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良人

汴京,衛國公府。

當午日明,萬縷金光自高天漫射而下,被紛錯的桃枝篩了一遍,碎金似的鋪了滿地。

幾位金瓚玉珥、彩裙曳地的貴族小娘子自桃園穿過,翦翦輕風撩動著裙擺和腳邊的光點,生出瀲灩波紋,恍惚間竟似踏著煙水而來的仙子。

這不禁引得忘憂亭中正在作詩的才子們紛紛擱了筆,爭先迎上前見禮,也不吝嗇讚美之辭,哄得幾位小娘子喜笑顏開。

姍姍來遲的小壽星呂秋月,恰巧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噙著幾許自得乜向丫鬟吟心:“瞧出來沒,沒有夏蒔錦在,大家仿佛都鬆快了許多。”

呂秋月乃衛國公府的大姑娘,亦是官家恩封的樂安縣主,今日生辰辦了個家宴,除了邀請幾位閨中小姐妹,還邀了家學裏的同窗,皆是京師有名的才子。

本朝風氣開放,男女可同入家學,隻要有適當的引子亦可同遊同樂,譬如生辰或是詩社那樣的活動,都屬正當。

吟心看著巴巴獻殷勤的才子們,無比認可地點頭:“以往不管娘子們穿多豔麗的裙子戴多貴重的首飾,才子們都不會留心,他們的目光隻會停留在夏家娘子身上。”

說著,瞧見縣主緩緩耷下來的唇角,吟心立馬轉了話鋒:“不過又有什麽用呢?夏家娘子成也清高,敗也清高,誰能想到她放著世家權貴不要,卻遠嫁去了杞縣。聽說那地兒不久前還鬧蝗禍和凍雨,賣兒賣女的都有……”

她歎了口氣,透著哀其不爭的意味。

提起這個夏蒔錦,那可真是整個大周,不,是窮極寰宇,最叫縣主憎惡之人!

當然,她倒也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可誰叫她生得美,又獨一份兒的清高。汴京城的貴女自來都喜錦衣麗飾,她卻喜白裙玉簪,即便如此隻要大小筵席她一出現,便能瞬間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那些才子們紛紛寫詩讚她聖潔脫俗,矯矯不群,美譽傳入宮中,連皇後那兒也留下了不俗印象。今歲太子行冠禮後,皇後更是召見了安逸侯夫人,明裏暗裏透著意欲結好之意。

彼時汴京城的才子佳人可謂哭成了一片,有暗慕夏蒔錦明白此後再無機會的,也有削尖腦袋想往東宮鑽卻被斬斷了念想的。

她家縣主便是其中之一。

這嫉恨的種子呀,一但埋進人心便會生根發芽野蠻瘋長,不輸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身份矜貴,又風流颯遝的太子殿下,自是無數汴京貴女的春閨夢裏人。可誰也想不到,她夏蒔錦居然舍得下大好前程,沒接東宮拋來的橄欖枝,轉頭嫁去了窮鄉僻壤。

在縣主身邊伺候了十年,吟心自是最懂察言觀色,慣會撿著縣主愛聽的說。她的話果真讓呂秋月很受用,適才耷下的唇角複又微微揚起。

連個下人都開始對夏蒔錦哀惋歎息了,真是令人唏噓……

更令人竊喜。

呂秋月兩手端著羅扇的花緣遮在唇邊,掩住那抹不夠端莊的哂笑,眸光落向亭前斜飛而出的一枝桃花。

春江水暖,桃粉堆雲,討厭鬼遠去……

春天是真的來了。

就在呂秋月心情極佳,步履輕盈地往忘憂亭走去時,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從她身後傳來。她疑惑間轉頭,那人卻已大步流星,搶在她前頭奔入了亭中。

定睛一瞧,竟是她的兄長呂晁!

眾人錯愕於國公世子的魯莽不羈,一時竟忽略了見禮,世子卻渾不在意,一邊粗喘著,一邊艱難出聲:“夏、夏娘子……要回來了!”

