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寧辭睡意朦朧地睜開眼,聽窗外隱隱打更聲傳來。隻略微動了一動,便被身側的人摟住了。
“醒了?”容煬掌間的溫度透過中衣貼在他腰腹間,在略顯寒冷的早春夜裏帶出一絲暖意。
“嗯。”寧辭握住他的手,嘀咕了一句,“怎麽才四更天,感覺倒像是睡了一天一夜似的。”
容煬輕聲道:“睡迷糊了罷,可要我去倒盞茶給你?”
寧辭搖一搖頭,轉過身,頭埋在容煬肩窩,嘟嚷道:“不渴。”
“那便接著睡一會兒罷,左右再兩個時辰,天也該亮了。”容煬手輕輕撫著他的背,寧辭應了一聲,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氣,漸漸又睡了過去。
容煬卻一直睜著眼,半分睡意也無。這確然是四更,但距離寧辭以為的時間,中途又過了兩日。前日清晨,寧辭體內的魔氣再一次發作,容煬用靈力暫時逼下去,又抹去他記憶,寧辭便陷入了昏睡中,一直到方才才醒來。
如今,距離鎮魔鏈斷,已經二十年過去。
二十年前,寧辭剛剛轉醒後,容煬其實並沒有在他體內探查到魔氣。
隻是他心裏了然,表麵無礙,但事情定然是有異。可即使這樣,他還是抱著一絲僥幸隱瞞下來,連夜將寧辭送下山去找了戶人家藏好,又另尋了個剛出生的死胎帶回堂庭。
因著一向是容煬親手照看,侍從們並沒有發現孩子已經被換掉了。如此又過了三年,天魔一事,雖然始終讓其餘星君不安,但由於一直沒有動靜,漸漸地,戒備的確鬆了一些,甚至一度懷疑,是否是被鎮魔台的罡風所滅了。隻有容煬明白,自己一直抗拒的猜測,隻怕是作實了。
但容煬依然什麽都沒有說,他也沒有可說的。難道告訴他們天魔十有**附身在了寧辭身上,再看著他們殺了他嗎?容煬自問做不到。於是他借機尋了事端,故意與杜若恒爭吵。假作負氣之下離了堂庭,實則帶著寧辭隱姓埋名起來,再也沒有回去過。
他們就這樣在僻靜的鄉野間住下。
寧辭一點點長大,容貌性情都與當年別無二致,連對容煬的愛意都與過往的每一世一樣。
所有看起來都是好的,隻是靜水流深處方有暗潮。容煬始終覺得有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他們頭頂,他也曾期望,哪一日天魔會在其他地方現世,可惜這隻是個自欺欺人的幻想。以至於寧辭十七歲體內第一次出現暗紅色魔氣的時候,容煬甚至有種刀終於落下的痛快感。但他沒得選擇,隻是用靈力壓製下去,假裝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寧辭對此一無所知。
容煬在寧辭今生對他坦露愛意那日,告訴了寧辭他們的前緣。隻是隱瞞了他胎死腹中再到複活那一段,寧辭也一直以為自己這一世仍是凡人。甚至有一次去廟宇進香時,容煬聽見他偷偷許願,希望自己能活長一些,陪容煬久一些。
容煬當時隻覺心下酸楚。這個願望在某種意義上大概算是已經實現了,寧辭自己不曾留意過,所以尚未發覺,但容煬卻知道他的外表自成人之後再也沒有發生過變化,這是容煬過去幾百年一直所希望的,可代價卻是這樣的大。
如果早知道所謂複活是這樣......容煬有時也會想。可隻怕早知今日,亦會有當初。命運的可怖之處從來不是它的無常,是即便知道結果,也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這兩年,寧辭年歲越大,體內的魔氣發作得就越頻繁,容煬壓製得也愈發艱難。他試圖找尋鎮魔鏈的殘片,指望能在不傷到寧辭的情況下,重新鎖住天魔。隻是心裏也明白,按寧辭如今的狀況,隻怕根本不夠時間了。
他們仿佛走在懸絲之上,底下便是無盡深淵。可容煬還能如何呢?如果不曾遇見寧辭,容煬並不知道身為星君的自己也是這樣渺小,可若說是因著愛意才讓他顯得無能為力,他卻又心甘情願。
時至今日,容煬隻能繼續替寧辭粉飾出一片安然,維持著這岌岌可危的幻象,拖過一日便賺一日。他不知深淵之下是什麽,但不管怎樣,他都是要陪著寧辭到最後的。
畢竟前麵睡了太久,待到雞鳴,寧辭卻是再也睡不著了。天邊一層灰色,將明未明的,他側在容煬懷裏,有一搭沒一搭地繞著他的如墨的頭發。兩人又隨意說些閑話,待到日頭出來,便起身去了東廚。
他們隱居之處極其偏僻,離最近的村莊都還有好幾裏地,兩人隻偶爾去采買些雜物,自然也未雇仆從,凡事都是親力親為。
寧辭坐在矮凳上燒火,見容煬挽了衣袖伸手揉麵,忽然笑起來:“你虧不虧啊?”
