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數千年如一日燃燒著的永明燈懸在半空中。
因為是白天,又是日頭最烈的正午,那點微弱的燭火並不明顯。
傅寧辭坐在燈下,容煬與他麵對著,其餘星君也都按北鬥星的走勢盤膝而坐。
“會很疼。”容煬往他嘴裏喂了顆丹,輕聲道,“你一會兒忍著些,我一直都在這裏,不會讓你出事的。”
傅寧辭把那顆丹咽下去,見容煬微蹙著眉,笑著去摸他眉心:“看過那種生產紀錄片沒?你這叮囑聽著怪怪的。”
容煬沒說話,隻是握住了他的手。
“好啦,想要逗你笑一笑也不能。”傅寧辭看了眼其它人,隔得不算太近,又壓低聲音對容煬道,“剛才那顆丹苦得很,等下這裏結束了,我要吃糖的。”
那丹裏麵加了杜仲和甘草,苦味其實倒沒那麽重,容煬伸手摸摸他的唇:“嗯。”
“貪狼。”馮澤喚他一聲,“午時了。”
容煬收回手對傅寧辭道:“我開始了。”
傅寧辭點頭,慢慢閉上眼睛,忽然又聽容煬輕聲說了一句,“寧辭,謝謝。”
謝什麽呢?傅寧辭想,謝謝他願意試,還是謝謝他願意撐下去?容煬是在謝這些嗎?原來對他們而言,願意為了彼此活著,都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情。
他的意識逐漸開始模糊,上次讓蘇姚姚替他剖丹,根本還沒有將丹引出,便已經痛不欲生,如今隻會更甚。傅寧辭竭力控製住自己的神色,不要顯出痛苦的表情,免得容煬心裏難受。但漸漸地,一切也不在他的控製中了。
閉眼之後,本就是漆黑一片,然而不知何時起,那黑暗愈加厚重起來。傅寧辭覺得自己的血肉開始被別的什麽所占據,他似乎已經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睛......
這並非堂庭山,而是一片沒有邊際的叢林中。
時間好像過了許久,久到一粒種子生根發芽,長成蒼天大樹,上麵布滿了青苔,蟬蟲鳴叫著從它身側掠過,鳥雀帶起的風從樹梢上飄過......是一百年,還是一千年?沒有誰知道,直到樹木被分開,有一個女人自叢林深處而來,一個極其美麗的,人首蛇身的女人......
暗紅色的魔氣縈繞在傅寧辭身側,他低垂著頭,神色煎熬,身上的衣服已經全被汗浸濕了。風刮的極大,天上黑雲密布,仿佛下一秒就會有足夠淹沒天地的暴雨。
蘇姚姚擔憂地看著他,小聲問前方的馮澤:“祿存星君,你看寧辭還支撐得住麽?”
“凝神,別分心。”馮澤溫聲道,眉宇間也帶著擔憂。容煬那半顆丹一旦引動,他們必須耗費極大靈力才能勉強控製住。
傅寧辭唇邊已經開始滲透出血跡,杜若恒看了眼容煬,後者微微點了下頭,她順勢撥了琵琶弦,示意其餘星君收手。容煬迅速將那半顆丹壓了回去。傅寧辭猛地吐出一口血來,濺在容煬大衣和**的脖頸上,他意識還沒有恢複,往前傾過去,容煬一把伸手將他摟在了懷中。
“估計還有一會兒才能醒。”容煬接過楚晴遞來的水,又給傅寧辭硬塞了一顆丹進去。“我先帶他回天樞宮。”
“好,我們隨後就來。”其餘星君也都是精疲力竭,杜若恒收了琵琶,站起身道。
傅寧辭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緩緩睜開眼睛,眼前尚且還有些模糊,目光從幽微的燭火上滑過,最後落在了容煬臉上。
“醒了?”容煬坐在床榻邊,探身去看他。其餘人也都聞聲圍了過來。
傅寧辭卻隻一動不動,怔怔望著容煬,眼中似有萬千情愫,深不見底。那些光怪陸離的片段在他腦海中不斷回閃著,攪得他頭疼,心髒也同樣劇烈地疼痛著。
“這是怎麽了?你看見什麽了?”容煬見他眼睛已然不知不覺泛紅,伸手欲要摸他的臉,被傅寧辭偏頭躲開。