聲音落地,所有人呼吸俱是一滯,神情長久維持著原樣,唯有一雙眼漸漸睜大。

“世子剛剛說……誰回來了?”

呂晁將聲量又揚高了幾分,將話說得更明白些:“夏——蒔——錦!”

這回在場所有人都將這三個字聽得清清楚楚。

“不都說她嫁人了麽……難道是回門?”

“回什麽門!”呂晁莫名不爽,拿扇骨在那人袖上輕抽了下:“夏娘子若真如傳言說的那樣嫁去了杞縣,千山萬水的一時半會兒豈會回娘家?再說了,她如今已到京郊的吳鎮,過午便能抵京,要真是嫁了人,自然是攜夫君一同回來,到時咱們一看便知!”

世子的話似是說進了眾人的心坎兒裏,其實這些天外間紛紛揚揚傳說的那些,他們也不願信,奈何卻拿不出駁斥的憑由。

如今夏娘子既然要回京了,是謠言還是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心中那股期待瞬間又找回來了。

因著這則消息太過震驚,有一瞬大家是陷入在懵怔中,待稍稍醒頓過來,決斷聲便此起彼伏,錯落響起:

“世子、縣主,在下突感身子不適先行告辭了,改日定作東賠罪。”

“在下也想起家中臥病的父親,得回去看看!少賠了。”

“在下……人有三急。”

……

適才還熱鬧喧闐的亭子,轉眼間便隻剩了呂秋月和幾位貴女,不甘地盯著一眾才子匆促離去的背影。

他們一個個,這是急著去城門口求證夏蒔錦有沒有嫁人,他們還有沒有機會呢!

貴人們妒火橫生,吟心也攢眉苦臉,心道才安生了幾個月的汴京城,隻怕又要迎來腥風血雨了……

正委頓之時,吟心卻瞧見自家縣主陡然趨步,腳下僵硬沉重的往前去,明明前方並沒什麽特別,縣主卻好似奔著什麽而去。

走出十餘步後,呂秋月驀然停在一株桃樹前,毫不猶豫地抬手將一枝桃花折斷,而後踩在腳下用力碾了碾。

這便是剛剛亭前斜飛出來的開得最豔的那枝。

花瓣頃刻被踐踏成泥,呂秋月這方抒了一口氣,搖著羅扇漸漸走遠。

真是陰魂不散!

*

吳鎮,八方客棧門前。

一輛紫綢裝裹的雅致馬車緩停了下來,前後夾護著兩輛馬車也隨之靠邊停下。

小二眼尖,將抹布往肩頭一搭,便堆著笑出門相迎。這一瞧便是貴客來了,殷勤些保不齊還能得幾文打賞!

果然很快就見後車跳下來幾人,走到中間那輛馬車旁架步梯的架步梯,撩幢容的撩幢容。頭車也跳下來幾人,分幾個方位守在馬車旁,眼觀六路,將馬車護得滴水不漏。

須臾,中間那輛馬車裏便走下來一位清秀端麗的小娘子。

小二殷勤上前詢問:“不知這位主子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什麽主子,我是丫鬟。”水翠俏生生地糾正,又轉身遞了手去,“娘子,奴婢扶您下車。”

錦簾內探出一隻清臒素淨的手來,泛著脂玉光澤的五指輕輕搭在水翠的手上。動作間雲袖略微滑落,露出一小截嫩藕似的皓腕,腕上套著隻水頭極好的白底青。

路上行人紛紛駐足,並著小二皆有些看呆,莫名期待起即將顯露真容的這家小娘子來。

然而下一刻身著月白綾裙的夏蒔錦出來後,所有人卻是暗道失望。

帷帽及腰,什麽也沒看著。

行人散去,馬夫去秣馬,夏蒔錦和水翠被小二延入店內。

三人行過梨木高櫃時,恰刮起一陣裹挾著外間沙塵的穿堂風,一時間迷了堂客們的眼,也拂亂了夏蒔錦的帷帽。

堂客們一行揉眼,一行催促小二去閉門,有的甚至罵罵咧咧。可就在這一雙雙暗含怒意瞪向小二的眼不經意掃過那戴帷帽的小娘子時,所有聲音驟然收住,那幾張不幹淨的嘴也噎在當場。

水翠匆忙幫夏蒔錦理好帷帽,奈何卻是遲了些。

方才白紗翻飛的一瞬,他們看到了什麽?

