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所有一切仿佛回到了原點,容煬有時坐在雲杉樹枝上發呆,恍惚覺得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他沒有在長明宮前遇見寧辭,也未曾在塵世中經年沉浮。但萬事都已留下印記,身邊永明燈靜靜地燃著,照著他的軟紅十丈。

彈指,便到了歲除那一日。

鎮魔台上,察覺不到光陰扭轉。如今隱約見山下張燈結彩,恍然已經三年過去。若是寧辭未胎死腹中,想來,現在早已能走路,會說話了。

長明宮中的侍從們,不管當初清不清楚,如今,卻隻怕都了然他們之間的糾葛。也知今日特殊,愈發小心謹慎起來,半點也不敢觸了他的黴頭。其實,容煬若非有意為之,卻也極少動怒了。寧辭一去,他的喜怒哀樂,便也都沒了。不過,這樣似乎也好,被供奉在神殿上的星君,原也不該有那樣多的情緒。

“這些公文,等會兒便讓人送下山去罷。”容煬擱下狼毫,手腕微微轉動兩下。

白術點頭,伸手接過,又聽容煬道:“施郡蘇家,已經沒有傳人了,以防妖邪報複,你明日將這幾張符送過去。”

白術一一應下,容煬瞧一眼殿外天色,竟已全黑了:“現下是什麽時辰?”

“亥時過半了。”白術上前斟了一盞茶與他,道,“星君可要歇息了?奴婢著人備水。”

容煬雖有些疲乏,卻並無睡意,搖一搖頭:“你帶著他們都先退下罷,暫且不用伺候了。”

白術行了禮,其餘侍從也都依言告退。整個貪狼殿中便又隻餘下他一人和旁邊小小的繈褓。

容煬看著窗外的殘月,心中空****一片,目光也未落到實處。等殿中火燭傳來輕微一聲響,他才起身將燈芯挑了一挑,又立了片刻,推開殿門,往山巔去了。

山巔有處亭子,可以將堂庭山下風物盡收眼底。本是為了監察妖邪動向,隻是昔年寧辭在時,卻不時拉了他在這裏下棋,漸漸倒更像個觀景的地方。容煬這些年雖未曾來過,侍從們日日都清掃著,仍是一粒灰塵都不沾。

容煬走到亭子中央,棋盤還放在石桌上,擺著棋子。容煬細細看了半晌,倒是想起來了,這是當日他與寧辭留下的一盤殘局。

也是冬日,正殺到激烈處,亭外忽然落下雪來,是那年的初雪。他們於是放下手中棋子,依偎在一處看外麵雪景。寧辭半靠在他懷中,又偏過頭去吻他,眼角都是溫柔笑意,唇邊有淡淡的銀毫香氣。

那場雪一直下到天黑,棋局就留在了這裏。原想著日後在繼續,連著幾日,卻一直沒再找到機會。沒過多久,那一世寧辭也病了,挨過那個冬季,春暖花開的時候,便去了。

往事曆曆在目,今又物是人非。

容煬坐下來,補全那盤棋,仔細數了子,輕聲道:“你輸了。”

沒有人回答他。

若是寧辭還在會怎麽辦?大抵是瞪他一眼,飛快地去收了棋子,道,這局不作數,我們再下一盤......隻怕話沒說完,他自己卻又撐不住笑起來。

容煬單手撐著額,低垂著眸,半伏在冰涼的石桌上,自己也像一尊石雕了,周身一片寒意。直到火光在他麵頰上投下陰影。

容煬偏頭看去,那是天邊升起的盞盞祈願燈,映照著夜空。山下的百姓會求些什麽,風調雨順還是闔家安康?他曾求一個人平安順遂,一生得償所願,為何到了今日,隻落了個一塌糊塗的境地?

其實並不像,但容煬還是想起了那日。他忽然有些惱怒,他們為什麽會有那樣多的回憶,那樣多好的,能把此刻襯托得如同煉獄般的回憶。但除了回憶他還能有什麽呢?寧辭沒了未來,他也沒了,不是便隻能守著過去,挨下去麽?

祈願燈越來越多,幾乎要映亮半邊天,容煬有些嘲諷地看著。心想能實現麽,天道怎會遂人意呢?隻是火光愈發明亮,影影綽綽間,竟然顯出了遠處一個模糊的輪廓。

容煬辨認了一會兒,忽地意識到那是鎮魔台。

隻那一瞬間,天魔的聲音便又在耳邊回響開了,或許從來沒有忘記。

容煬不可遏製地又想起了鎮魔台上發生的一切,真的可以讓寧辭活過來麽?此情此景之下,這句話仿若用蜜糖包裹住的鶴頂紅,明知踏出這一步,或許就是萬劫不複,卻依然會被引誘......代價嗎?還有什麽代價比此刻更難忍受呢?

容煬盯著繈褓中寧辭小小的臉。他若是不試一試,寧辭的生命便隻能永遠停在這裏了......他怔了半晌,良久,喉結上下動了動,緩緩地伸出手去。

一滴血從指尖被逼了出來,容煬沾著自己的血,手並沒有顫抖。倒是永明燈的火焰,似乎搖晃了幾下。但容煬未曾留意到,他隻是極其緩慢而細致地在寧辭額間一點點地描下那個圖案。當日明明隻看了一眼,此刻回想起來,卻是無比清晰......

