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星落雲散,月上中天。
寂靜的夜被火光打破,風中夾雜著馬蹄聲和男人的叫喊:“追上!追上!別讓他們跑了!將軍說了,誰能活捉了那小崽子,重重有賞!”
就在那些追兵前麵不遠處,兩匹馬疾馳而過。
後麵的馬上是個身著侍衛官服的男人,懷裏抱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孩子,滿臉燒得通紅,像是發著熱病。三日前,敵軍攻入京城,他們一列人拚死護送王後與小公子出城,如今,卻隻剩下他一個了。
“娘娘,前麵是堂庭山,官道都已經被敵軍占了,無路可去了!”
“那便上堂庭去。”肁國王後齊芸本是將門家的女兒出身,如今危急關頭,竟然還能勉力鎮定下來。
“神山禁地,凡人無故不能上山,驚擾了星君可就......”
“不上山必死無疑。”齊芸看著四麵的火光,咬牙道,“上山或許還能給孩子爭一條活路。”
那侍衛聽她這樣講,亦不再言語。兩人帶著孩子穿過貪狼星君殿,徑自向著山道策馬狂奔而去。
追兵遠遠看見,一時哄鬧起來:“現下怎麽辦,這肁國人真是膽大包天,他們怎麽敢私自上堂庭山?”
“咱們也上去!”
“不行。”立刻有人道,“星君居所,不得驚動啊!”
“那你說怎麽辦......”眾人一時七嘴八舌爭論不休,說話間也已經到了山下,隻是拉著韁繩躊躇不敢往前。
“都別吵了,鬧哄哄地做什麽?”一個頭領模樣的人厲聲喝止道,眼睛緊緊盯著山路上的人,像一匹餓狼盯著獵物,“追!他們先上的山,星君便是要怪罪,也不該怪到我們身上!想要升官的,都跟我追!”
他說著,率先策馬追去,其餘人彼此對看一眼,也都爭先恐後地跟了上去。
從來寂靜的堂庭山上,馬蹄聲像催命符一般響個不停。原本應該攔住不速之客的樹精,卻不知為何失靈了,任由他們驚得林間鳥雀四躥。
“王後娘娘,他們追上來了!”那侍衛回頭一看,敵軍不過數裏之遙。情急之下,他將孩子遞給齊芸,“娘娘帶著公子先走,我替娘娘斷後!”
“有勞大人,大人恩情我母子二人便是他日九泉之下亦不會忘懷。”齊芸雖知此去定是死別,卻也無可奈何,眼含淚光,略一頷首算是拜別,便抱著孩子禦馬向前。
身後傳來廝殺聲,齊芸甚至覺得自己能聽見刀劍刺入身體穿透血肉的聲音,她一路上已經見過太多的鮮血和死亡,京都之中,瘡痍滿目,城門之外,屍橫遍野。齊芸想回頭看一看那個麵龐尚且青澀的侍衛,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姓,可她不能停下來。
淚水順著她的下頜滾落,掉在孩子的臉上。那孩子高燒一天一夜,早已神誌模糊,此時卻伸出小手去摸她的麵頰,喃喃道:“母後,母後。”
“辭兒乖,母後在呢,母後在......”她哽咽著低下頭碰一碰孩子稚嫩的麵頰,恰在此刻一隻箭裹挾著風聲直直地射入她的後心。齊芸喉間湧上一口血,又被她咬牙吞了回去,懷裏的孩子仿佛有感應一般,哇地哭了出來。
齊芸彎著腰,強忍痛意,在山道上拚命疾馳向前。越過山道的彎處,長明宮朱紅的大門終於出現在眼前。
齊芸抱著孩子跳下馬去,急急地撲上前去扣門:“肁國王後齊芸求見,望星君開恩救命!貪狼星君!求星君救我孩子一命.......”
她青蔥般的手指早已在連日的奔波中龜裂出血,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一味重重地扣門。眼看追兵近在咫尺,緊閉的長門宮門總算推開了一條縫。
“何人敢在堂庭禁地喧嘩!”
兩個守門的童子提著燈籠走出來,見遠遠都是火把,不由道:“你們是什麽人,豈敢擅闖堂庭,若是驚擾了星君,這罪過誰擔得起,還不快離開!”
“妾身乃肁國王後,因王城已破,無奈攜幼子上堂庭山求助。”齊芸勉力往前,背上的衣衫已被血跡染透,肩頭刺在她的身體裏,痛得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煩仙童通報一聲,求星君救我孩子一命......”
追兵見出來了人,亦不敢再上前。隔著一裏路,那領頭的佇立原地喊道:“小仙童,我等絕非有意驚擾,乃是追捕逃犯至此,還望通融則個,逮了逃犯立時便下山去。”
那兩童子對看一眼,堂庭山長日無人經過,守宮門本是最清閑不過的事,卻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
高一點的便道:“你且先應付著,我速去叫人來。”
另一個童子點點頭,見齊芸傷重,又實在哭得可憐,將門推開一點,讓她將將踏入門內。
“不能再進了。”那童子看她還要往裏忙阻止:“得請示過星君才行,否則我是得挨罰的。”
懷裏的孩子仍然在哭,渾身發燙,齊芸含淚跪倒:“還求仙童救命......”