仙子?

妖精?

還是壁畫上吳帶當風曹衣出水的女尊者?

一時間滿堂悄然,氛圍詭異,杯盞裏的瓊漿沒了味道,夾到嘴邊的肉也不香了,隻覺神魂**颺,口涎沒出息地自嘴角流出……

小二這廂也不遑多讓,雙目發直,下意識便拿肩上的抹布去擦嘴。擦了兩下似是嚐出味兒不對來了,這才驟然醒轉,急忙往地上啐了兩口。

哎……

這種大範圍的失態,夏蒔錦以往不是沒遇到過,倒也不至於受驚嚇。很快十幾個護院便進來拉成了人牆,夏蒔錦便在這道隔絕外界的人牆內,從容地提起裙裾上樓去了。

水翠連忙跟上。

入了上房,夏蒔錦將帷帽丟到一旁,推開窗子通氣。她扶窗而立,素麵朝天,心想總算可以暢快地呼吸下自由空氣了。

不料水翠卻是急急過來毫不留情地將窗子一關,“娘子,還是小心些為妙。”

夏蒔錦無奈歎氣,懶懶坐到椅上,她自是明白大家為何都變得如此謹慎。

“這都到吳鎮了,汴京近在眼前,你當那些人是手眼通天不成?”

水翠一想倒也是,她的確是有些小心過了頭,可再想起杞縣時的遭遇,便又覺得怎麽小心也不為過,人心真是這世上最難測的東西。

夏蒔錦重新將窗子推開,就著窗畔的書案,托腮細賞窗外景致。

水翠疑心她為方才的事不高興,不敢再多說話,隻默默去備水煮茶。之後馬夫將幾樣行囊送入房內,水翠又挑出被褥來鋪床。

這八方客棧雖是吳鎮最好的一間客棧,打理的窗明幾淨,但夏蒔錦這個侯府千金自小便是含著金湯匙長大,深得侯爺和夫人溺愛,吃穿住行無一不講究。縱是出門在外有許多地方不得不將就,但旁人用過的被褥碗盞,那是萬萬用不得的。

待水翠將簇新被褥鋪好,轉頭看時,卻見娘子已枕著手臂趴在了書案上,長發柔柔掃在後腰,一絲不動。

她上前確認,見夏蒔錦輕闔著雙眼,纖密的睫羽在眼瞼下投落兩道淡淡弧影,隨著清淺勻停的呼吸有節律的微顫。

果真是睡著了……

小娘子睡得香甜,水翠不忍喚醒,可又擔心著涼,轉身去取了件鬥篷給夏蒔錦披上。動作間有什麽東西飄落,水翠俯身撿起,才發現竟是那張契書。

“茲因蝗禍天災令杞縣糧荒,朝廷賑濟遲遲未到,餓殍枕藉,民不聊生,實出無奈,願將吾妻蒔錦出讓,以換得米糧二百石……”

日影西傾,自窗欞斜斜鋪入,輕紗一般籠在夏蒔錦熟睡的側臉上。烏發下的一段細頸與雪等色,有著說不出的脆弱與美好。

水翠瞧著一徑出神,之後卻是無聲低歎。

暖玉春水精養出來的人兒,侯爺和夫人視若明珠,可在那個賀畜生眼裏就值區區二百石米糧。

想當初娘子放著東宮女主子不做,車馬勞頓,千裏投奔他一小小縣令,何苦來哉?本就是求一份太平罷了,誰知小小杞縣竟比那東宮還險惡!

什麽良人,那是良心喂了狗的人!