容煬偏過頭看他:“怎麽了?”
寧辭仍是望著他道:“好端端一個星君,陪我在這杳無人煙的地方,過這樣洗手作羹湯的日子。”
“不好麽?”。
“好。”寧辭笑盈盈答他。灶上沸騰的水,升起緲緲的霧氣。寧辭滿足地歎了口氣又站起身貼過去吻一下容煬的臉:“一輩子這樣,最好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不外乎看書寫字,下棋釣魚,再一道備了簡單的膳食吃。都是些最尋常不過的瑣事,但隻要有彼此在身側,便沒有什麽不滿了。
清明前後,他們上山去采茶。並不是什麽名貴茶葉,隻是普通的毛尖。因著這片茶園太偏遠,容煬當初隻花很少的銀兩便從原主人手中買了過來。他們也不大管,隨它胡亂長著,反正也隻兩個人,多少都是夠的。
說是采茶,天氣那樣晴朗,倒更像是踏青。迎著日頭出去,待到夜黑了,才踩著月色往回走。兩人一手提著一籃茶葉,空出的那隻手十指緊扣著,間或對視便又笑了,也不知在笑些什麽。
一路說說笑笑回到宅子裏,已是星子漫天。
“茶先放著罷,明日再炒。”容煬見寧辭發間不知何時也夾了片茶葉,伸手替他摘下。
寧辭應一聲,道:“那我拿進東廚去。早晨用蜜糖浸的枇杷也該好了,我夾一個來你試試。”
“莫不是你自己想吃。”容煬道。寧辭作勢瞪他,卻忽聽院子外傳來扣門聲。
“誰啊。”寧辭皺皺眉,便要去看。容煬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怎麽了?”寧辭挑眉低聲問他。容煬不知怎麽回答,他為了不被發現,封了自己的靈脈,所以現下也不知門外是誰。但這裏這樣隱蔽,有人找來,他都不得不防備著。
屋裏燭火亮著,想要裝出無人的樣子,也是不行了。院子倒還有後門,可門外若真是......想要不知不覺帶寧辭逃走隻怕也不容易。
片刻之間,容煬已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扣門聲還在持續響著。大有不開門便要闖進來的架勢。容煬下了決斷,對寧辭道:“我去開門,你先回臥房去,別點燈。”
“為什麽?”
“沒什麽,我以後再和你解釋。”容煬笑一笑,“去吧。我要是沒叫你,你不要出來。”
寧辭擔憂地看著他:“容煬,門外是誰?到底發生什麽了。”
“是誰都不要緊。不會有事的,你別擔心。”容煬一麵說著,便將他推進了臥房,伸手就要合上門。
寧辭手撐著門框,容煬還是溫聲哄他:“聽話。”
“那你不許上鎖。”寧辭堅持道。
“我不鎖,但你千萬別出來。”容煬摸摸他的臉,“乖,不會有事的。”
臥房的木門終於還是被關上了。
宅子前的叩門聲始終沒有停,容煬定定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提步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