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共工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①

女媧在廣袤大荒中尋找五色石,又斷鼇足立四極,殺黑龍濟冀州②......直到神在浮丘之西找到了她。

“你不在堂庭,怎麽來了這裏?”女媧看著尚是少年模樣的神問他。

神沒有回答,把玩著地上堆積的石頭:“母神為何不回去?”

“山火不熄,洪水不消,我得將天上的裂縫補好,否則人族就會陷入危難。”

“我不喜歡人族。”少年道,自海上而來的風吹動著他玄色的衣衫,“他們一點都不好,在神廟中參拜我時,總是做出恭敬的樣子來,可那日,我化了凡相下山,卻又聽見他們說......”

“說什麽?”女媧溫聲問。

少年低垂著頭,悶聲道:“總之我不喜歡他們。”

“容煬。”女媧摸一摸他的頭頂,輕聲喚他,“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給你起這個名字嗎?煬是火,是功德更是災禍,去禮遠眾曰煬,好大殆政曰煬,薄情寡義曰煬③,煬是人性中不好的一麵,是人族的弱點。而你身為神,要容忍,要包容,知道嗎?”

容煬低著頭,也不曉得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女媧便道:“既然找來了,要是不想回去,就留在這裏陪我補天罷。”

白駒過隙,流光易逝,又是幾百年過去,蒼天的裂縫終於被補好,天邊漂浮著五彩的雲霞,嵌在縫隙上的六塊五彩石,變作了南鬥。

“為何隻有南邊有?”容煬望著天幕,便又依樣擇了六塊石頭,送上北邊去。

“容煬。”女媧在背後喚他,容煬走到她身邊,女媧指著神州大地,漫山遍野的花都開了,遠處炊煙冉冉,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派繁盛景象:“以後人族就交給你了,你要維持天道,不要讓他們被妖邪所害,保人族世代昌盛。”

容煬詫異地看著她:“母神呢?你要去哪裏。”

“我從虛無中來,要回虛無中去了。”女媧的眉目溫和又從容。

容煬麵上顯出一絲慌亂,他想說自己不願獨自支撐天道,也不想守著人族,他們明明嫉妒厭惡他......可他又想起女媧說的話,她要他容忍,因為他是神,於是終究隻能沉默。

女媧看著他落寞又隱忍的神情,幾百年間,容煬長大了一些也長高了,但麵容還是青澀的。女媧心有不忍,想了想,牽起他的手道:“隨我來。”

他們跨過山川與河流,經曆日升與月落,最後到了一片茂密的叢林。

“這是什麽地方?”

“這是人族的起源。”女媧帶著容煬走到叢林深處的泥地邊,昔年她造人的仙繩還放在這裏。她沒有用,彎下腰,捧起一點泥漿,親手捏了一個泥娃娃,落在地上,便成了一個小小的嬰兒。④

那嬰兒睜著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女媧道:“容煬,給他起個名字。”

“這裏這麽安靜,沒有人聲喧嘩,那就......寧?”容煬心不在焉,說著隨手在地上寫下一個寧字。

女媧微笑:“以後便由他陪著你。”

“母神?”容煬詫異與那懵懂嬰孩對視一秒:“他陪著我?他會一直陪著我嗎?”

女媧搖搖頭,拿過容煬手裏的木棍,在寧後又加上一個辭字,“這個孩子,就叫寧辭罷,他是人族,會老會死,他的人生於你是蜉蝣一瞬,你們終有辭別的那一日。但他可以陪你度過這一段光陰,也可以讓你了解人族,學著去愛他們。”

容煬看看那個孩子,又看看女媧,臉上還有些迷茫,但女媧卻沒有時間與他說更多了,輕輕握了握他的手:“母神要走了。”

“不。”容煬慌亂地回握住她的手:“母神......”

