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一整個宇宙換一顆紅豆(1)◎

「大風從東吹到西, 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麽意思」——海子《春天,十個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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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春, 社會實踐順利結束。

宜光高二全年級學生坐上大巴, 返回海市。

剛好, 清明雨季也已然無聲無息地收了尾。氣溫回暖,外套從厚大衣換成了薄款春衫。

周六下午, 顏北梔帶陳丹彤定期複診。

想了想, 又順便拐道去牙防所,把自己隱隱作痛的那顆牙補了補。

據牙醫說,還好她來得早, 還能補。要是再往裏蛀一點, 就要斷牙神經做根管治療了。更貴更麻煩不說, 中間免不了疼痛煎熬。

這會兒, 麻藥還沒過勁兒, 顏北梔嘴唇加上半邊臉都沒什麽感覺。連帶的,說“謝謝”時, 也有些含糊不清, 無端顯得靦腆幾分。

離開牙防所。

斜陽已悄然緋麗。

陳丹彤後麵還有個工作,看了眼時間, 便囑咐顏北梔先自己回家。

顏北梔摸了摸嘴唇,勉強開口:“……我一道去吧。”

陳丹彤擺擺手,難得沒接受她的主動請纓。

“定好了五個菜, 很方便的, 不用你。”

聞言, 顏北梔點頭應下, 並沒有逞強。

她今天狀態不好, 確實幫不上很多忙。

況且,醫生剛剛才交代說,陳丹彤現下的情況已經恢複正常,除了身體對精神類藥物還留有一些後遺反應,其他都沒什麽問題。平日也要和人多接觸多交流,盡可能保持好心情。家人不能總是把她當成病人、小心對待,這樣反而不太好。

在顏將為意外離世前,陳丹彤就是個溫柔又能幹的女人,私房菜的手藝遠近聞名,和所有老顧客都能保持良好的關係。

這幾年,她獨自被困在家中,被困在自己的歇斯底裏中,畫地為牢,與世隔絕,任憑戾氣滿溢,連性格也變得不複從前。

顏北梔獨自承受了陳丹彤的一切怨懟,始終陪伴在她左右。

現下,陳丹彤終於能開始新人生了,作為女兒,顏北梔也為她高興。

……

公車從遠處駛來。

看線路,是回家方向的那輛。

顏北梔輕輕地笑了一下,朝著陳丹彤擺擺手,“那我先走了。媽,路上注意安全,不要太累了。”

陳丹彤也跟著揮手,“知道了。”

很快,公交駛入車站,在站台前停下。

車門打開前那一瞬,陳丹彤倏地再次開口:“之前我聽宗夫人說,宜光每年暑假都有夏令營。這麽好的機會,如果那人去的話,你也一定要去,知道嗎?媽會給你準備好錢的。”

顏北梔:“……”

她長睫微顫,笑意刹那從眼底褪去,嘴角也跟著慢慢拉平,恢複到往日淡漠的弧度。

果然。

對陳丹彤來說,過去的永遠不可能過去。

那些猜疑,早已刺進了她的血肉,成為她精神支柱裏的一部分,再難消弭。

然而,對顏北梔來說,無奈之情蓬勃生長,漸漸地,在心底蔓延叫囂。

她捂了捂毫無知覺的臉頰,若有似無地籲口氣,“嗯”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接著,便兀自跨上公車。

夕陽中,隻給陳丹彤留下一個伶仃纖瘦的落寞背影。

背後,少女的蝴蝶骨從單薄外套中微微凸出一塊,振翅欲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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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時代,集體活動的餘韻總是綿長。

