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們並沒有在盛家多待,林嶼森去書房不過十幾分鍾,出來後搬了些他以前留下的書就離開了。在街上逛了一下午,我們買了些禮物便去他老師家吃晚飯。

買禮物的時候我被林嶼森詳細地科普了一番,對他老師的厲害程度有了新的認識,於是我再次見到他老人家的時候,多少有點拘謹起來。老教授奇怪地問:“怎麽啦這是,菜不合胃口啊?”

我連忙搖頭。

林嶼森幫我解釋:“師母也是江蘇人,做的菜怎麽會不合胃口,她第一次來有些拘束,多來幾趟你就知道她胃口了。”

老教授調侃:“話可不能這麽說,他們江蘇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互相不承認的,你師母是常州人,小姑娘你哪裏人來著?”

我回答:“我無錫的。”

老教授立刻說:“你看你看,不是一個地方的,肯定是菜不合胃口。”

師母笑吟吟地說:“哪有這麽誇張,你退休後就知道看這些網絡段子,我們江蘇真沒這麽分裂。不過嚴格說起來,我是武進的,不算常州的。”

我“噗”地一下笑出來。

餐桌上還有老教授的其他學生,比如我見過的陸莎,都帶著家屬,熱熱鬧鬧的十幾個人,聞言都一下子笑開了。

醫生們在一起又是另一種氣氛,和之前在蘇州和蘇醫生他們一起的時候頗為相似。而且我發現他們也沒特別避著林嶼森,還是會討論一些醫院的事情,學術前端醫學進展,甚至醫院八卦。

經常說著說著一群人就大笑起來,觥籌交錯間,林嶼森也喝了好幾杯紅酒。我不由琢磨著,這難道是要我開車送他的節奏?

我片刻的走神引起了師母的注意,她剝了個橘子給我,“一年一年的,盡說些聽不懂的笑話。”

“嗯。”我點點頭,“我習慣啦,之前住院的時候就這樣。”

“住院?”

師母便問住院是怎麽回事,我嘀嘀咕咕跟她說了一下,師母打趣道:“我之前就聽他老師說了,是嶼森追你的,果然是這樣。”

“我們林大帥哥單身這麽多年,看上他的丈母娘老丈人小妹子如過江之鯽,結果他通通推了,是整個上海醫療界聞名的高嶺之花。”師母邊上坐著的一位醫生大哥豎著耳朵偷聽了半天了,這時湊過頭來八卦,“妹子你有幾分本事啊。”

“哪裏哪裏……”

我先哪裏了一下還沒想到具體怎麽謙虛,林嶼森就接口,“哪裏哪裏,全靠同行襯托。”

同行們:???

哎,他被人灌酒真的不無辜。

熱鬧的聚會九點多才散,大家都有點意猶未盡,不過也不好打擾到老人休息。林嶼森和我卻被老教授發言留下了。

老教授家住在一樓,有個小小的庭院。在庭院裏送客完畢,院門關上,老教授和林嶼森並排走了幾步,“你前天打電話跟我說的,想回來重新開始,是不是真的?”

我和師母落在他們身後,師母正告訴我院子裏都是些什麽花。耳邊劃過這句話的時候,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

重新開始?什麽重新開始?

慢了好幾秒,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劃過我的腦海。難道……

林嶼森要重回醫院?!

這回林嶼森和他老師單獨聊了半個多小時。我和師母在院子裏看完花,又去客廳坐了一下,被她塞了一大包晚上吃過的好吃的點心。

回去的時候是我開車,一路上都沒空問林嶼森到底是什麽情況,因為上海的路實在太難開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開錯一點點就要重新繞一圈,重複在一個路口繞三圈後,我終於忍不住開始質疑指路的人。

“你是喝多了變笨了,還是故意的啊?”

“大概是變笨了。”林嶼森仰頭靠在副駕椅背上,“指錯路都能被發現了。”

居然毫不掩飾地承認了!我覺得不可思議,“你圖什麽啊!是覺得汽油不要錢嗎?”