傅寧辭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手牢牢抓著錦被的一角,死命抑製著想要用力抱住容煬的衝動。垂下眼,喉結動了動道:“大家先出去吧,我......我知道來曆了,隻是腦子有些亂,讓我先理一理。”
幾位星君對視一眼,沒想到還真成了,隻是見他指節都泛白,不知到底是看見了什麽,心也不自覺提了起來。但既然這麽說,杜若恒也隻得道:“那就先出去吧。”
“你也出去。”傅寧辭輕輕推了推容煬的手,“我一個人靜會兒......一會兒就好。”
容煬深深看他一眼,傅寧辭低垂著頭,也瞧不清神色,但聲音疲憊得很。容煬站起身:“那好,有事就叫我。”
傅寧辭沒說話,也不知到底聽見了還是沒聽見,一直到容煬走出去關上了殿門,他這才偏過頭,定定地看著容煬剛剛坐過的地方,半晌抬起一隻手捂住了眼。
他們並沒有等上太久,傅寧辭十分鍾後便推門出來了,神色也不像剛醒時那樣迷茫。
“可以了嗎?”杜若恒問。
“嗯。”傅寧辭握著容煬遞給他的茶盞,轉著暖手,等熱氣消散了才終於低低開了口,卻好像是一個不相幹的開頭:“神,神就是人,是女媧造的第一個人。”
話一旦起了頭,接下來的,似乎就要容易很多了。傅寧辭喝了一口茶:“《風俗通義》①記載說,‘女媧摶黃土做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泥中,舉以為人’不完全是這樣的。女媧親手捏的,隻有一個,她用自己的血、頭發與鱗片燒成的灰燼,捏了第一個人,並將他封為神。而其餘的人,都是藤蔓甩出的泥漿變成的......”
幼神一直被女媧帶著身邊教養,就這樣過了幾千年。直到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觸不周山,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靈力耗盡。那時遠古大聖,盤古,伏羲,皆已不在,女媧在自己即將消散大荒之前,將人族托付給了神,要他維持天道,保人族世代昌盛。
但女媧隻教給他各種法術,卻沒來得及告訴他如何約束人族。於是神便隻知竭力滿足人族的要求,要什麽,就給什麽。
然而人是有貪欲的,總是覺得自己得的少,旁人得的多,心中諸多不滿。起先是部落之間的爭奪,最後,這份怨恨竟然到了神的身上。他們想,同樣都是女媧所造,為什麽神就可以天保九如,而自己,卻必須經受生老病死呢?憑什麽他高高在上的給與,而自己隻能被施舍?這樣的念頭,就像野火一樣,在人族蔓延開來......不知是誰,最先提出了那個可怕的想法,他們決定要弑神,仿佛隻要神不在了,人族就可以擁有一切。
他們不僅那樣想了,也真的那樣做了。
那場不自量力的動亂當然很快就被鎮壓下來,然而神卻因此震怒,生平第一次湧現出了憎惡之感。他不再對人族予取予求,也開始拒絕替人族除妖驅邪,即使這樣,也無法熄滅神心中的怒火,人族想殺他,他為何不可以殺人?但對女媧的承諾始終約束著他,神就在兩種情緒中煎熬,終於有一日,他醒來,卻發現原本隻有他的神殿中,出現了另一個人,和他有著一樣的麵龐......②
“這就是天魔的來曆,他是神心中的惡念所化。天魔的強大程度超出神的預料,神知道鎮住天魔後,自己隻怕也會消散。為了讓人類有所庇蔭,便提前將靈力附在巨門星上,讓若恒姐誕世。”傅寧辭頓了一頓道,“後來的事情,也都和若恒姐上次所說一樣了。”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都忘了言語。卻是衛順成先開口:“那現在知道來曆了,也還是沒辦法啊,神都不在了。”
“就你一人有嘴是不是?怎麽這麽愛潑冷水?”蘇姚姚扭頭罵他。
“我就說句實話怎麽了?”