社會實踐已經過去好幾天,但話題卻依舊繞著那些事情,沒有停歇。

幸好,T班有獨立的教學樓,活動範圍和其他班級不在一塊兒。平時隻要不上校內論壇,什麽風言風語都接收不到。

顏北梔問周芝琴要了T班各科任課老師前幾年出的試卷,每天放學之後,就到T班專屬自習室去刷一套,起早貪黑,披星戴月,一心一意撲在學習上。

任憑外頭沸反盈天,她依舊保持著好習慣,兩耳不聞窗外事。

轉眼間,在新班級的第一個期中考如期而至。

T班一般會準備好幾套考卷,盡力貼合所有同學水平和需求。

顏北梔拿到的是B卷。

不算太出意料。

剛轉到宜光沒多久,林清樂看她不順眼,就和白濛一起嘲諷過她,說她的市一排名在T班麵前沒有什麽含金量,因為他們壓根不參加全市統考。

等顏北梔自己轉班進來之後,也很快意識到了這個情況。

這個班級的學生在宜光裏太特殊了,各個都是非富即貴的二代,有些還是隻上SAT和托福的,和普通應試高中生壓根不是一個賽道。

別人不說,單說她熟悉的那幾個,就能算各有千秋。

宗想想是藝術生,一定會出國上學。

杭景多半也是去美本,成績不夠讚助湊。

盛厭就更別說了,刨去盛家家底財富,他自己本來就有奧數競賽拿獎的底子,據說差點國獎,還是因為不想參加集訓才退下來的,過往履曆相當輝煌。

加上各科成績又平均地好,以後要去哪裏完全看他意願,國內外名校大概能隨便挑了。

或許距離太過遙遠,壓根不在同一個世界,顏北梔不覺得有什麽羨慕。

隻是,下一次……

下一次,一定要把考卷上印刷的“B”,換成和盛厭一樣難度的“A”。

思及此,她沉下心來。

臉上不顯分毫,依舊冷冷清清,但烏黑眼眸之中,滿是堅定。

她不是盛厭他們這個世界的人。她是永遠在雨天裏奔跑的太陽。

……

趕在出分數之前,周芝琴率先宣布了暑期夏令營安排。

宜光私立和普通高中不同,受眾學生是一群有錢人家的孩子。自然,什麽項目都是要花錢的。

因為沒有資金壓力,夏令營的可選項也很多。

除了清北暑期學堂、以及一些類似“希望之星”的競賽夏令營之外,更多的是藤校的夏季交流項目,或者再次一些,也能去日本香港的高校交流。

除了學習和開拓視野之外,也帶著一定的旅遊和玩樂性質。

當然,價格相當不便宜。

“……咱們班還是和去年一樣,自願為準。報名表一會兒我來發給大家,不論報哪個,還是自願放棄,都需要家長簽名。”

周芝琴語速不急不緩,微笑的弧度像是經過測量一樣完美無瑕,沒什麽感情,“好了,今天的班會先到這裏。”

她轉身,離開教室。

鞋跟敲擊著地板,發出“篤篤篤”的聲響。

不過,教室裏已然沸反盈天,無人關注。

宗想想趴到桌上,輕輕扯了扯顏北梔的衣擺,嘟嘟囔囔地問:“梔寶,你會報夏令營嗎?”

顏北梔垂著眸,視線依舊停留在筆記本上。

頓了頓,才分出一些注意力,沉吟數秒,搖了搖頭。

她平聲開口:“應該不會。”

這也算意料之中。

宗想想點點頭,沒有多問,隻默默闔上眼。臉貼著桌麵,稍微調整了幾個姿勢,都覺得不太舒服,還是揉著眼睛站了起來。

“梔寶,唔……我去學生會辦公室睡一會兒。有事打電話哈。”

顏北梔牽牽唇角,水筆在虎口處順時針轉了一圈,穩穩停住。

“嗯,好。”她應聲。

……

翌日下午。

放學前,T班各科老師在宜光APP上發出彈窗提示,表示部分成績已經錄入,學生們可以自行查詢。

顏北梔第一時間打開軟件。

T班考卷不同,沒有班級和年級排名,隻有分數。

理科批卷相對較快,數學物理化學已經上傳,她都在135分上下,隻有化學勉強碰了下140。

總體來說,不算是很耀眼的答卷。

幸好,顏北梔也沒有泄氣,將試卷從APP裏保存下來,掃了一圈,再飛快地把錯題題幹抄下來,開始重新解一遍。

還是原來那個錯誤答案。

她抿了抿唇,捏著筆杆陷入思索,眉頭也不自覺地攏起。

倏忽間,一道聲音從正前方響起。

“第二小問思路錯了,先算截距,再證明。”

這個畫麵出現過好幾次,顏北梔壓根不用抬頭,“……你怎麽還沒走?”