“這......”小童心下猶疑。
追兵唯恐他真將齊芸放了進去,心想現在還隻有這小童一人,要是再來人隻怕更麻煩,眼珠一轉,便也躍躍欲試道:“此乃兩國交戰之事,實在不敢勞煩星君裁奪,我等這就將人帶下山去。”
他說著便要往前,一道火球從天而落。剛剛離去的小童帶著幾個女子匆匆趕來。
“神山禁地,豈容你們胡來?!”為首一人柳眉倒豎。
小童忙行禮道:“白芨姐姐。”
那被喚作白芨的女子皺眉道:“你們兩個怎麽當差的?樹精呢?都死了,怎會鬧到宮門口來。”
小童也不知樹精為何沒有攔住這些人,垂首囁嚅不敢言。
齊芸跪著挪了一步,抓住那女子裙擺:“姑娘,姑娘開恩。”
白芨看了齊芸一眼,卻是抬手重重打了那小童的頭:“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把他們放進門內來。”
她顧念著齊芸好歹是王族,雖已落魄,到底不便用符驅人。便隻伸手去推齊芸道:“快些走,這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追兵剛被那從天而落的火球嚇破了膽,以為唾手可得的功績就要沒了,正扼腕歎息,又見白芨不像要幫齊芸的樣子,不由得喜上眉梢。略往後退了幾步,隻等齊芸被趕出來,就可捉了她和孩子。
白芨使了個眼色,身後的侍女也都來將齊芸往門外趕。齊芸背上的傷疼得厲害,箭身撞著門,又刺進去一些,仍然蜷縮著勉力護住孩子。她出生尊貴,雖因身在將門,自小隨父兄學些騎射養得不算嬌慣,但也終歸是錦衣玉食長大,十五歲便嫁入王宮中為後,從未受過這樣的折辱,眼下卻隻能不住磕頭哀求:“妾身自會下山,但求留下孩子......”
那些侍女或許有些不忍,但白芨品階最高,她既然拿了主意,自然也不敢多說什麽。倒是那童子想替齊芸求情,隻是剛尚未開口,便被白芨瞪了一眼。
齊芸已經被趕到門外,隻餘一隻手還拉著宮門。她勢單力薄,眼看門就要關上,侍女身後,忽然有個清冽但還帶著一絲稚氣的聲音響起:“做什麽,這麽吵鬧?”
兩匹白馬拉著一輛馬車從山頂駛來停在不遠處,那馬通靈,所以並不見禦馬的人。簾子從裏麵被撩起,走出一個身著玄衣的半大少年,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雖年紀尚幼,已隱隱可見風姿卓然。墨色的頭發隻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半束著。周身再無其餘裝飾,行走中卻似乎帶著星河流動的光輝。
侍女們皆是一愣,立時便停住了手,回身跪下。
白芨見那夥士兵還坐在馬上,便罵道:“諸國國君見星君皆是要行跪拜之禮,爾等竟比國君還尊貴?”
士兵這才知道眼前這少年竟然就是貪狼星君,紛紛翻身下馬。
“起來吧。”少年卻像沒看見他們一眼,淡淡隻是對侍女道,他似乎沒睡醒,有些懶散的樣子,“發生什麽了?”
白芨躬身立在他身邊,耳語幾句。齊芸雖也沒料想貪狼星君還這樣年幼,卻深知這是自己的孩子唯一活命的機會。
“貪狼星君,求你救救我兒。”她匍匐著又爬進門去,不小心將孩子的後腦勺在門上撞了一下,那小孩癟著嘴,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還不快些走,驚著星君了。”白芨連忙讓侍婢來拉她,卻被少年抬手止住了。齊芸拚命抬起手將那孩子往貪狼麵前送:“星君,求你救他,這孩子名字還是星君賜的......”
貪狼星君顯然並不記得自己何時幹過這樣的事情,猶豫一下,卻在看見那孩子的麵龐時,伸手將他接了過來。或許是聽說了這樣一段淵源,再看他竟是有些親切的樣子,摸一摸他汗濕的額發,便道:“燒得這樣厲害,先帶回宮裏去吧。”
齊芸傷受的太重,本就隻靠一口氣吊著,眼睛都近乎看不清東西了,如今得了他這樣一句話,想著孩子是有救了,還沒來得及道謝,便已支撐不住暈死過去。
那群追兵沒成想這樣這樣快就變了風向,唯恐功虧一簣,見星君也小,不免存了輕視之心,壯著膽子道:“聽聞星君不能插手人間事,還是將這肁國公子交給......”
他話音未落,頸後傳來一陣涼意,回頭一看,竟是被齊整地割掉了一縷頭發。少年隱去袖中劍光,垂眸問:“是要我來趕人下山嗎?”
侍女這才反應過來,兩個著青衣的侍女幻出蛇形,朝宮門外去了。
一陣煙塵過後,山道上空空如也,隻留了些許血跡,少年輕聲道:“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他話畢便抱著那孩子往馬車上去,周遭侍女一看竟真要將他帶回去,以白芨為首又急忙跪下來,“星君,他們雖是王族,但終究隻是凡人,這孩子萬萬不能留在堂庭山上。”
少年漠然不語,白芨又道:“星君專管妖魔之事,國與國之間的戰亂,乃是人族自然循環。星君仁愛憐憫是好事,但今日幫他,便是亂了規矩。”
“昔日媧皇附神力於七星之上而生星君,便是為了保護人族。如今,你卻是要我看著他去死嗎?”少年看懷中幼童通紅的臉,覺得自己抱著的似個火爐,“再這樣燒下去,隻怕是要燒癡傻了,你們都讓開。白術我記得你是羽族的會飛,先回去請醫官備著。”
那名喚白術的侍女領命飛走了,少年仍是抱著孩子往馬車邊走。他人本來也還小,神智自然不是凡間孩童能比,但到底身量未長足,抱著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孩子雖不算吃力,倒也有些累,隻想快點找個地方放下來。偏偏白芨一味攔著,始終說不合規矩。
“規矩麽。”年少的星君終於不耐煩起來,稚氣未脫的臉上帶著煩躁,看她一眼,“我便是堂庭山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