“星君。”

圖騰快要繪完,一片寂靜中,忽然傳來白術的聲音。如驚雷咋破,容煬似是剛回過神來一般,猛地收回了手,皺眉向外看去。卻是白術領著幾個侍從尋來了。

“何事?”容煬起身道。

白術從身後的侍女手中拿過狐裘與他,有些擔憂地看著他蒼白的麵色:“冬日天寒,更深露重,山巔風這樣大,您還是早些回宮罷。”

容煬不動聲色道;“那便回罷,隻是下次,你們不用來尋我。”抬手接過狐裘,卻是裹了繈褓,徑自越過一眾侍從離開了。

容煬一直回到天樞宮中才低頭去看自己方才未曾描繪完的圖騰,卻見寧辭額間一片光潔,血跡不見了。

他不知這是何種緣由,卻也明白自己剛才實在是鬼迷心竅了,若是白術他們未來,指不定真的會去斬了鎮魔鏈,放出天魔......容煬輕輕呼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一些,手指在方才描圖的地方滑過,心中有些擔憂。

左右思索,一夜未眠,天快亮時,才囫圇一會兒,睜眼,卻又是新的一年了。

歲除那晚的事,便如同一個疙瘩一樣,一直鯁在容煬心中。此事無法與旁人說,他私下暗中翻閱不少古籍,也並沒有查到任何記載。容煬隻得想,大約是因為圖騰未畫全的緣故。

在這樣輾轉的思緒中,一晃,又是半年過去。七月半那日,陰司忽然有大批亡魂越過鬼界,出逃人世。

亡魂出逃,時有發生,本算尋常。但數量如此之多,卻是記載以來第一遭。那些亡魂逃躥的方向乃是樞餘轄地,這原應是顏今的差事。但他應付這樣多的亡魂,終究是有些吃力。杜若恒便修書托容煬前去,再換顏今來暫時守著堂庭山。

容煬領著一幹侍從,花了整整半月有餘,才完全鎮壓下來。將亡魂遣送陰司時,正巧碰見一幹鬼仙正在修複鬼界的裂縫。容煬隨意一瞥,忽然覺得不對勁。走近一看,那裂縫竟然有些許被魔氣腐蝕過的痕跡。

容煬忽然湧起一個念頭,當即丟下侍從,便往堂庭返回。

還未到山下,遠遠便可見山巔已是陰風四起,黑雲密布。他暗道不好,一隻紙鶴在颶風中跌跌撞撞飛到他眼前,口吐人言,是顏今的聲音:“鎮魔台有異,速回!”

山上侍從都已躲避在殿中,容煬徑自去了後山,一路踏著青石階飛快往鎮魔台上去。

黑石中央,其餘星君都已趕到,那團暗紅霧氣膨脹得無比大,中間人影更是清晰,身形竟然有幾分熟悉。隻是麵上看不見五官,一時半會兒容煬也來不及分辨這種熟悉感從何而來。

“貪狼!”杜若恒焦急喚他,容煬手腕一轉,劍尖指向天魔,用靈力壓製住天魔魔氣。

天魔的聲音這時又傳了出來:“貪狼,你可要想好,殺了我,你的寧辭可就再也沒機會回來了。”

容煬左右看去,他們臉上並無異色,顯然,隻有自己能聽見。他咬著牙,並不說話,隻是繼續將靈力往劍尖注去。

那天魔還在堅持道:“何必呢?你本來就不稀得做這個星君,他們壓不住我,是他們無能,並不**的事。又不用你額外幹些什麽,隻要撤了你的靈力,安心作壁上觀......你不想他麽?你用永明燈困住他的魂魄,隻是為了讓他像個活死人一樣麽......”

“閉嘴!”

容煬咬牙吐出這兩個字,隻是心中到底動搖一瞬。

也就是這一瞬,一聲巨響炸開,無數碎裂光影滑過,鎮魔鏈斷了!

魔氣四溢,鎮魔鏈的殘片從空中飛出,容煬隻勉強記下消散方位。頃刻之間,山河色變,整個堂庭陷入沉沉黑暗中,天地間隻聞一陣狂妄笑聲,烏雲如沸水般翻騰起來,許久才又重現天日。

諸位星君皆從鎮魔台中央震開,臉上全無了血色。杜若恒失了一貫從容,支起身抹去唇邊血跡道:“即刻尋著魔氣濃烈處去找,天魔尚還未成氣候,得快些殺了他,否則這人世便要大亂了!”

眾人雖都不同程度負了傷,但事出緊急,也都強撐著四方追了出去。

然而下了鎮魔台,卻連一絲魔氣都窺探不到了。這實在反常,焦頭爛額之際,容煬心念一動,趁著未曾有人留意,轉身回了天樞宮中。

搖床中,寧辭仍然靜靜躺著。容煬舒了口氣,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望。正待回身離開之時,卻見寧辭手指似乎動了一下。

容煬愣住了,一時竟有些不敢動,許久,才艱難轉過頭去。

方才那並不是幻覺,隻見寧辭的睫羽輕輕顫抖著,睜開了眼睛,黑色的眸子看著容煬,緩緩地,嘴角浮出一個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