那人尚未回過神來,卻見有什麽東西滾落在了地上,是他自己的右手臂。那人克製不住地尖叫起來,想回頭去看到底是誰,然而眼角的餘光隻瞥見玄色的衣角。

鮮血飛濺,身首異處。

這一切發生不過片刻之間,周圍的人皆傻了眼,隻見街那頭走一個著玄衣的年輕男人提著劍慢慢走了過來。

“你......你是誰......”他們一麵往後退,一麵磕磕絆絆地問。容煬並不回答,隻有天樞劍尖上的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那幾人對視一眼,轉身便沒命地往後跑,沒跑出幾步,憑空出現了一堵火牆,擋住了去路。

他們被嚇得涕泗橫流,跪下來求饒,容煬眸色淡漠地掃過,不像在看人,像看著什麽物什——快要死的人,原本也不是人。

或許是沒有死透,火光中還有慘叫聲傳來。容煬充耳不聞,隻是一步步走到那具女屍前麵。

容煬此生都沒有走過這樣艱難的路,他寧願這段路永遠到不了盡頭,但卻不得不逼著自己走過去。

錄鬼簿從容煬衣袖中掉落出來,那最後一行墨跡,已經由黑色逐漸變紅,那是胎死腹中的標誌。從此,魂魄無法離體,永遠,也不可能再轉世投胎了。①

容煬的目光看著女屍的小腹,心中已然有了預感。真是諷刺,他找了寧辭這樣多世,從來感覺不到他在哪裏,隻能在人間一處處去尋。可如今,寧辭或許......他心中卻那樣清晰地明白......

良久,容煬慢慢蹲下去,伸手闔上那女屍的眼睛,輕聲說了句抱歉。然後一點一點剖開了她的腹部。他麻木地動作著,腦海中一片空白,直到胎兒露出來的那一刹那,容煬覺得自己在一瞬間活過來,又在下一刻永遠地死去。

容煬伸手把那個滿是血汙的孩子取出來,那甚至還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孩子,隻是長成人形而已......或許再多一天,他便能出生,但再也等不來那一天了。

容煬小心翼翼地把他摟緊懷裏,這是他的寧辭,不管是什麽樣子,他都認得出。他手指從胎兒小小的眼睛和鼻梁上滑過,剛剛離開母體,指間貼上去,還能感覺到一絲的溫度。

容煬摟得極緊,妄圖用自己的體溫,將那溫度留得更久一些,好似這樣,他的寧辭就還活著,可以慢慢長大,長成牙牙學語的孩童,長成玉樹臨風的青年,甚至到垂垂老矣的那一天......隻要他活著,不管他在一生的哪一個階段,於容煬而言都是珍寶。

幾百年間,容煬從未有一日後悔過,哪怕他需要踏遍每一寸凡塵,需要看著所愛之人無數次地在懷中死去。

容煬生是星君,被供奉在神殿之上,那樣多的人走過神廟,對著貪狼星君許願,他們求名,求利,求長生。這些容煬通通都不想要,他隻想看到他的笑顏,聽他喚一聲自己的名字,為何,不能得到成全。

“寧辭,夢該醒了,我來接你回家了......咱們不是說好了麽,不許失約的......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一眼,一眼都好......”容煬無助地坐在地上,血汙沾在玄色的衣衫上,他眼神空洞,隻一聲一聲地叫他的名字,可是再也等不來回應了。

縱然他有永恒的生命,縱然他仍然願意繼續尋覓,也不會有結果......幾百年的堅持,最後落了一個這樣的結局。容煬看著懷裏小小的屍首,他摟得再緊,也漸漸涼了下去。容煬想,是不是自己錯了,所以上蒼這樣懲罰他。可他究竟哪裏錯了,他不過愛上一個人,這難道是一種錯嗎?

容煬徒手在地上挖出一個坑來,將那具女屍掩埋。

碎石磨破了他的指甲,又很快長好,鮮血從手掌上落下,又迅速愈合,唯有疼痛是可以被察覺的,那在提醒容煬,他還活著。可他分明那樣想死去,他分明已經死了,和寧辭一起,葬身在了這座荒城裏。

不知何時落起雨來,電閃雷鳴,天地間一片黑暗。

容煬用外袍裹著寧辭的屍首向城外走去,豆大的雨點打在他臉上,和淚混合在一起,他平生第一次哭。

從鈺西關拿回寧辭骨灰的時候,他沒有哭過,一次又一次親手做棺木的時候,他也沒有哭。因著他知道,終有一日,萬水千山走過,他們會在某一個地方相遇。可如果,沒有那一日了呢?誰能告訴他該怎麽辦。

容煬眼前浮現出許多昔日的好光景,他在長明宮遇見他,在京郊的宅院等他回家,在街上將那支芍藥遞給他,聽寧辭問一句,我是否見過你......

自然是見過的,還教會了容煬情是什麽,卻忘了告訴他怎樣才可以斷情,於是蜜糖都成了砒霜,被心上之人吞下。

若是當年寧辭預見這一日,或許,會希望他們一開始就不曾見過罷。

那一日,其實也是息國王城破,亡國的日子。②

有一年王城破,他遇著了他,又是一年王城破,他卻永遠失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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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胎死腹中無法轉世投胎:第三十三章 提過了。②:亡國時候天降大雨:第十二章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