他什麽都沒能握住,女媧的身影逐漸變得透明,隻餘一陣風,吹過寂靜的叢林,就像天地間發出的一聲哀歎,最後一位遠古大聖,也消散了。

容煬怔怔地看著叢林四周,母神不在了,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失神地站在原地發呆,直到那被取名為寧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來。

容煬愣了一會兒,摘了一片巨大的葉子將他包起來,抱在懷裏。孩子是軟的,暖的,容煬忽然覺得安心了一點,還好,他不是獨自一人。

那嬰兒是餓了,無師自通地咬住了他的手指便不哭了,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容煬笑,容煬神色溫柔下來,他還有寧辭陪著,他們可以一道回堂庭去。

那時堂庭山上隻得他們兩人,但身邊多了個小孩子,時間總是轉眼就過。寧辭不知不覺間,就會說話了,會走路了。

容煬在神殿見各部落的首領時,他就安靜坐在容煬身邊繞著他的墨色長發玩,等人走了,再從簾幕裏繞出去,拿貢品吃。容煬下山時,他就坐在半山腰的宮門前,容煬回來得再晚,他也等。有時候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容煬披著一身月色回來,背起他往殿中去。寧辭中途迷糊著,小手勾著他的脖子,奶聲奶氣地叫哥哥,容煬應一聲,他便安心地繼續睡。

無數個瑣碎的日子就這樣過去,有一天,容煬四更才回堂庭,見寧辭還坐在宮門邊,半蹲下去握他的手,將他往自己背上帶。寧辭卻忽然醒了,揉著眼睛拉著容煬的手站起來衝他笑:“哥哥,不用背,我醒了。”

容煬揉揉他的頭,“醒了也沒事,可以趴我背上繼續睡。”

“真不用你背,我都這麽大了。”寧辭站在他身前,有點得意地將手從自己頭頂比到容煬眉骨上去,“我快要有你高了......”

那時候彼此靠得極近,寧辭眼睛像天幕邊低垂的星子一樣亮,裏麵全都是容煬的倒影。容煬莫名地,在那一瞬間忽然有些亂,寧辭不知怎地,話也突然停了,似乎在同時慌亂了起來。

他們怔怔地,不由自主地又對視了一會兒,終於都略帶狼狽地移開了視線,容煬定了定神開口道:“可不是快有我高了,轉了年都滿十七了。”

寧辭支吾著嗯了一聲,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一麵還是牢牢拉著他的手不放:“哥哥,我們回去吧。”

他們一路上都沒有再說話,又忍不住偷偷去看對方,在將要被發現前,倉促移開視線。但手卻是越握越緊,一直到掌心都出了汗。不覺得煩,反而有種異樣的滿足,好似兩個人被黏在了一起。

便是從那個月夜開始,兩人之間,似乎有什麽悄悄發生了變化。隻是看著彼此都覺得心中滿滿脹脹,不自覺地便有了笑意。

可這變化到底是什麽,誰也還不能說清楚。第二月容煬下山除妖時,都仍在思量著。途中,他路過一處村莊,碰見一戶人家正在娶親。容煬在籬笆外麵停下了腳步,看那對新人握著花繩兩端叩過蒼天厚土,一塊裝飾用的紅綢,被風吹起來,剛好落在了容煬手上。

他看掌心中的紅綢,腦海中又浮現出寧辭帶著笑意的眼,他忽然明白了。

但女媧留下寧辭陪他,是希望他學著怎樣愛人族,可是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他隻愛上了寧辭,這樣,可以麽?

那次作亂的是上古的妖物,存在的時間比容煬還要長上許多,本就極難對付,況且當容煬一劍刺入那妖物喉間時,還有人族在他背後放了冷箭,正中心髒。

那射箭者倉皇跪下說是無意,容煬心中知道他們對自己諸多不滿,但記著對女媧的承諾,也不多計較。自己拔了箭擲在地上,抹掉血跡,作出無事的樣子回了堂庭。可他除妖時就已經負了傷,雖然想瞞著寧辭,強撐著像尋常一樣與他說笑到了神殿中,到底還是一口血嘔了出來。

寧辭臉都嚇白了,容煬溫聲道:“沒事,沒什麽,你別怕。”

“怎麽會沒事!”

