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故事

◎陷入泥沼無法自救,唯一的救命稻草卻是刺向他的尖刀。◎

一班的進度比其他班要快很多很多,雖說現在才是高二上學期開學,但實際上他們的課程已經過到了高二下,開學摸底考的試卷也是一班單出一份,不僅考到的知識點範圍比別班大,難度也會提很多,其中大半還都是競賽題。

這種情況下,就算陳濯昨天熬了一個通宵看筆記,第二天拿到數學和理綜試卷,也隻能勉強做做基礎部分。

“哎,陳大學霸。”

最後一科理綜考完,試卷從後往前傳上講台,陳濯交了卷子,收拾書包準備回家時,他前座的男生林摯突然回頭問:

“我憋一天了,實在忍不住問問,你數學理綜答卷上怎麽空那麽多題?我還想瞄兩眼看我做得對不對呢,結果看你好多沒寫。不會是因為這題太簡單你不屑做吧?還是有什麽別的巧思?”

“……啊。”

陳濯頓了頓,大大方方答:

“沒什麽,不會做就空著了。”

聽見這話,他同桌的黎芽微微皺起眉,側目看了他一眼。

林摯也顯然不信:

“別逗了,我都做出來了,你能不會做?”

陳濯沒有繼續反駁他的話。

他拉好書包拉鏈,輕輕抿起唇角,像是笑了一下,隻說:

“走了。”

“啊,行,明天見啊。”

林摯也沒在意,隻大喇喇地揮揮手,就拎著題目找前桌對答案去了。

放學時間,又是剛考完試,走廊裏很熱鬧,周邊的學生嘰嘰喳喳地擠在一起往外湧,陳濯垂著眼走在他們中間,略微有些出神。

周邊的一切很真實,真實到曾經那一切好像真的隻是個夢,他想把自己當成曾經那個少年,但又總有某個瞬間能讓他意識到,時間帶走了太多東西,他確實和十六歲的自己差太多了。

比如十六歲的陳濯爭強好勝,總愛跟自己較勁,事事都要爭第一,應該是自信又閃閃發光的模樣。那時的他應該想不到,一道題能給出三種解法的自己,有一天還能對著一張空了大半的試卷,輕鬆淡然毫無負擔地說一句“不會”。

陳濯有點迷茫。

他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淺灰色的地麵被夕陽染成橙黃色,又被建築和過往的人群覆蓋上深色。陳濯垂眸看著地麵、看著一道道影子從自己身邊路過,出神時,突然感覺有人拍了一下他右邊肩膀。

他下意識轉頭朝右邊看了一眼,並沒有人。停頓半秒,他反應過來這個拙劣的小把戲,於是又看向了自己左邊。

果然,他看見了夏子澈那一臉傻氣。

“幼稚死了。”

夏子澈還帶著捉弄得逞的笑,他沒在意陳濯的評價,隻大喇喇說:

“放學了,走,順你回家。”

“不用,我不回家。”

“啊——”

夏子澈拖長聲音,好像很失望的樣子:

“那你去哪,叫聲帥哥,我送你。”

“……”

陳濯不太理解夏子澈為什麽這麽熱衷於載他,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家夥剛買了新車,熱乎勁還沒過,所以逮著機會就想騎一騎,以發揮他愛車的最大價值。

陳濯微微歎了口氣:

“真不用,我打車,你去陪你朋友吧。”

“……啊?”

夏子澈似乎沒想到他會提起這個,反應略微有些茫然。

陳濯看看他,又將目光挪向他身後不遠處,示意般輕輕揚了揚下巴。

其實陳濯並不記得夏子澈有哪些朋友,但他身後不遠處的長椅上、那位戴著鴨舌帽嚼泡泡糖的女孩子實在令他印象深刻。

而在他看過去的時候,女孩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因為她動作有些散漫地舉起手晃了晃,像是在跟陳濯打招呼。

陳濯視線在她身上停頓片刻,沒多在意,剛準備移開目光,下一秒,他眼前的畫麵突然擠進了一張亮著星星眼的大臉。

“看不出來啊陳濯,嘖嘖嘖……在意哥可以直接說,不丟人。”

夏子澈一臉想笑又憋著故作深沉的模樣,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

“唉,平時我多說一句話你都嫌我煩,沒想到背地裏連我兄弟姐妹長啥樣都記住了。太感動了。果然,陳老板的在意都藏在細節裏,表麵上嫌棄我,其實你很欣賞哥的為人,也很在乎我這個朋友吧。”

“……”

夏子澈正在望天自我陶醉,而陳濯懶得理他,抬步就走。

這次夏子澈倒是沒繼續黏上來,隻在他身後囑咐了句:

“路上小心啊!有事打電話,北川電驢王隨時待命!”