“是覺得天色尚早,不想這麽快送你回酒店。”

天色尚早……

我看著車外漆黑的馬路,以及前方那麽多亮閃閃的車燈,一時無言以對,一時又好像在心底悄悄**開了漣漪。

此等情況不宜開車,我果斷地停在了路邊,嚴肅地教育他:“第一,是我送你,不是你送我,我才是那個開車的人。第二,你是不是把後備箱裏那些書忘了啊,我本來就打算幫你搬書的,然後你再走路送我回酒店,然後你再走回家。”

我安排得妥妥的,“所以今天還有很多很多時間,所以林嶼森,你能不能不要再故意指錯路啦?”

“哦。”林嶼森滿意地點頭,輕描淡寫地下巴一抬,“開車吧,往前開,左轉。”

之前一直讓我右轉!

幼稚!

林嶼森是真的不客氣,說幫他搬書,他是真的讓我搬。

雖然他是一個大箱子,我一個小箱子,但是書很重的好不好。氣喘籲籲地搬到他家裏,他還讓我幫忙一本一本歸類到書架上。

我踮腳插著書,嘴裏不忘批判,“免費司機加搬運工,合格的資本家。”

插完手裏最後一本書,我發現他這次搬來的都是醫學類書籍,都不算新了。我隨手取出一本翻開,居然是他大學的課本,扉頁赫然寫著他的大名——林嶼森,臨床醫學xx級1班。

“這是你大學時候的課本?”

“對。”

翻動中有紙片掉落,我彎腰撿起來,是張課程表,一整頁寫得滿滿當當的。我掃了一眼,敬畏頓生,“你們的課這麽滿嗎?”

“醫學生,不奇怪。”林嶼森接過我手中的紙片,垂眸,睫毛在燈光中落下一片陰影。

我安靜地看著他,想起他說他念大學很早,腦海中不由就冒出一個抱著書行走在醫學院裏意氣風發的少年形象。

我輕聲問他:“林嶼森,老師說的你要重新開始,是什麽意思?你要回到醫院嗎?”

他睫毛微動,卻沒有立刻回答我。他把我手中的書拿過去,翻了幾下,夾入課程表,放回了書架上。

他目光瀏覽著書架,好像陷入了遙遠的時空中,“我記憶力很好,你信不信,讀書的時候,這裏很多書我都會背。”

我震驚地掃了一眼書架,這麽多,這麽厚的書?

……不太信。

林嶼森揚眉:“現在可能還有殘留記憶,你試試?”

試試就試試,我又沒損失。“打賭?”

“可以。”

“那我贏了有什麽好處?”

“予取予求。”

“哦。”我故作淡定地別開眼,開始認真地挑書。選什麽呢?目光在書架上尋覓著,突然眼前一亮。

我立刻把那本書抽出來,在他眼前晃了下,“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中醫,文言文,你快認輸。”

林嶼森一秒認輸,“這個的確不行。”

我得意萬分:“你怎麽還有中醫的書?”

“這麽經典的中醫典籍當然要有,不過我隻會背大醫精誠。”

“大醫精誠?在哪裏?那,不要說我投機取巧啊,就你說的這段背來聽聽,一個字都不錯的話,也算你贏。”

“卷一,醫學諸論,第二篇。”

我翻開書找了一會,“找到了,開始。”

他微微一笑,低聲誦來:“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誌,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淒愴,勿避嶮巇,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

他剛剛開始背的時候,我還認真地對照著每個字,看有沒有錯誤。然而兩三句之後,已經完全被這段來自中醫的宣誓震懾,一時間輸贏之心全無,心裏隻剩下撼動。

他停了下來,室內寂靜無聲。我低頭認真地把這段文字再度仔細地看了一遍,才呼出氣來,“醫生是個很偉大的職業。”

“偉大談不上,但我的很多同事,都很有信念很盡職。”他停頓了一下說,“高考的時候,我本來要報考商學院。”

我有些驚訝。

“你家裏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父母的事?”

我點了點頭,想了想,向他伸出手。

他莞爾,握住了我的手,“沒事,很久了。要聽我說的嗎?”

“你想說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拉著我的手,走到了客廳飲水機邊上,倒了一杯水給我,“可能要說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