容煬也自知這副樣子沒什麽說服力,輕輕拍拍他的手背:“真的沒事,我去後山閉關調養幾天就好了。”

寧辭聞言攔腰便要抱他,被容煬拉住了:“沒那麽嚴重,你扶我一把就行。”

寧辭拗不過,隻得半攙半扶著他去了後山,一路上不說話,容煬開口他也不理。到了山洞口,扶著容煬坐下,便要出去合上洞口浮雕。

容煬見他這就走,一把拉住他的手:“別難受了,當真一句話都不和我說?”

寧辭掙了一下沒掙開,便不動了,低垂著頭。容煬撐著又站起來,去看他的臉:“怎麽哭了,你乖一點,別哭啊......”

“我沒哭。”寧辭抬手抹了下臉,聲調焦急又道:“你快些坐下罷,你好生閉關調養,我就在洞口等你。”

“你別在洞口了,自己回殿裏去。”容煬咳嗽了一聲,放開寧辭的手,盤膝坐下。寧辭一步三回頭地到了洞口,臨著要出去,容煬又叫住了他。

寧辭有些不解地走回去,容煬抬手摸了摸他還有淚跡的臉:“寧辭,你等我閉關出來,我有話和你說。”

寧辭怔了一瞬,也不追問,點點頭:“嗯,我等你。”

他並沒有聽容煬的話回殿中去,就抱著膝蓋,坐在山洞外,月落日沉都不曾離開。盯著刻著浮雕的厚重石門,一心一意等容煬出來。然而到了第三日,容煬沒出來,山道上卻傳來了異樣的動靜。

寧辭放心不下,隻得繞出後山去看。卻見大隊的人馬拿著兵器向神殿而來,打著的,竟然是弑神的旗號。

寧辭心中一驚,用力咬著嘴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容煬身上還有傷,也不知道養到什麽程度了,他不能容煬陷入險境。可那些人失心瘋一般上堂庭來,找不到容煬肯定不會罷休,要怎麽辦呢......

再約莫半柱香的時間,那些人隻怕就會到了神殿。情勢越是緊急,寧辭反而定了下來。容煬每次下山,都化了凡身,並沒有人見過容煬真容,也沒人見過他,甚至根本無人知曉,神山上除了容煬還有其它人在。他們要弑神,不外乎弑神殿上坐著誰。

寧辭念及此不再猶豫,最後跑回後山撫摸過石門,幻想是撫摸過容煬的臉,然後回到神殿,換上容煬的衣裳,拿了容煬的劍,端坐在簾幕後的紫檀椅上......

寧辭的劍術是容煬親手教的,可他到底隻是個凡人。能以一敵百,卻不能抵千,抵萬......但那些人衝進來時,寧辭並不覺得害怕,因著至少容煬安全了。待到容煬傷好,他們也就奈何不了他了......可他又擔憂起來,要是容煬下次再負重傷怎麽辦......自己隻護得了他這一次......

寧辭身上的血越來越多,在眼前模糊的那一瞬,他想到了容煬說閉關出來之後要告訴他的話,會是什麽呢?君心同吾心,寧辭覺得自己知道了,隻是,沒有機會聽容煬親口告訴他了。

如果有來世,寧辭想,如果有來世就好了。哪怕渡過忘川河,踏過三生石,自己也會記著他,等下輩子,他還要來堂庭見他,聽他說那句來不及的話......

前塵往事說盡,棺材中,容煬屍身卻始終冰冷,不能給他半分回應。

傅寧辭將他貼得更緊了些,摸著他的臉:“我替你抵了一命,你就一定要還給我嗎?我們之間的債,怎麽可以這樣算?我一條命,能賴著你這麽多年,實在很劃算......隻是現在你還給我了,我還能剩下什麽......”

容煬的衣服,終於還是被他遲鈍的淚水沾濕。傅寧辭無端想起容煬做他鄰居那幾年,有一陣閑得無聊,自己找了本唐詩,讓容煬抄了,自己摹著練字,其中有一句‘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他們中間隔著的豈止是山嶽,所以不管多麽努力,付出多少,糾纏了到如今,到底也沒逃脫兩茫茫的境地。⑤

※※※※※※※※※※※※※※※※※※※※

①:引自《史記》;②:引自《淮南子》;③:引自《諡法》;④:傅寧辭第一世也是女媧捏的在七十章暗示過。⑤:引自《贈衛八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