……不要再執著你那蠢外號了!

陳濯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默默深吸一口氣,算是平複心情。

好無助,夏子澈這人,怎麽天生就有種讓他情緒波動血壓升高的天賦。

陳濯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但在即將拐上林蔭道時,不知出於什麽心思,他又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夏子澈還站在原地望著他的方向,見他回頭,那家夥立馬亮出大白牙衝他來了個標準傻笑。

陳濯目光頓了頓,不自覺輕輕蜷起了手指。

-

陳濯沒跟夏子澈說假話,他今天確實不打算直接回家。

出了校門後,他直接攔了出租車,目的地是離家最遠的一個城區。

陳濯跨越了大半個城市,等他下車時,太陽已經藏進了地平線下,天空中是由淺至深的藍。

他按照導航去到這段旅程的終點,那是周邊某棟大廈的某個樓層,電梯門開後,正對著電梯的牆麵掛著幾個字:

崇一心理工作室。

陳濯關了導航,進去跟負責人確認了預約信息,填過簡單的資料,就被帶進了走廊盡頭的谘詢室。

推開門的一瞬間,陳濯先聞見一股很清淡很舒服的皂香味。

房間的整體色調很溫柔,占據整麵牆的落地窗拉了薄薄一層紗簾,配合室內暖色的光,顯得氛圍溫暖又柔和。

陳濯在房間裏等了一會兒,後來,房門被輕輕敲響,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那是個穿著米灰色套裝的中年女人,她紮著低馬尾,看著就給人一種很好相處的優雅氣質。

她朝陳濯伸出手:

“您好,初次見麵,我叫程瀾,至於稱呼,隨意就好。”

“很高興認識你,程瀾老師。”

陳濯從沙發上站起身,同她握握手。

程瀾替他倒了杯水,而後坐在了他對麵。坐下時,她認真看了他一眼,才問:

“您是第一次接觸心理谘詢嗎?是有心事需要找人傾訴,還是遇見了其他什麽困擾呢?您放心,客人信息和聊天內容我有義務保密,你可以把我當成樹洞,或者朋友。”

可能是看他第一次來,還穿著校服,程瀾對他格外關心。

陳濯卻搖了搖頭:

“……不算第一次。”

無論是心理谘詢還是醫院精神科,他都不陌生。

他身邊沒有可以傾訴的人,也沒人真正理解他的感受,他很依賴和谘詢師交流,也從不避諱和自己的谘詢師聊任何事。

“我可能算是遇到了點困擾,但不方便和身邊人聊。這些事說起來可能有點難以理解,您就當我給您講了一個故事吧。”

“嗯,我明白。”

陳濯捏捏自己的手指,在沙發柔軟的靠背上找了個相對舒服的位置。

手邊茶幾上的金屬擺件有規律地搖晃著,陳濯看著那顆搖擺的金屬小球,聽著他們碰撞時的輕響,緩緩開口道:

“故事的主角叫小滿。他的父親是個很厲害的醫生,所以,他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和父親一樣,穿上白大褂,救很多很多的人。

“但後來,他的父親死於醫鬧,母親也因為意外離開了,那年他十八歲。

“從那之後,他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和PTSD,他考上了喜歡的學校,但沒有勇氣選醫學,他的心理問題也注定他當不了一名外科醫生。

“所以,他隨便填了專業,又糊裏糊塗上完學,渾渾噩噩過了幾年。再後來,他談了八年的男朋友跟別人結了婚,他在參加婚禮返程路上出了車禍,死了。

“這是小滿失敗的一生。”

說完這些,陳濯略微有些茫然。

他在想,這短短幾句話,居然就是他的一生。

落地窗透進來一絲風,窗前的紗簾微微拂動著,帶得地麵上映出的燈光和夜色也晃晃悠悠。

程瀾聽著他的話,認真思索後,搖搖頭:

“沒有誰的人生該被以‘失敗’來形容,主人公生命中那些悲劇,沒有一件是他的過錯。他隻是缺個在懸崖上拉他一把的人。”

“……可能吧。”

“不過其中我有一點比較好奇,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嗯。”

程瀾若有所思道:

“故事的主人公,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他沒有工作,也沒有親人和朋友,隻有一個相戀八年的男朋友?”