“吵什麽?”容煬皺眉,沉默了一會兒對杜若恒道,“這麽晚了,姐姐,先散了吧。”
杜若恒自剛剛起,便一直沒說話,也不知是因為天魔的來曆驚訝還是別的什麽。聽容煬這樣講,捏了捏眉心:“好,那就明天再說。”
其餘星君也都心情複雜,跟著杜若恒離開了。
傅寧辭見他們消失在夜色中,低下頭繼續喝那杯涼掉的茶,容煬伸手給他換了杯熱的,在傅寧辭來接時握住了他的手:“你還有沒有什麽沒說?”
傅寧辭鎮定自若道:“天魔的確是由神的惡念所化......”
“我相信。”容煬打斷他,“我是問你,除此以外,你還看見別的什麽沒有?”
“沒有。”傅寧辭肯定道,仿佛絲毫不覺得這句沒有是給自己判了死刑。
“寧辭,你剛剛醒了整個人都不對勁,你到底看見什麽了。你不要騙我。”
“我騙你什麽。”傅寧辭道:“我就是有點吃驚而已,姚姚他們不也挺吃驚的嗎?就你最鎮定,你是不是早猜到了?”
容煬不說話,隻看著他的眼睛,傅寧辭被盯得不自在,“真的沒有了。”他把手抽出來,貼過去親一下容煬的臉,又對他笑一笑:“我餓了,你去給我煮碗粥行不行。”
容煬抿了抿唇,還是起身一言不發出去了。
傅寧辭抓過茶灌了一口,心緒方定下來,門口又傳來腳步聲。他猛地抬起頭,卻是杜若恒。
“我讓祿存拖住他了。”杜若恒道。
傅寧辭看著她走近,他已經明白了杜若恒昨天那一眼的意思:“姐姐想問我什麽?可以讓我先問嗎?”
杜若恒愣了愣:“你說。”
“姐姐真的沒有看見過神的臉嗎?”
“我的確沒有看見過。”杜若恒輕輕地歎了口氣,頓了片刻說,“不過我想,我應該是知道的,對嗎?”
“不,沒有應該,誰都不要知道的好,”傅寧辭搖搖頭,“姐姐昨天的答案就很好了。”
杜若恒看著傅寧辭,這四年來,她的確是以為他是貪狼星君,才對他器重有加,但即便拋開那個身份,他依然是個討喜的青年人:“我其實不是想問你什麽。天魔的來曆,我從前也想過,雖不完全一致,也接近了。隻是不願承認,覺得師傅不該和魔物扯上關係,今天,倒是確定了......我來,隻是想與你說一句抱歉。”
傅寧辭就笑了:“這更沒有必要。姐姐以為,我是因為容煬才成了天魔,所以我無辜?不是這樣的。世間種種,因緣際會,我也是剛剛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因我而起,自然該由我而終。”
杜若恒不解地看著他:“在我誕世前,還發生過什麽嗎?”
“都不重要了。”傅寧辭沒有回答她,神色平淡道:“也不用十五天了。隻容我再看他一眼就好,等今晚容煬睡下,我便了結吧。”
“你可以再......”
“夜長夢多,姐姐怎麽心軟了。”傅寧辭微微挑起嘴角,“隻是,天樞在容煬那裏。還要借姐姐的琵琶一用,讓我死得幹淨些。”
杜若恒微微合上眼,但她早已決定要保容煬,寧辭的死,便是注定了:“那好。醜中,我在山巔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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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風俗演義》這本書是有的,那一段和後麵共工的部分是引用,其餘地方我編的。②:神和天魔的關係:一百零二章和一百零三章有暗示。(和女媧的關係一百零二章也暗示了一下,但是比較模糊)至於寧辭到底隱瞞了什麽,大家回頭看這兩章,應該也能猜出來一些,猜不出也沒關係,後麵會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