盛厭玩世不恭地扯了扯唇角,慢條斯理地開口反問道:“好霸道的梔梔,不許我留堂學習?”

顏北梔:“……”

神經病。

她不說話,將草稿紙翻到反麵,寫了個截距公式上去,再次兀自陷入沉思。

盛厭也不覺得自討沒趣,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手掌撐著桌沿,注視著顏北梔的額頭,安安靜靜等待。

不多時,顏北梔解出了一個新答案。

“這個對嗎?”她垂著眸,條件反射般問了一句。

盛厭點頭,“對。”

“謝謝。”

“不用謝。看下一題。”

“……”

漸漸地,教室裏的學生走了個幹淨。

回家的回家,下去打球的打球。

隻剩下他們倆一前一後,隔著一張課桌,麵對麵對坐著,距離很近。

正是暮春時節,天氣不算涼。

顏北梔早就脫了薄外套,還是穿著唯一那身白襯衫校服。

領口上,別著代表T班的金色徽章。

和盛厭那個一模一樣。

微風拂過,吹起少女馬尾辮中的幾縷發絲。不知不覺,掛到了臉頰邊,垂落下來。

盛厭心念微動,悄悄從側邊抬起手。

下一陣風來,發絲順著同樣的方向,繞到他指尖,絲綢一般,再輕輕離開。

顏北梔解題向來全神貫注,並沒有注意到盛厭的動作。

因而,他肆無忌憚,任憑發絲一次又一次地吹起、滑落。

空氣裏,仿佛有梔子花的清香。

沾染了滿手。

……

在盛厭時不時的指點之下,顏北梔順利將理科卷的所有錯題,全部重新解了一遍。

她手上沒有正確答案,不過,潛意識裏還是相信盛厭。

盛厭說對的話,多半是沒問題的。

從小到大,對於學習成績好的人,顏北梔從來不會硬著頭皮不服氣,隻會迎頭趕上。

再次抬起頭。

窗外,黃昏已經進入尾聲,夜幕悄悄降臨。

顏北梔舒展了一下肩膀,開始收拾筆袋和書包。

盛厭還是沒動,隻是問她:“去看過牙醫了嗎?”

“嗯。”

都過去這麽多天了。

盛厭笑,“那就好。還擔心你會不會忙著複習,一直沒去呢。”

顏北梔看他一眼,不置可否,繼續忙自己的事。

頓了頓,盛厭又問:“夏令營,你不報名嗎?”

顏北梔:“我不去。”

盛厭:“你是特招生,這種學校活動也可以走校內補助。”

當然,因為從宜光建校以來,壓根沒進過貧困特招生。

沒有慣例,什麽新規則都可以由投資人家的小少爺說了算。

顏北梔:“用不著。我本來就不打算去。”

“暑假有補課?”

“不。”

盛厭有點接受不了兩個多月見不到顏北梔,哪怕發現她似乎已經失去耐心,依舊步步緊逼,“那要不要來我家?”

顏北梔動作一頓,眼神有點詫異。

提議一出口,盛厭陡然反應過來。

繼而,表現得一本正經,八風不動的模樣。

他淡聲發出邀請:“我家有家教,還不錯。想想和杭景偶爾放假也會來蹭。你一起來吧。”

……當然是騙她的。

他們這群人,哪個假期不是在國外度假。

誰會真的和上學的時候一樣刻苦啊。

不過,家教麽,什麽名師都能現找,重要的是先把顏北梔騙過來。

顏北梔果然動搖了一下。

頃刻間,她想到了陳丹彤,並沒有毫不猶豫地拒絕,隻是模棱兩可地說:“再說吧。”

“行,反正還有一個多月。再說。”

話音落下,盛厭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變魔術一般、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一疊試卷,隨手放到顏北梔即將拉上拉鏈的書包裏。

“梔梔,明天見。”

……

是夜。

顏北梔和往常一樣洗了碗,又洗了澡,開始今日份的複習。

她打開書包,最上麵就是盛厭塞進來的那疊考卷。

翻開——

是一套空白試卷。

最上麵。印著清晰的一個字母【A】。

“……”

顏北梔指尖停頓了許久。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