“嗯。”

“那或許我可以這樣形容——他是一座孤島。他聯係外界的唯一途徑是他的戀人。這是個很危險的信號,因為作為抑鬱症患者,他對正向情緒的需求很高,如果他生活中唯一的親密對象無法為他帶來好的情緒和影響,那麽他很難自救,甚至會越陷越深。”

“是這樣。”

“那麽我還有一些問題,我想問問,主人公為什麽沒有工作?”

“一大部分是病情原因,再就是……受的打擊太多,過去與現實的落差感太強,他覺得自己做不好,所以不敢嚐試。”

“這樣的心態……他的戀人沒有試圖給他鼓勵嗎?”

“沒有。”

陳濯頓了頓。

聊到這裏,他自己也發現了問題所在,沒忍住自嘲地輕笑一聲:

“他那位戀人說,‘確實’。說他的病會給別人添麻煩,沒人願意承擔這些,所以別給別人帶來困擾。反正早知道做不好,就不用去嚐試,免得傷心難過胡思亂想。”

“那麽社交問題呢?是主人公自己不願意社交,還是……?”

“有嚐試過,但那人總會以關心的名義,減少他和外界的接觸,然後跟他說,他不需要那些人,這世界上隻有他是真心為他好,他有他就夠了。”

“那麽,故事的主人公為什麽這麽信任戀愛對象?是愛嗎?”

“也不是。”

陳濯微微蜷起手指: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他最無助的那段時間裏,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我可能知道問題出在哪了。”

程瀾想了想:

“當然,我知道的不多,隻是根據已知信息稍微猜測一下,不一定正確。

“從你的描述來看,主人公和他這段關係的起點就不是愛,因為那人在主人公最難的時候陪在主人公身邊,才導致對方對他產生了依賴,所以這段親密關係的起點是依賴,並不是愛。那人可能也清楚這一點,那麽,為了維持這段關係,他會怎麽做呢?

“從剛說的那些情況來看,他選擇把這種依賴保持下去,甚至放大到極致。

“所以他切斷主人公的社交圈,讓他的世界裏隻有他,並且阻止主人公自救,平時可能也少不了否定、貶低主人公的自我價值,讓他自卑、自我懷疑、自我厭棄,以抬高自己的位置,強調自己的唯一性,使主人公離不開他,從精神上把伴侶捆綁在身邊。

“這種情況我們叫做精神霸淩,也就是PUA。”

“……”

聽見這些,陳濯微微垂下眼,沉默了很久。

空氣陷入安靜,隻剩了金屬擺件晃動時的細微聲音。

程瀾耐心地等著陳濯回神,直到陳濯重新開口。

在安靜的室內,他話音裏那絲輕顫顯得無比突兀:

“所以,他病情一直加重,沒有好轉,並不全是他的問題,對嗎?不是他沒用,不是他懦弱,也不是他想不開……是嗎?”

“對,不是他的問題。”

程瀾不自覺放輕了聲音,語氣很溫柔:

“人生變故、生病、遇見不好的人,哪個都不是他的錯。陷入泥沼無法自救,唯一的救命稻草卻是刺向他的尖刀……誰都沒資格指責他。”

聽見這話,陳濯又沉默良久。

窗外的風停了,金屬擺件擺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小,最終停了下來。

室內一時除了呼吸聲再無其他,直到陳濯從沙發上站起身:

“今天就到這吧,謝謝,跟您聊天很舒服。”

“不用謝,這是我該做的。”

程瀾點點頭,起身送他到房間門口,卻在他離開前,開口叫住了他:

“陳同學,我還有句題外話想問。”

“您說。”

“請問,故事的主人公小滿,後來怎麽樣了呢?”

“……”

陳濯腳步一頓,微微垂下眼。

片刻後,他聲音低了些:

“謝謝你關心他,但程瀾老師,小滿沒有後來。”

陳濯垂在身側的手輕輕蜷起,又緩緩鬆開。

他回頭看了程瀾一眼。

走廊頂部的冷光在他眼睫下掃出淡淡的陰影,藏住了他淡漠的神情。他輕輕扯了扯唇角,像是個不大明顯的笑:

“……這隻是個故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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